廻光问:“你崇拜鸾凤?去过华山的那个鸾凤?”
方明珠打量着江廻光:“你倒是也知道鸾凤姑娘,既然知道她,便该知道自己不该带走这把琴了吧。”
江廻光瞧着方明珠,说了句:“她没说过这句话。”
方明珠:“?”
江廻光抱着琴,多了几分耐心:“她没说过,不过她倒是说过另一句话。”
“老匹夫,拿你的琴出来!”廻光回忆了片刻,万般肯定,“对,是这句。”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死了。
今天依然是想暴毙的一天。
唉。
☆、花开第六
鸾凤这个名字, 廻光实在不能算是陌生。天心月接近西门吹雪的时候,她就曾将这个名字借给过她。那时候廻光就让天心月放心大胆的用——这个身份绝对无人会去戳穿。
因为廻光就是这个身份的主人。
这事说起来怕是要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廻光也不过是个十二岁小丫头,年纪虽然小,却已经是移花宫内百年不出的武学奇才——纵使是在移花宫这处最不缺武学天下的地方,廻光都是那个一百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的天才。
那时候的移花宫还是两位宫主,她的大师父教她心法, 二师父教她功法。这两样东西她都学得很快,学至十二岁,那两位宫主便在武学之道上对她已再无可指点之处。廻光的二师父是位温柔细心的女子,她见廻光因进步太快, 竟对万事万物产生了厌烦无趣的心境,便开始教她弹琴。
弹琴是件极耗耐心又极耗功夫的事情。廻光为了学好琴确实废了很大的功夫。到她约莫十五岁的年纪,她连琴都学透了。廻光的二师父见此,便为她破了移花宫的规矩,让年仅十五岁的廻光出谷游历。
廻光至今记得她二师父说的话:“天下之大,远不是一个移花宫能囊括的。移花宫内,你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是不世出的天才,无人能与你比肩,更无人值得你低首。但在移花宫之外, 你不是什么天才, 更不是什么第一——你只是这代江湖新秀中略抢眼的一颗罢了。”
廻光现在想想,当时的二师父还是因为对她的偏心,话说的委婉。若是让如今的江廻光回到她十五岁的时候, 她怕是会对着当时的自己摸着良心说上一句:“做人还是要清醒一点,老一辈没死绝呢,至少七年后,天下第一还是没轮到你。”
但当年的廻光显然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她得了首肯,便在自己师姐溯梦嫉恨的目光中,收拾了些金银细软,骑着匹小白马便出了院门。出门时她自诩琴艺超然,还带上了她的那把琴。
江湖浩大。
廻光在同龄人中确实罕逢敌手,入了江湖也颇为傲气。移花宫的绝学本就独步江湖,她觉得自己用移花宫的功夫就算了赢了这天下人也没太大的意思,并不能说明她如何,只能说明移花接玉的精妙。
廻光也不明白自己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思考模式,总之她入江湖,不与人比武,反而迷上了同人比琴。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华山松石先生的名字。
松石先生,天下第一琴。
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在太过诱人,廻光甚至没多想,便抱着琴上了华山。
她一路走来,赢了一路的琴,本就狂妄,移花宫更是没教过她什么叫做尊老爱幼。所以她当年说话的口吻,可以说是极为不客气了。
松石先生贵为天下第一琴,自然也不会和个小辈计较。相反他当真取了琴来,与廻光比了一场。
这场比试后来被江湖人称作“华山绝响”,说是两人的琴音,一是昆仑玉碎,二是凤凰歌吟,正是话本里常常描述着的“琴遇知己难分高低”,斗得日月无光。
但这些都不过是江湖传说罢了。
只有江廻光自己知道,那场比试昆仑玉碎是松石先生、凤凰歌吟也是松石先生。松石先生奏的是天地之响,她奏的却是人间锦城曲。
江廻光的琴,满是她少年时期的狂妄傲气,弹拨出的琴音也是一样。
少年人的琴与看淡世事老人的琴,琴本身并无高低。但她因意气太过,而忽略了琴本身之意,以柔曲抒金戈铁马——这不是技艺高超,这是胡闹。
这一场比试让廻光沉寂了很久。
她懂琴,所以轻易便明白自己输了。松石先生认为她是因心境不够惜败,总想着要和她再比一场。可江廻光却不想了。
