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茶我们村里干农活的人经常当点心,热量很高,解渴又顶饥,喝一碗就半饱了。
陈圭的爸爸妈妈进屋拦着说不用麻烦了,陈老爷子却说很想这个茶,很多年没喝了,以前在生产大队里只能偷着喝。
每人一碗,我妈特地给陈爷爷换了个盛汤的海碗,在里面多加了好几勺炒米。
陈家的大人们都很客气,自己进去端茶。陈圭进不去,这是当然的,他坐在轮椅上,如果要进去,必须有人抱着他和轮椅迈过我们家门槛。
而且,他的轮椅两边扶手之间的距离,要比我们家门的宽度要长一些,难怪他们都在门口说话,因为他的轮椅无法抬进我们家。
我一向不怎么爱吃这个茶,我妈自然知道这一点,也不会浪费糖水给我多泡一碗。
我蹲在院子里,在阳光下摊开隐隐作痛都的手掌。
两个手掌都擦在地上,蹭磨了一块皮,见了红,皮没有掉下来,摇摇晃晃粘在手掌上,因此血也包在里面。
我看着手掌上一片摇摇欲坠的外皮,里面透出了一点点血液的颜色,我试着按了一下,手掌一痛,血被挤出来一块,沾了血的外皮更加摇摇欲坠,挂在手掌上。
看着很不舒服,所幸伸出手指,把粘连的那块皮肉撕下来。不是很痛,本来这块皮也快掉了,似是一拉开,红红白白的手掌 ,伤口更加狰狞。
动了动手掌,把渗出来的一点血液抹掉。我回头看了一下陈圭。
他正在看院子里的两株开满白色栀子花的栀子。那是姐姐小学的时候从学校里折回来插在院子里的,竟然活了,每年四五月份都开出香气浓郁的花朵,整个院子都是轰轰烈烈的栀子香。
我跳下石阶,从地上折了两根细细的木棍,在开的极其旺盛的栀子前面转悠,栀子花开的艳丽,又白又艳,只是叶片上很多虫咬的痕迹,我转悠了一会儿,偷偷斜眼,从余光里看了陈圭一眼。
带有虫洞的碧绿的叶片底下有一根肥胖的青虫,很长很胖的一根,全身都绿,背上有黑色的斑点,怎么看怎么怵人。我从地上捡了一截细细的树枝掰成两段,来来回来,抓了好几根,用树枝夹着扔到邻居家门口,很快他们家的鸡赶过来把虫子吃了。
“欣桃你把这碗端出去给陈圭哥哥!”
“喔。”我站起身,扔掉了树枝。
“不用麻烦了,我替他端就行,不用叫欣桃了……” 我听见陈圭妈妈的声音。
我听到之后,赶紧跑进去,赶在他妈妈之前端起碗,送到陈圭面前。
他接过碗,眼眸像上看了看我,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水晶一样,明媚干净。
有个老师曾经说过,一个人的状态,一生之中,都在眼睛里。初到人世的婴儿,眼睛黑白分明,天真无知,跃跃欲试的兴奋裹挟着一泡水,含在眼中;行将朽木的老人,眼廓皱缩,眼白浑浊,眼珠发灰,瞳膜干涩可怖,毫无生机。
把俗世的太多浑浊事看进眼里,破了戒,造了孽,出生时裹挟在眼里的盈盈秋水,发涩,发浑,流了泪,眼睛里还是干,还是热。
可他的眼睛这样滋润动人,眼珠像在清溪下洗净的鹅卵石,泛着清凌凌的光华。
他说谢谢。眼睛轻轻凉凉的,对我有点疏离。
我多么想告诉他,不要防备我,我很好相处人很好的呀。
“我叫杨欣桃,欣欣向荣的欣,仙桃的桃,你呢?”
“我叫陈圭。”他说。
“什么‘gui’??哪个‘gui’,怎么写啊?”识字能力有限的我。
“上下两个土交叠。”他说。
我捡了块小石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字:“这样,两个土?”
