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京!你是不是活腻歪了!”风蝉见势不好,赶紧拦下了郑京的拳头,“给我睁大你的熊眼看好了,这是皇上新封的参将大人!”
简玉珩站直了身子,拢了拢衣角,没说话,却依旧冷冷地看着他,郑京听了这话愣住了,像个鼓囊囊的皮球突然泄了气,一下子就蔫了下来,他眼里带着错愕,手忙脚乱地行礼:“原来是参将大人,属下眼瞎,属下眼瞎!”
他慌乱的样子,就差扬手扇自己巴掌了,郑京心里懊悔万分,本来他以为这是新来的士兵,他的身板虽说不算瘦弱,但放在军营里来说实在是不算强壮,这样的士兵进了军营也是要吃亏的,他也是出于好心,想让他在没正式进营的时候先明白一下人情冷暖,进去了不至于落差太大。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新来的护军参将,护军参将是文职,是靠脑子吃饭的,不比他们这些粗人,他这卯足了劲的一下子,还不得把他打成重伤啊。
风蝉上前询问简玉珩是否受伤,简玉珩摆手说没事,“赶紧拿了衣服,别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是个深明大义的主儿,郑京见他没怪罪,大嘴一咧就笑了出来,他走过来,又轻轻地锤了简玉珩一下,语气友好道:“是属下的错,参将这一副翩然的样子,肯定是满肚子那啥,那啥来着?”
郑京边说边挠头,好似有个四字的词儿来着,他本想着参将是文化人,自己也该说点有涵养的话,可这么多年的粗话说下来了,这文明话到了嘴边,怎么也想不起来下句了。
“大块头你是想说满腹诗书吧。”风蝉偷偷地乐了,郑京一拍脑瓜,竖起一根指头晃晃,应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参将是公子,属下是粗人,冒犯了,冒犯了!”
“不必挂心。”简玉珩跟着他俩往里走,他见郑京脸上满满的都是尴尬之色,便出言开解了他几句:“我这不是也来领战甲,与你们一起操练的吗,什么文化人粗人的,在一个营里都是自己人。”
“是,是,自己人!”郑京拍手赞叹,“这读过书的人和没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我这张铁嘴就蹦不出金豆子来。”
风蝉个头没他们高,看上起年纪也不大,一副嗓子还在变声,说话的时候带着专属于少年的沙哑,他笑的放肆,拍了拍郑京道:“你这嘴臭的像茅坑的石头似的,还好意思管自己叫铁嘴了,别整天琢磨着给自己贴金了。”
简玉珩眉眼一展,跟着风蝉一起乐了,郑京没理风蝉,他的眼里现在恐怕就只剩下简玉珩一人了,他自顾自说着:“这大帐里头,也没几个人会写字,参将大人今后若是分管我,闲下了一定教我写写字。”
“大人是将军麾下的,哪有时间过来教你写字来。”风蝉的唇形很漂亮,是两道上扬的弧线,他嘟着嘴,样子小小的,像刚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白瓷,简玉珩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了几番,倒觉得他长得有些太过精致,有点像女孩,但他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时候,那一副倔强的小神色又像极了莞尔。
“有时间会来教你。”
简玉珩笑了笑,接过他手上的甲胄,外头是扎手的盔甲,里头是贴身的软衣,那一瞬间的庄重感让他的神色多了几分肃穆。
郑京得了他的承诺,乐的几乎合不拢嘴,风蝉却有些不高兴了,没防备的,简玉珩胳膊一沉,被风蝉挽住了,他眉头皱着,巴巴地望着简玉珩,哀求道:“你不要教这个凶巴巴的大块头!”
简玉珩的在那一瞬间有些恍然,要说刚刚是有点像,那现在可以说是十分地像了,他清楚地记得莞尔抱着他手臂的样子,就和眼前这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男孩和女孩的像总是不太相同的,但一切玄妙就在那对眉眼上,一颦一簇之间,是说不清的相似。
简玉珩拒绝不了这种请求,哪怕是毫无道理的。
他趁郑京带路的当间儿,矮身噙着笑,小声应了风蝉:“好,我不教他。”
风蝉展颜笑了,简玉珩又问他:“你的名字便叫风蝉吗?”
郑京这回听见他们说话了,哈哈地就笑出了声:“他叫宴陌阳,天天聒噪罢了,将军给他起了这么个乳名。”
“宴陌阳。”简玉珩念了念,又问他道:“宴阮是你什么人?”
小家伙突然仰头,惊诧地望着简玉珩道:“你认得我阿姐?”
简玉珩沉默了,宴阮竟然是将军的女儿。
那是大将军送来的小侍卫,当年她也只有十岁,却能一把弯刀挑了大人的兵剑,果然是大将军的血脉,也只有宴家的血脉,能孕育出这样洒逸的女孩子。
“算是旧相识了吧。”简玉珩叹了叹,就要进去换衣服,却没想到风蝉的一双眼睛历时就塞满了泪水:“参将大人,你可知我阿姐现在在哪里?”
