众人在海中俯首,犹豫踟蹰片刻之后,才不情不愿地上前说了起来。
众说纷纭,但结论只有一个:有小鲛离海,渡了天劫。
“只是如此?”敖燧却不相信。
他也不相信鲛族。
毕竟,龙鲛两族本就不和。
刚刚的天劫并没有那么简单。
有人又道:“哦,黑海域那边那个长着双翼的鲛人也出现了,她把小鲛人带出海的,不过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们确实是对龙王有所隐瞒。
比如那小鲛人所化的虚影,还有那声龙吟……
敖燧对众人口中那个‘长着双翼的鲛人’有些印象,他身上的龙服便是龙宫属臣以那鲛人手中采买而来的鲛绡制成。
只是他虽喜爱这鲛绡,却不喜那织出鲛绡的鲛人。
因为,在他所掌管的四海之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海族人胆敢长出翼族那双翅!
而且那鲛人在南海中也颇不得同族人的欢迎,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的。
敖燧当时听着属臣说起此事之时,就忍不住惋惜:真是白白糟蹋了那一手织绡手艺!
想到此,他眼底便浮现出了一缕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又问:“他们去哪儿了?”
既然不好好地在深海里藏着苟且偷生,安守本分,那就让她永远也别再回到深海!
四海海域也不需要那些违背天道而生的杂碎!
“不知道。”
海里的鲛人回答着敖燧的怒问,但见敖燧神色陡然黑沉下去,旁边有人连忙补充:“我看到他们往东去了,飞得很快。”
鲛人的游泳速度绝对能称海中一霸,但是,想要追上皎月,却远远不行。
敖燧闻言便是一甩衣袖,抬脚往前一跨,就从原地消失了去。
等他离开后,就有雌鲛捧着脸,神色痴迷地喃喃道:“龙王长得真好看啊……”
吃味儿的雄鲛在旁边补充:“他想杀你的时候就不好看了。”
“……”
雌鲛瞬时收了脸上的痴迷之色。
好看虽好看,却不是同道之人,看看也就罢了。
龙鲛两族的恩怨牵扯出来,也有三百余年了。
三百年前有鲛人盗取了龙族至宝龙象珠,至此,厮杀涂炭,鲛族虽然勇猛善斗,但比起天生至尊的龙族而言,却还是差了一大截。
好在鲛王后梦不忍族人死伤,百年前冒着生命危险取下了魔君千诲的首级,亲自上天界求了龙鲛两族千年和平的恩典。
只是就算如此,两族两百余年的厮杀却没有那么容易既往不咎。
而另一边,皎月带着殊墨一边飞,一边不停地低头拍拍殊墨的脸:“你死了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殊墨才声若蚊蝇地说道:“你再这么打下去,我肯定是活不了的。”
皎月:“……”
皎月看了看他被雷劈得稀巴烂的身体,默然不语。
殊墨问:“你怎么没走?”
“走了你就死了。”
“你不就想我死么。”
“……”皎月飞在高空,听见这话顿时想也不想就把他丢了下去,说道:“那你去死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殊墨轻笑一声。
身体下坠的感觉越发明晰,疾风吹过伤痕累累的身体却没有引起什么疼痛……已经痛到麻木了。
下落到半途的时候,皎月把他重新抱在了怀里,再度飞上半空,同时皱眉道:“你怎么都不怕的?”
他都虚弱成这样了,就算下面是海,摔下去这条命也能直接交代了。
之前在黑海域也是……她那么过分地对待他,居然也能脸不改色的受着。
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换做是她,早要死要活了。
“可真是抱歉,我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殊墨气若游丝地睁开双眼,费力地呼吸着轻飘飘的空气,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忽然问:“你这是在往哪儿走?”
“你说的南边儿啊。”
“你看前面,羲和把太阳送出来了。”
“是啊,怎么了?”
“羲和跟太阳住在东边,谢谢。”
“……”
皎月连忙一收翅膀,停下。
看着天际曦光,她有些尴尬,末了挠了挠头,问:“那还去南边吗?”
