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年,他母妃服毒去世。
对,他母妃是服毒去世的,并非是他父皇赐的毒,而是自己服毒自尽。
服毒前,他母妃没有任何症状,依旧浅笑嫣嫣,只是将他叫到了面前,跟他说了两件事。
一件,道歉,连着跟他说了好几个,孩子,对不起。
另一件,就是将铜箱给了他,说里面装着一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东西,是他父皇给的,箱子的钥匙在他父皇手上,让他一定要妥善保管好箱子,藏好,不能道于外人知,不能丢失,不能让别人夺去,待他过完二十五岁生辰,便可以问他父皇讨要开箱的钥匙。如果,还未到那日,却实在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也可以将这个箱子还于他父皇,换他父皇一个恩典。
他隐隐觉得不对。
他追问他母妃,为何要跟他说对不起?铜箱她替他保管就好,为何现在就将铜箱给他?
他母妃依旧笑着,笑得很美,说,孩子,母妃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他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看到了他母妃凄美笑容下,眼底深处的恐惧和绝望,他逼问他母妃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母妃说他的团扇放在外殿了,让他先去帮她取来,她再跟他细说。
他便飞快地去取了,飞快地回了内殿。
可是,只是内殿到外殿,再从外殿到内殿的这么个距离、这么个刹那,就好像时光颠倒了乾坤,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母妃已经落了气,唇角流着黑红黑红的浓血,倒在榻边的地上。
他手中的团扇跌落于地。
后来,他父皇来了,太医来了,太医说,他母妃是死于服毒自尽,剧毒。
再后来,他父皇让人将他母妃入殓、下葬、入皇陵。
原则上,嫔妃殁,只要不是冷宫嫔妃,都会风光大葬,何况生前还是帝王的宠妃,就更加会厚葬。
但是,他母妃全部从简。
匆忙入殓、匆忙下葬、匆忙入皇陵,低调入殓、低调下葬、低调入皇陵。
宫里的人都说,因为他母妃死于自尽,死得不光彩,传出去有损皇室名声,所以如此。
只有他知道,不是。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因为入殓的时候,他就躲在白绫的后面。
他看到了她母妃的遗容,他听到了两个负责入殓的女官的对话,在帮他母妃换寿衣时候的对话。
两人甚至都失控惊呼。
“啊,你看她的手臂!”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伤成这样?”
“有旧伤有新伤,痂摞痂,是长期割腕吗?”
“不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太可怕了,这么多伤,不是一日所咬吧?”
“肯定不是。”
待入殓之后,棺椁盖上,两个女官离开,他才从白绫后出来,他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棺椁的盖子,他撩起他母妃寿衣的衣袖,便看到了那让两个女官吓得惊呼的胳膊,惨不忍睹的胳膊。
整条胳膊都是,两条胳膊都是。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大夏日的,大家都穿着九分袖子的衣裙,他母妃从来都是长袖,且还是那种一直长到手背的长袖。
那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他在桌底下的那夜,他父皇写下密旨的那夜,他父皇对他母妃的伤害,并非不小心。
且,伤害不仅仅只有那一次。
那年,他十岁。
自那以后,他在宫里再也没看到当日替他母妃入殓的那两个女官。
也自那以后,他不再跟他父皇亲近,当然,他父皇也不再跟他这个儿子亲近。
他父皇一直以为,他怨他、怪他,是因为人走茶凉,他没有给他母妃应有的风光大葬,也不再善待他这个儿子,其实,他父皇不知道,他怨恨的,怎是这些?
后来,他开始钻研医书,他想知道,是什么情况下,是什么病,会让一个人像个畜生一样去咬另一个人。
他在一本《心神隐晦及心神极端录》上找到了答案。
夫妻床笫之欢时,一方的特殊癖好,以伤害另一方来达到心里和身体的满足。
比如,欢爱时,有人会绑缚与之交合的另一方的手脚,有人会用绳鞭抽打,而他父皇,会咬人。
他一直以为是这样的,直到遇到了身边的这个会读心术的女人,直到她告诉他,他父皇有夜游之症。
他才觉得,夜游可能才是真正的原因。
2 第693章 我便不弃(2更)
他记得当初这个女人为了帮他脱困,骗他父皇说,他是为了找神医给他弄治疗夜游的药物时,他父皇问他,是你母妃告诉你的吧。
所以,这世上,除了他父皇自己,他母妃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父皇夜游的人是吗?
所以,他父皇才会每夜宿在他母妃这里,因为他母妃知道这个秘密,可以跟他母妃无所顾忌,甚至伤害,是吗?
所以,铜箱里的那一纸承诺,是他母妃用长期以来的伤痛换来的,是吗?是他父皇对她长期深受其害的一种补偿,是吗?