陈圭点点头。
我希望能再跟他说几句话,可是他只顾埋头吃东西,对我视而不见。而我,简直被他迷倒了。这么说有些夸张,可是他真的很帅气。跟他再说说话,又有点尴尬,只好站回那片阳光里。
他一勺一勺地吃,我看到他把汤匙捏在手里,从碗面上掠过,白白的一层焌米,汤匙也是白的,惟有两片嘴唇是红艳艳的,嫩嫩的像两片水豆腐,极少有褶皱。
等他把浮在茶水上的炒米吃光,剩下一大碗茶水,并且把它放在我家门口的一大堆转头上时,他妈妈很快出来,把茶碗端进去。
后来他爸爸抱他上了一趟厕所,我们家乃至我们村都没有马桶,只能去后山的小树林里解决。
妈妈留他们吃完饭,但是他们执意要走,临走的时候,陈圭的奶奶摸了一下我的头,说这孩子头发软,肯定心善。陈圭奶奶是个慈祥的老人,她是真的很年轻,保养得很好,皮肤上没有一点点斑,头发是全黑的,全部往后梳,齐肩,下面烫卷,像虾尾一样的弧度,贴在脖子上,显得脸型精致。
他们从院子里出去后,我跑到屋后面的一条小路上,那里有一个小仓库,从那里可以看到晒谷场。
我站在一个草垛后面,黄昏模糊的夜色里,看到那辆银色的越野车亮起车灯,车头倒转开上大路。
以貌识人实在太过浮浅,一个人再帅,也是两只眼睛一对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再好看,也是一个人,只要是个人,还能上天不成?陈圭也是这样,他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俊俏男生的模样,可愣是让我发了一回春。
那天他们走后隔了很久我的脑袋里还反复播放陈圭那张俊俏的脸。以前读到过童话故事里有一个姑娘,当她笑的时候,嘴唇上就开放出玫瑰花;当她哭的时候,眼里就掉下珍珠。以前我总觉得这样的形容很无语,现在却不一样了。
当她笑的时候,嘴唇上就开放出玫瑰花;当她哭的时候,眼里就掉下珍珠。
那么她很美。
并且深刻,良善,多情。
陈圭低头,他坐在我们家的小院子里,眼睛清柔,嘴唇柔润,如果他笑,我会伸手接住他嘴边的玫瑰花。
可是他没笑过,至少没对我笑过,很明显,他对今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都不怎么感兴趣,这不过是一次出行,他既不开心,也不难过。
当我11岁的时候,我遇到陈圭一家,我目送他们离开这个村子,不为其他,他们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家庭,我不自觉的,非常想跟随。
半个月后,我跟妈妈横跨一个县城到了市里,住进了陈圭家里。
不想去,但是也必须去,出发前我在院子里摘了好几个嫩青的栀子花骨朵儿,藏在行李箱里。到陈圭家后,找了一个空的塑料瓶,把它们插在里面。
隔了几天,新鲜的花骨朵相继摊开,乳白色的花瓣边缘是淡青,越开越旺,越开越大。
最后花朵焦黄,全部枯萎。枝叶烂掉前,妈妈命令我连着矿泉水瓶一起丢到外面。
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数不胜数,我把陈圭拎出来,告诉你们我和他之间的故事,那么只有在这个故事里,我们才是注定。这句话,直到12年后我真正跟陈圭在一起,才说得出来。
有一句话说得好,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哦,今天3更!!!
我能不能求求大家收藏评论一把??这怎么说呢,我发现有人跟我交流什么的,总让我感觉分外有动力!!
☆、差生
我妈做菜是挺好吃的,不过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实在是轮不上被人家请去当私厨。尤其是陈家,偌大一个大家庭,真正上纲上线做菜煲汤的另有一个厨子,我妈也就是打个下手偶尔炒个菜。我们母女俩住进陈圭家里,其实也等同于借着外公的人情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不知道陈圭的爸爸是怎么把我排进陈圭的学校的,还是同一个班级。这年头,凡是有钱的,都开后门,凡是开后门的,都是大佬。
说起陈圭的爸爸,我必须说,没陈圭那么仙气飘飘。脸有一点长,五官长得还可以,并不出众,可以判定陈圭的美貌完全源自他的妈妈。
至于陈圭的妈妈,她太年轻,也太美丽了一点,四肢修长匀称,跟人说话的时候语气跟陈圭有点像,很温和,总是透着疏离。气场强大。身高至少1米7,陈圭的爸爸不算矮了,但是和陈圭的妈妈站在一起,反而总是被她压一头。
陈圭妈妈的脸和陈圭有五六分像,面色都很单薄,让人有种骄矜孤傲的感觉。
有一点我是从他们家里一个帮忙的阿姨那里听说的,陈圭爸妈的婚姻是二婚。我曾经试图向我妈求证,结果是强行被闭嘴。
12岁的我正式开始了背井离乡的求学生涯。
在起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每天都求着妈妈回老家。
但事实是,我是个小孩,小孩就得听大人的。
总之我这个乡下娃进了全市最好的小学就读,着实痛苦了一把,犹记陈圭一家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陈圭爷爷问我成绩怎么样,我三分假谦虚七分真得意的回答“上次只考了第三”。
做人果然还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并且对于一个18个人组成的班级,考第三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有句老话叫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以前我勉强可以算作鸡脖子,但在这里,我完全成了鸡肋。
很长时间里我都黯然神伤。