殊墨呼出一口气,而后攀手绕在了她肩上,试图寻找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但失败了。
满是伤痕的身体传来完全无法忽视的痛感,他吸着凉气,一边在心里感叹着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一边又神色淡淡地说:“我要去不庭山。”
“哦。”皎月转身要飞,但又停住,“南边在哪边?”
殊墨抬不起手,就转着眼珠子指了个方向,“那边。”
皎月:“……”
她无语,但还是转身朝着他指的方向飞。
殊墨将头靠在她肩上,目光就盯着她那双展开的翅膀看着。
皎月则拿开他抓着她胸口上鲛绡的手,低声说道,“你手别放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固定19:0:0更新好不好?
☆、第8章 模样
殊墨头也没回,只把没什么知觉的手搭在她肩上之后就轻笑,“亲都亲了,摸一下又怎么样。”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皎月不由自主想到了之前的画面,心跳莫名有些加速。
怪哉了……这陌生的感觉真是要命。
她下意识要掩饰心里的怪异感觉,就强调:“……你那不算亲!”
殊墨见多识广,闻言就打着呵欠懒懒道,“那什么才算?伸着舌头舔来舔去?舔完上面舔下面?舔了外面舔里面?”
“……”
皎月想说两句什么,但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就哼唧道:“你个小孩子,懂个屁。”
殊墨嗤笑一声:“说得你多懂似的。”
皎月:“……”
殊墨困咪咪的,强打着精神没话找话,“以前就听说雌鲛会爱上第一个亲吻自己的雄鲛,我还没见过真的,你说这事儿是真的吗?”
皎月想也不想就道,“你是小孩子!”
心里却跳得更快了。
她皱眉,低头看了看殊墨那狼狈到不忍直视的面容身体,果断别过头。
爱上这货?
她是有多欠虐?
“这跟我是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是男的就行了,更何况我马上就成年了……”
殊墨淡淡地强调了一件事实,而后想了想,又问:“要不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是高一点儿的还是矮一点儿的?胖的还是瘦的?美的丑的?”
鲛人未成年之前没有雌雄之分,成年之后才会长出性征器官,用于交合,繁衍后代。
至于外貌体态,也可以做一些细微的调整,比如高矮胖瘦,美丑之类的。
未成年之前的缺陷,在成年之际都能弥补回来,这也是为什么鲛族里鲜少有貌丑之人的缘故。
皎月听着他的话不由好奇,“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啊。”殊墨不以为然,说着话却是又打了个呵欠,似乎累得很了,“看你喜欢什么样的,等我成年的时候,就尽量避开,免得你喜欢上了。”
“你!”
皎月一听就来气,但又不知这气是从何而来,烦死了。
她忍住把人直接丢下去让他自生自灭的冲动,想也不想就怒道:“你别自作多情,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是谁啊?”
“四海之王!”
皎月故意说得很大声,但话音落下之后,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起来。
敖燧召她进龙宫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跟龙王求个在鲛族里不用藏藏掖掖生活的恩典。
她怀着满心期待,在见到龙王那伟岸身姿之时,以为他乃是四海之王,必然心胸宽广,定能准许她的请求。
却没想,就在她意念蠢蠢欲动刚准备开口之际,龙王就给她泼了满头的冰渣滓。
皎月没有见过多少外族人,更没有见过什么位高权重之人,敖燧是她见过最有气势的雄性,心中自然难免激动,只是这份激动却在那盆冰渣子淋下来的时候就死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喜欢就是这样,那她注定没有好结局了。
她在海族里恐怕也找不到一个不会看不起她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便越发失落下来。
鲛人只有千余年的寿数,她而今也算是过了半生。
余下的半生,还得一个人过下去,想想都觉得自己好可怜。
而殊墨听着皎月的话就在脑海里想了想这号人物,随后神色诧异:“敖燧的话,那你还挺可怜的。”
“什么意思?”皎月惊愕,低头看他,又问:“你见过龙王?”
“见过啊……”
殊墨费力地眨眼,“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敖燧的自我就差不多是四海族民的自我。”
这话皎月没听太明白:“什么意思?”