不是因为她害怕再输一次,而是她在输了那一次后,忽然间并明白了她的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希望她出门游历。
她希望廻光输。
她希望廻光能明白,哪怕拥有无数的光环,她也只是浩大江湖中的一名江湖人。既然是人,那么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光环,看着赏心悦目一二便可,大不必为其争得头破血流抑或视如性命。
人活在这世上,无所谓傲然、更无所谓要踏浪平波。
人活在这世上,只要能做到随心而动,俯仰无愧于身后,便算是此生的“天下第一”了。
廻光明白了这件事,她便能奏出天地之音。
当她奏出了天地之音,她便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去寻松石先生了。
她已经赢了。
在琴之一道上,她寻到了自己的终途,看尽了一路的风景与花。
所以江廻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重新回了绣玉谷。只是这一次她回去的时候,终于不再是满面无趣的冷淡模样。她抱着琴,嘴角是笑,眼里是光。
从那时起,江廻光方才真正沉下心习武,也正是这场经历,使得她成为了日后令江湖震颤的移花宫主江廻光。
如今江廻光听见自己当年轻狂不知事时的名字被用着如此崇敬的口吻念出,心下生出好笑之意。这姑娘话里骂着自己,话外又夸着自己。骂是骂的字字诛心,夸也是恨不得捧出心给人看的真心诚意,这倒让江廻光一时间不知道该表现出生起,还是该表现出谦虚。
方明珠还在踩着脚道:“你这人,鸾凤姑娘如何,自有江湖公证!但凭松石先生至死都牵念着她,便足以证明她的尊老敬贤,你就算要编故事,也编个像样的来!”
廻光似笑非笑:“尊老敬贤?哦,尊老敬贤。”
廻光说话的口吻实在是怪,这让方明珠气的跳脚。
她眼见着就要伸手去夺琴,可廻光那里会让她近身?眼见着热闹越看越大,方明珠甚至用上了折梅手——江廻光见到她的武功路数,微微迷了眼,她正欲伸出一指,却忽而别人打断。
花满楼插了进来。
他拦在了方明珠身前,对着气极的方明珠道:“方姑娘,我三哥开的是琴行,李师傅也只是做琴卖琴。琴师赋予琴生命,是希望琴能将这生命一并赐予它的使用者,是想要与琴师共鸣。只要能拨响了弦,动了奏琴者的心,我想这琴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佳品也好,下品也罢。能遇上弹奏的主人,总好过永远被束之高阁。”花满楼不卑不亢地向这位制琴者慢慢的说,“难道方姑娘宁可这把琴永远遇不上愿意弹奏它的人,永远的搁在架上作个观赏品吗?”
方明珠被堵的哑口无言。
她总觉得花满楼话中有哪里说不得不太对,可她又说不出来。眼见着她打不过这个买琴的女人,花家又站在她的那边,这琴无论如何她也是要不回来了,不由地又气又急。
廻光见她这幅模样,到底怜香惜玉的心又起了点,便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虽买了这把琴,也没说一定要给自己。”
方明珠抬头。
廻光道:“你不是喜欢鸾凤吗?我把这琴送给她。”
方明珠怔怔:“你,你认识她?”
廻光道:“这要看你信不信了,你信,这琴就是鸾凤的。你不信,当我要侮辱了这把琴也行。”
“我信,我信!”方明珠连忙道,“花七哥哥袒护你,他不会袒护一个骗子!”
说着,方明珠竟然有些羞涩,她期期艾艾:“那,那如果你遇见了鸾凤姑娘,能不能帮我问她一句话?”
江廻光挑眉:“什么?”
方明珠鼓起勇气道:“我知道我做不出李师傅那样好的琴,但总有一天,我会做出最好的琴,如果我做出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来弹一弹我的琴?”
江廻光定定看了方明珠一会儿,忽而勾唇笑了。
她说:“好。”
方明珠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没好戏可看,也一哄而散。
花大见着事情解决了,总算松了口气,他对廻光道:“江宫主,方姑娘是我表舅家的女儿,她自由痴迷琴道,又是听着‘华山绝响的故事长大,说话难免会失些分寸,还请你不要在意。”
廻光当真不在意,她扫了一眼花满楼,慢吞吞地笑道:“我当然不会在意,这不是有花七公子袒护着我吗?”
“我还没谢,哪里来的气?”