简玉珩手一抖,腕上挂着的军装便掉在了地上,他眼睛血红,转身望着风蝉,讷声道:“你说什么!”
“阿姐她四年前就失踪了,我和爹爹满天下地找她,也寻不到她的半片衣角。”风蝉轻声地抽泣着,接着道:“你认识她,那你一定知道阿姐在哪里,一定要帮我告诉她,陌阳很想她,让她早点回来。”
郑京拾起衣服,过去拍他的脑袋:“喂臭小子,不许哭鼻子!”
“不要你管我,我娘亲已经走了,爹爹天天冷着脸带兵打仗,我只有阿姐了,我要她回来。”风蝉哭出了声,一把推开郑京,呜咽地跑了出去,郑京嘴里哎呀一声,伸手去拉他,没成想慢了一步,捞了个空儿。
“大人,这小子总这样,被将军娇惯坏了……”
“大将军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简玉珩的声音很小,几乎是颤抖着的,郑京挠头道:“我也不清楚啊,那小风蝉和阮阮妹子是同胞出来的,听人说他俩生的时候心脏就连在一起,后来分开的,大概是心灵相通,他说她没死,天天和将军犟嘴……”
郑京后头说的简玉珩都没听进去,他这一刻只觉得自己被无形的牢笼圈住了,动弹不得,当时自己侧轩门出逃,立在杨河河口上站了十天十夜,也没等到她来,却等来了愁容满面的师父,他抱着她小小的尸首,迎面朝自己走来。
弯刀放在她肚子上,小小的身形软软地躺在师父的臂弯里,只是再没了呼吸,他张着嘴想哭,却怎的也哭不出来。
他踉跄地过去,拿起压着她的刀撇进了河里,身上几乎全是麻木的,他伸手,颤颤巍巍地,取下了她的面具,一张白嫩的脸上布满了剑痕,血腥味儿登时冲顶上来,他蹲下身子,哇哇地吐了起来,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干净了,才一头栽在地上。
所有的一切都破碎了,他以为从那一刻起再没有她。
此时的简玉珩,眼睛里头一瞬间流露出来太多的东西,让郑京摸不到头脑,只见他垂着头,丢了魂似的发着呆,难道她,还没死吗,那又躲在了哪里,为什么不出来见他呢,他很想念她,难道她就不想吗。
“大人,您怎么了?”郑京拉他的袖子,正要再说话,一道影儿跌跌撞撞地就冲了进来,竹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把抓了简玉珩的腿:“少爷,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她要不行了。”
☆、第41章 风雨前夜愁(一)
简玉珩的脑仁嗡地一声炸了,他一把拎起竹山的衣领, 血红着一双眼睛大吼:“莞尔怎么了!”
“夫人, 夫人她……”竹山用手掰开少爷,哭丧着说:“夫人早上还好好的, 长公主宫里来了人,给咱们量尺寸, 前脚走了之后夫人就倒了, 怎么叫也叫不醒,气息都快没了……”
量尺寸的人都归管晨阳宫, 长公主儿子正是那衣冠禽兽似得淳王,简玉珩心里害怕极了, 就怕他是觉得莞尔没了利用价值,准备斩草除根了。
简玉珩没等竹山说完便跑了出去, 天依旧阴沉, 灰扑扑的快要下雨,秋风吹的猛烈,直直地灌进简玉珩的领口袖口, 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寒, 身子好像完全失去了感觉一样, 直奔着马厩冲了过去。
他牵马,也不知是谁的, 跨上就朝宫里奔,他皮鞭一抽,压抑着的心情尽数释放, 胳膊上的力道没收住,将那马屁股打出一道一道的血痕,军营里的马,上过战场受过训练的,脾气大又认主儿,跑出营地后扬蹄嘶吼,直接把简玉珩掀翻在地。
冷汗从简玉珩额头上冒了出来,他脸颊蹭地,刮出了暗红的血液,可也顾不上疼,起身一跃,再次上马,他俯下身子凑到马耳朵前,带着哀求的意味,沙哑道:“带我回去,求求你带我回去。”
通人性的东西,仿佛是原谅了简玉珩刚刚的失礼,那黑马又是一声嘶吼,带着他奔前而去,扬起满地的黄沙。
从京郊到宫里,骑马不是很远的距离,简玉珩却觉得跑了千年万年那么长,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混沌,不想思考更不敢去想,等到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撑着门框,站在了房门口。
床前围着一群人,大夫们捧着药箱,摇头的摇头,诊脉的诊脉,念夏坐在最里头,哭的眼睛都肿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简玉珩拳头攥了起来,刚刚早上走的时候,她还迷迷糊糊地睡得香甜,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样。
“大人,您可回来了。”老太医转身略施一礼,道:“夫人这是气血亏虚,精力不足导致的昏迷,臣刚刚闻着外屋有沉香木和豆蔻皮的混香,寻常人身子能受的住,可夫人体寒自己调理不过来,若是凶险,危及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他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一把捞了她的手,鼻子酸的快要掉下眼泪来,小丫头悄末没声地躺着,脸白的有些吓人,嘴唇上起了皮儿,恹恹地一点精神都没有。