殊墨想了想,“就拿我来说吧,四海族民都在说我是杂种,是不祥之物,想杀我的人不计其数。那么在敖燧那里,我就是一个应该被斩首示众的杂种,最好在他管辖的四海范围内永远都不要出现我这样的生命,尽管他并不认识我。”
皎月听得震惊不已,随后又忍不住喃喃问道:“那,那我呢……”
她想起了之前觐见敖燧时候的场景了。
“你的话,大概也可以想象……你的族人有多嫌弃嫌恶你,作为四海之王的敖燧,就会加倍地嫌弃嫌恶你。”
殊墨又打了个呵欠,继续道:“敖燧虽是龙王,但并没有得到四海海魂的认可,也就掌控不了海魂,他要是不想被反噬的话就只能妥协,以四海族民的所向为自己所向。”
皎月没有太明白殊墨话里太多的深意,她只是咬了咬唇,喃喃道:“那你说得还真没错,他就是嫌弃我……”
“龙目不识明珠,是他眼瞎。”殊墨淡淡笑着,随后却又跟了一句:“慧眼糊了稀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皎月:“……”
到底是身受重伤,殊墨勉强保持着神志清醒也是难事。
他半阖着眸子,在眼中精气神儿渐渐熄灭的时候,忽然蹭了蹭身体,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皎月,你去海面上飞,去看看你飞起来的模样……”
也许是受伤太重的缘故,将他本来就沙哑慵懒的嗓音衬托得越发暗哑。
像是吹沙碾石,满是历经风霜之后的沧桑沉淀。
明明是个要死不活的人,却感受不到他的累。
大约这条命就在这儿,不管是漫长还是短暂,他都在努力地往上爬着……
皎月听着他的声音忽然忍不住眼眶酸胀。
她听了他的话俯冲而下,在距离海面只有三两丈的距离上面往南飞。
宽阔的翅膀带着疾风,掠过水面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被掀起来的波纹。
水面上映射着她的倒影。
羽翼丰满,连疾风也无法从缝隙中穿过,长发和身上的蓝色鲛绡迎风而舞。
她看到自己在飞,比任何时候看见的自己都要自在。
有些事情,即便是没有做过,也仿佛拥有本能。皎月忍不住在上空盘旋,然后翻转……有种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天性被忽然释放的畅快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心里有声音在满足地喟叹,说着她本该如此的呢喃。
☆、第9章 冲动
皎月这一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从前因为这双翅膀带来了多少黑暗,那么她现在就有多震撼。
“与生俱来的天性是藏不起来的。”
“就算你把它切了捣了烂了,它也是长在你身上,刻在你灵魂里的。”
“你难道不觉得用它飞,比你用鱼尾游更自在吗。”
殊墨说过的话忽然在她脑海里想起,她在这一瞬间忘记了从前的哀叹,激动地叫了殊墨,想与他分享这陌生而又令人喜极而泣的震撼。
却没听到回应。
她激动的心情瞬间就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透心凉,连挥动翅膀的力气都没了。
他是在嘲笑自己的愚钝?
皎月忍不住胡思乱想,可当她低下头,却看到了他沉沉睡去的模样。
原本白玉般的脸庞上满是天雷过体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两只小小的犄角都好似蒙上了尘灰,失去了它应有的色泽。
他身上还有很多伤口,血肉翻飞,脖颈上被她怒极撕咬过的伤痕周遭已经布满了黑色的鳞片,淡淡的血色早已干涸。
她心中蓦地一痛,而后给他调整了一个相对而言更为舒适的姿势,这才将翅膀一抖,用了全力,带着他朝南而去。
她想,她大概记住了这个人。
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他就无情地撕开了她给自己的伪装,痛彻心扉。
却又给她舔舐伤口,绵长的温柔刻在了灵魂深处。
不庭山是一座临着南海的岛屿,林花茂盛,却寂静无声,没有多少鸟兽虫鱼之类的生命。
皎月带着殊墨找到了一片位于山林深处的湖泊,确认里面没什么危险之后,才带着殊墨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