花满楼看不见,却被廻光含着调笑的这一句话说得背脊僵直。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面上无奈。
花满楼说:“廻光宫主……”
江廻光却道:“卖松子糖的在哪儿?你昨日送来的还是有些软了,我想吃现出锅的。”
花满楼闻言,便对江廻光道:“就在这条街上,我领宫主去吧。”
江廻光点了点头,也不在意,就这么抱着琴跟在了花满楼的身旁。
花大看着这场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他这段日子烦恼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便将这点不对飞快的抛去了脑后。
廻光随着花满楼走在扬州的街道上,不一会儿,她已经闻见了松子糖的香气。
花满楼略顿了脚步,对廻光道:“就是前面了。”
廻光已经看见了那家卖糖的铺子,她正要说些什么,花家的仆人似是终于找到了花满楼,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花家仆人对两人行了礼,而后向花满楼道:“七公子,夫人唤您回去。”
花满楼忍不住蹙眉:“现在?”
花家的仆人也有些为难,他们点头:“夫人是这样要求的。”
花满楼无法,只得向廻光告罪。廻光无所谓道:“我见着铺子了,你走你的。”
花满楼道:“总归是我失约,若宫主不嫌弃,我明日为宫主送些桂花酒来。”
廻光问:“也是你们小时候常吃的?”
花满楼露出了笑:“是。”
廻光点了点头:“那好。”
花满楼闻言便与廻光做了约定,他与廻光道别,匆匆往家赶去。廻光见花满楼消失在人群里,目光也停在了一直停在不远柳树上的一只信鸽。
她伸出了手指,那只鸽子便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廻光取出了信鸽上携带的信息。
是天心月的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三十,真的不容易!
☆、花开第七
廻光第二次被邀请去花家做客。
这一次她仍坐在主位上, 听着陪坐的花夫人说明了请求。
她一只手支着半张脸,面上分不清喜怒,只是指尖敲着桌面,像是一下又一下敲在花兰汀的心里,让她无端生出许多不安与惶恐来。
直到她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忍不住去抓花夫人的衣袖, 花夫人方才叹了口气,对着廻光道:“七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联系万梅山庄的月姑娘,大郎又回京去了,我知这要求过于无礼, 但我也是没有办法。江宫主,您若是不愿意医治,可否给我一个联系月姑娘的方式。”
廻光“唔”了一声,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花满楼不同意?”
花夫人的面色有些难看。
她笑了声:“他也有不同意的时候啊。”
说着,廻光又道:“万梅山庄就在那里,你们若是想要见天心月或者西门吹雪,尽管去就是了,和我要什么拜帖。”
廻光虽然在问,但她心里门清。
万梅山庄虽然不如绣玉谷奇险, 但也不是什么人想进都能进的。花满楼若是不同意领着花兰汀去, 哪怕花兰汀到了万梅山庄,也进不了那扇门。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人的,江湖传言可没半点夸张。
花兰汀清楚, 所以她想从天心月身上撬开这门。但她又摸不准天心月到底对花夫人是个什么态度,花夫人的帖子到底有没有用,所以几下思量,干脆便想到了江廻光。
天心月绝不会拒绝江廻光的帖子,而有了江廻光的帖子,花满楼也再无可拒绝之词。
花兰汀就可以拿着江廻光的帖子,正大光明地要求花满楼领她去万梅山庄。
可江廻光会给花兰汀帖子吗?当然不会。
可江廻光来花家拜寿,花兰汀也见到了她送得两份礼——既然送出了这两份礼,那便本是想与花家交好,既然想与花家交好,就不会将事情闹得太僵。
既然江廻光有着这份交好的心,若是花夫人逼着求一求——江廻光未必不肯。
说到底,天心月于江廻光而言又有多重要呢?她都已经不再是移花宫的人。一个天心月,总没有花家的八小姐重吧?
花兰汀脑子并不好用,廻光甚至得想一会儿,才能勉强搭上她的脑回路。
想明白了她请她来的缘故,又不得不陷入沉默。
雷纯到底是怎么想的,才扶着这么一个人来对付天心月?难道是因为知道但凡棋子聪明点,就会有自知之明,有了自知之明,就压根不会听她摆布吗?
廻光想了半天,也只能得出这个答案。
她问花夫人:“夫人要我的拜帖,是想要逼着阿月同意你们来求诊吗?花七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你们便想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花夫人自知这个要求过分,被廻光这么问了,一时也无法答上来。她这一生过得顺遂,本就少有低声下气的时候,如今为了补偿走失的幼女,可谓是费尽了心思,也为她妥协了无数次。可对于花夫人而言,求人和逼人还有有些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