简玉珩拢着她的手,只觉的她小手掌冰凉的厉害,连生气都没了,他终于是没忍住,眼泪掉在了她的手背上,他吸着鼻子往她手上呵气,却怎么也捂不热,他痛苦地咧嘴,不住地念叨着:“这么凉,怎么这么凉……”
念夏抽泣着去扶简玉珩的身子,他的脸上全是灰,眼下的颧骨上还有破皮了的血痂,她忧心忡忡地劝他:“小小姐会好起来的,您也不要太伤心,她刚来林家的时候也受了很重的伤,胳膊都断了,睡了三天还是醒来了,您不要太伤心……”
“莞尔刚去林家时断了胳膊?”简玉珩知道莞尔是后来才被林记成寻回来的女儿,却不知其中隐情,他咬了咬嘴唇,转头愤恨地看着念夏:“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当时小小姐恢复的很快,您又受了伤,我以为不重要,就没细说……”念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喃喃道:“请主人责罚。”
念夏和容雪一样,是他的人,念夏不比容雪稳重的心性,性子里少坚毅多软糯,他把念夏安插进去,本没想着能发挥多大作用,却不成想她被分到了林家小小姐的房里。
他不常见她,只是偶尔和念夏说上几句话,问一问这林家新来的小姐,也就是他未来的妻子。
念夏总是拄着脑袋,兴致勃勃地对他说:“您要是娶了我们小小姐,这后半辈子可不愁没乐子了呢。”
他撞了送林家小小姐的马车,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调养了一阵子才好,他还记得,当时简家出逃的小丫头,被他掰断了胳膊,草草地葬在了山顶上,原来这假凤虚凰的事情,不光发生在自己身上。
“来人!”简玉珩大喝一声,两个侍卫从外头进来抱拳,简玉珩仍是一副沙哑的嗓,“你们去东域景山顶上找一个小坟,给我挖出来看看,她胳膊上有没有被掰断的痕迹!”
“是!”侍卫领命出去了,周围的人也都散开,老太医迈了一步上来,想给他叮嘱一下病人的情况。
“药已经喂下去了,能不能醒过来只能看……”老太医回头,正好对上了简玉珩那张满是寒意的脸,不由自主地噤声,不敢再说下去,简玉珩挥手让他离开,一群大夫便抱着药箱退了出去,连个药方都没让他们留下。
这来的太医,都是药膳房外院的大夫,一个个睁眼瞎似的,比内院的差上太多,简玉珩皱眉,尽数都给轰走了。
简玉珩自小体弱,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医术不比宫里那些老太医差,他回来便搭了她的脉,虚浮是虚浮,但最里头的一道儿脉丝连着,跳的十分稳重。
这不是体寒受了熏香导致的昏迷,根本就是有武功高强的人封了她的脉,宫里制衣的管事都是长公主手下的人,实在是可恶,简玉珩头上的青筋猛烈跳动,仇恨地情.愫充斥着他的心脏。
淳王现在可是越来越不安分了,这江山,难不成还能给他一个异姓王!
屏退了念夏,简玉珩扶着莞尔的腰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她身上无半点知觉,头软绵绵地枕在他腿上,像是睡的沉了,可身子冰凉冰凉的,又像是真的性命垂危了般。
这一趟,可是吓坏了他。
他原本觉得,淳王和她有旧,是绝对不会真的害她,可转念又想,帝王家的权谋,最不珍视的就是女人,若是他狗急跳墙,下黑手杀了莞尔,他恐怕真的要提刀去把他砍了。
窗外雨点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简玉珩抓起她的手,轻轻地塞进被子里,她像个好看又精致的娃娃,乖巧地贴在他身上,简玉珩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满眼的宠溺就快要溢出来。
还好她没事,简玉珩眼睛闭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封了经脉要不了她的命,就是身子上可能苦点,他得快点把手头剩下的这点事处理完,回简家找师父给她解开。
“莞尔”他搂着她,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欠你的,今后我会加倍还你,用我的余生慢慢地来还。”
竹山在外头扣门,“少爷,少爷!”
简玉珩扶着莞尔躺好,起身走过去开门,他整个身子挡着竹山,不叫他瞎看,嘴上沉沉道:“出来说。”
“少爷,您受伤了。”竹山看着他的脸,一时间眼泪汪汪的,他跟了少爷这几年,还没见过少爷为了谁连命都不要了,“少爷,您可知道,您拉走的那匹马是大将军的玉辇,那匹马最烈,除了将军和将军的小儿子风蝉,谁也不能驾驭它的。”
要是一个不小心,他家少爷翻下马,那铁蹄踏上去,少爷哪里还有命在。
想想后背就一阵冷汗,竹山劫后余生似的抱着简玉珩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上抹,“夫人怎么样,咚的一声就倒下去了,吓得我和念夏魂儿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