英语课是唯一一门从老师走进教室起我就把自己当成聋子的课。
那位英语老师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他把每一个回答不出他课堂提问的学生的责任都归咎于自己。为此,如果第一天他叫了某个同学回答问题,而那个同学回答不出或者回答错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会继续叫他们回答,直到他们某天终于答对一题。
这些同学当然不包括我,因为我一题也没有答对过。
英语老师就和我杠上了。
其实对于一个只有两个单词量——Yes No 的学生,他真的不应该抱太大期望。如果我是他,我早就放弃我自己了。
但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所以我们两个都没有放弃。于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循环,他坚持教,我坚持学。
开始去上学的时候,司机每天都会送陈圭去学校,陈家的宅子在富人区,离学校还是有段距离的,陈圭家人觉得反正顺路,当然一起送去比较好。
陈圭很少跟我讲话,起初我见到他,总是冲他笑,还跟他搭讪什么的想拉近一下两人距离。尤记得第一次到他家里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看见他,他穿了一件粉色的T恤,白裤子,拄着双拐在练习走路。
原来他有一条腿是好的。走路的时候完全依靠这条腿,另一条腿粗细倒是和好的那条差不多,就是没法弯曲,只是虚踮着。
走路的姿势重心不对,显得有些怪异。我不自觉就盯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观察起他走路的姿势来。
但他突然不走了。我把目光上移,就碰到了他的,赶紧冲他笑了一下。
他不笑,然后我曾经说过的,属于陈圭的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在我身上缓慢又从容地扫视了一遍,最后他像是确定不认识我这个人一般,绕过我身边走了。
我很多次尝试和他建立起一段美好的关系,他不爱摆架子,但也不是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有时候我问他题目,他会回答,讲一遍之后我没听懂,他就不理我了。有时候我跟他说些闲话,他也不爱搭理人。
比如说有一次我坐他们家车去学校,他拿着一本画册,我很白痴地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这什么画?”我不禁问。
陈圭没看我,低着头看得很入神,过了好几秒钟,我以为他没听见我的话之后,他心不在焉轻轻说了一句“油画。”
我哦了一声,凑过去,靠得更近一点儿,和他一起看。
陈圭感觉我靠近之后,突然把书往自己那边移动了一下,然后他的上半身也倾斜了一下,努力和我拉开距离。
我立刻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总之跟他成为同学后,我对他的印象变得没原来那么好。我不是说他有哪些品质败坏的地方,而是他那种疏远的态度,让我在屡屡碰了几回钉子后觉得索然无味。
第一次小考之后,为避免酿成惨剧,我偷偷把卷子藏了起来。
考试之前我就有预感,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我妈什么时候考试。陈圭考的很好,但他家里几乎不怎么提起考试的事,所以我觉得只要他那边不露馅,我这边应该还是可以蒙混过关。
下午司机小雷哥接我们回家,一路上我都惴惴不安,心乱如麻,感觉书包里埋了一个地雷,身边还坐了一个。一到陈家,我立即抓了书包跳下车,回房。。
陈圭家的大宅子,他们是主屋,我们住在他们侧房里,司机小雷哥和季阿姨也住在同一栋楼。
我先倒了一杯水喝,压压惊。我妈就从门外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说:“小桃啊,转学有些日子了,什么时候考试啊。”
我的杯子拿起来,又放回桌子上。舔了舔嘴唇:“快了吧,应该快了。”
我妈笑了笑,弯下腰来委以重任般说道:“可不准考差,陈爷爷都向我打听好几次了,说是让你和陈圭比比!”
看她喜气洋洋的笑,眼角眉梢都风光洋溢,一副祭出杀手锏后志在必得的模样,我有些不忍心。不仅心虚,还惭愧的很,冷汗直流,第一直觉就是护住书包。
我妈转悠着出去之后,我琢磨着先做完作业。拉开书包拉链之后,顿时大跌眼镜,里面的东西不是我的啊?!
急得我一骨碌把包里的东西刷刷刷全倒出来,左翻翻右翻翻,一张卷子滑出来。
97啊!不是我的68。
是了,陈圭奶奶觉得我原来那个书包太脏太旧了,给我买了个和陈圭一模一样的书包。
这无常的命运。
我犹豫不决着,想上去找陈圭把卷子换回来,又怕打草惊蛇碰到其他人,几十秒的时间,我连把陈圭的名字改成我自己的这种想法都有了。
让我想想,陈圭改成杨欣桃,嗯,勉强可以改,只可惜痕迹太重。然后呢,再溜出去把我的名字改成陈圭?难度未免太大?
我在屋子里团团转,急不可耐又无可奈何。
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所谓事在人为,我稍微稳定了下心神,把陈圭的东西撸到一块,装进书包里,把书包提在手里,溜出门去。
偷偷摸摸藏进主宅,我鼓励自己,很好。只要进陈圭房间,把卷子换回来就可以。
我知道陈圭的房间在哪,应为他的房间和我的刚好是对面,只不过他在主宅,我在偏房,分属于两幢房子。有时候我在房间里拉开窗帘,就可以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