他甚至深深地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毒,那让他夜夜如同经历人间炼狱一般的寒毒,也跟这件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刚开始发作的时候,他也受不住,毕竟那时他才九岁,他害怕、他恐惧,他觉得生不如死,他哭着问他母妃怎么回事,他母妃让他不要问,说牵扯太多,说知道他痛、知道他苦,但是,慢慢会习惯的,说他会慢慢习惯的。
他的确慢慢习惯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夜,夜复一夜,他都会去经历一遍,都会去地狱走一遭,又怎会不习惯?
垂眸,他弯了弯唇。
边上的弦音见他一直不做声,疑惑地朝他看过来,便看到他唇角勾起的弧度,那似嘲似痛的弧度。
“卞惊寒......”她唤他。
卞惊寒才收回思绪,怔怔回过神,转眸看向她。
却又蓦地意识过来什么,又将视线撇开了过去。
但是,弦音还是看到了,看到了他眼角的微微潮红。
她没有揭穿他,也没有追问,什么也没有说。
卞惊寒却是出了声,声音有些哑:“母妃,你会理解儿臣、祝福儿臣的,对吧?”
你不会怪儿臣的,不会怪儿臣就这样舍弃了你用伤痛,甚至生命换来的东西,对不对?
是儿臣不孝,作为儿子,当年没有能力保护母妃,甚至对母妃的痛苦一无所知,如今,作为男人,作为父亲,儿臣只想尽一切所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否则,得了皇位又如何?纵有万里河山,终究是孤家寡人一个,终究是一个人,永远的一个人,最孤独的那个人,他的父皇便是。
弦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一定是在想事情。
就在她在那里做着各种揣测的时候,他裹了她的手,“走吧。”
弦音怔怔看向他,发现他早已恢复如常,面色如常,眸色亦如常。
他起身,将她扶起,转身,正欲带着她离开,弦音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连忙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
双手合一,对着墓碑虔诚一鞠:“娘娘请放心,我一定会守护在王爷的身边,只要他不离,我便不弃。”
卞惊寒回头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她说完,朝他俏皮一笑,对上他的眼眸时,发现他眼睛里亮得就像是夏夜的星子。
两人牵着手一起往回走。
回到王府,卞惊寒去了听雨轩,弦音便去乳娘那里抱小不点去了。
不缩骨、恢复自己的另一个好处便是,想见自己的女儿、想抱自己的女儿,不用再压抑、再藏掖、再找借口了。
想见就见,想抱就抱。
**
龙吟宫
单德子端着晚膳进来,发现皇帝还坐在那里,也没有批奏折,亦没有看书,就独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晚膳好了,奴才给你端上来了,皇上午膳也没吃多少,龙体要紧。”
单德子端着托盘躬身走到龙案边。
这个男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刺激不小。
从未见他这样过。
“你说,这世上当真有两个天下吗?”皇帝突然抬头问他。
单德子一怔。
两个天下?
什么两个天下?
“奴......奴才愚钝,不太......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
“就是除了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上。”皇帝少有的没生气,还跟他解释了一句。
然,单德子觉得,越解释他越糊涂了。
世道不是只有一个吗?
除非......
“回皇上,奴才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读几句书,以奴才觉得,世道,应该只有一个,而如果非要说多道,奴才就只听说过‘六道’,天道、人间道、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也就是世人所说的六道轮回,我们所处的世道,应该就是人间道,人间道只有一个,所以,世道应该也只有一个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若有人来自其他世道,那必定不是来自天道的仙,就是来自于其他四道的妖魔鬼怪?”皇帝睇着他。
单德子蓦地想起今日赏花会时,六王爷卞惊安给皇帝的那张字条,皇帝回宫后一直盯着看了很久的那张字条。
那个、那个不是已经搞清楚了,是卞惊安写的,故意陷害聂弦音的吗?
难道这个男人还怀疑聂弦音是妖孽?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奴才......奴才其实也不知......”
皇帝冷了他一眼,静默了片刻,忽的自座位上起身:“陪朕出去走走吧。”
话音未落,人已拾步往外走。
单德子一愣:“皇上不先用了晚膳再......”
皇帝理也未理他,径直出了内殿的门,他只得赶紧放了托盘,紧步跟了上去。
外面天色已黑,宫灯都亮了。
皇帝走在前面,单德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皇帝不做声,单德子就也不敢说话,主仆二人沉默地走着。
单德子还以为他会去御花园,或者宫门口的城楼上,因为平素这个男人遇到烦闷之事,通常会去这两个地方。
出乎意料的,今日并没有,走着走着,单德子发现,竟然走到了一处荒废的宫殿门口。
此宫殿并非冷宫,而是听说,先帝时期,曾住过一位疯癫怪异的婕妤,且是被先帝冷落的婕妤,所以,后来,没有妃子愿意再入住,嫌此宫晦气。
皇帝在宫殿前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