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茵一只脚在门外, 一只脚在门内,两只手还停在门环上, 出神地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宁扶眠缓缓抬头,目光中的阴狠还未消散,视线触及沈如茵,他明显地怔了怔,随后局促地将手中那柄剑藏在身后, 微微慌乱道:“你怎么来了?”
沈如茵亦是一愣, 扭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庭院, 反应过来方才那人大概是私自将她领来,并未通报宁扶眠。
再思及如今场面,沈如茵猜到那人应是故意要让她看见这副模样的宁扶眠。如今的宁扶眠大抵已是白家人的洪水猛兽, 那个人,或许是将救命的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沈如茵轻叹一口气,进屋反身将门闩上,同时答道:“我来看看你。”
宁扶眠冷笑一声,“看我做什么?如今你我已无任何关系。”
沈如茵并不回答。
她在他身前蹲下与他平视,又从怀中掏出手帕去擦他脸上血迹,轻声道:“哥哥,我嫁人了。”
宁扶眠面容凝固,随后偏头避开她的手,生硬道:“你嫁人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如茵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掰过他的脑袋继续擦拭,“我还有了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生得很乖巧。”
宁扶眠没有再反抗,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她,沉默许久,终究开口问道:“孩子……多大了?”
见他不再故作冷漠,沈如茵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大的那个九岁有余,小的那个不到三岁。”
宁扶眠的脸色终于松弛了些,眼中的狠意消失殆尽,一抹柔情晕染开来。他面上浮上一丝笑意,“家中有了孩子,大抵便会温暖些。你此次,未曾将他们带来么?”
“路途遥远,杜白又未在身边,两个孩子还小,我怕出什么意外。”
宁扶眠点点头,“孩子娇贵,谨慎些是好的。”
沈如茵沉默片刻,开口道:“哥哥若是想见他们,便和我一同回京,好不好?”
宁扶眠不答话,无声地看她许久,先前的冷意一点一点地聚拢回脸上。他重新摆出那柄“血剑”,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沈如茵道:“你此番前来,便是为你那夫君劝我回京的罢?”
沈如茵内心猛地一震,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他,分不清他这话中究竟是故意恼她,还是确实作此想法。
宁扶眠勾起唇角,笑容中的自嘲刺得沈如茵眼睛生疼。
他抬起手中的剑往屋中某个方向指了指,道:“你看,我早已为你的夫君解决了后患。这里摆着的,都是不服从我命令的人,剩下的,也会乖乖随我赴死。如何,你可放心了?”
沈如茵随着剑尖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几具尸体七零八落地横在地上。尸体俱是衣着华丽,有的已经白发苍苍,再联想能够有资格步入祠堂的人,沈如茵便猜到这大概是白家的长老们。
听见宁扶眠说到“随我赴死”四个字,沈如茵心中一瞬间覆满恐惧,仓皇地拉住宁扶眠衣摆,急切问道:“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拉着衣裳借力站起,解释道:“白家罪不至死,哥哥你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我、我与阿清商量过了,如今也只需剥夺白家世代承袭的爵位,白家子弟与所有人一同参与科举为官,哥哥你……”
“不必了。”宁扶眠打断她,随手将剑掷在一边,金属落地发出哐当一声清响,“当初费尽心思坐上家主的位置,便是为了今日。”
他转身看向沈如茵,“既然要清,便要清得彻底。为免春风吹又生,就应当狠心除了它的根,你明白么?”
“可……可白家并没有那样大的罪过……”
“定罪还不容易么?”宁扶眠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钥匙扔到她手中,“白家早已是强弩之末,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来踏平侯府,要找个罪状,还不是信手拈来?”
听到他三番五次污蔑宁扶清,沈如茵已有些怒气,抬头正欲反驳,却见他抬了抬下巴道:“我房中有个紫檀木盒,你将它打开,便能看见和固侯意图谋反的证据。”
沈如茵陡然愣住,惊诧万分地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小钥匙,忽然明白了宁扶眠话中的深意。
他哪里是在怪宁扶清?他表面上字字句句都指向宁扶清,却其实都是在骂他自己。亲手除去后患的人是他,随手捏造证据的人也是他。
宁扶眠他分明,就是在责怪自己。
可即便责怪,他也依然要这样做。这个毁灭家族不肖子孙的头衔,终究是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其实……”沈如茵鼻头泛酸,“其实……你原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的……”
“你不懂。”宁扶眠淡淡道,“多少令人悔恨交加的后果,都来源于当初那点优柔寡断。你可曾见到那个人在对付别家的时候有如此手软?他之所以唯独对白家宽容,也不过是因为顾及你罢了。”
沈如茵低下头紧紧握拳。她又何尝不知道,宁扶清之所以会独独将白家的事情压下,都是为了她。
当初宁扶胤去世,宁扶清虽迟迟不愿接受皇位,但在处置莫家人一事上他从未留情。莫家所有在朝为官者皆因大大小小的罪名被处置,贬职的在上任途中遭遇刺杀,流放的便纷纷“恰巧”遇见流寇,就连宫中一向怯懦惜命的太后也因伤心过度而歿。四大家族到如今,竟唯有白家人,悉数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
沈如茵忽然觉得,或许王起是对的。不论她如何压抑自己,如何勉强自己去理解宁扶清,最终都会干预到他,不仅仅是他的情绪,还有他的许多抉择。
她不是有心要去祸国,却也许已经无意地祸了国。
宁扶眠兀自笑了一声道:“世人皆道我与他最是冷情,我还当这与我齐名的人究竟能有多狠心。既然他无法下手,便只好由我来做了,左右我这恶人之名,也并非仅流传了一日两日。”
掌中的小钥匙硌得沈如茵皮肤刺疼,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宁扶眠,近乎哀求道:“可我舍不得。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我也知道我这样就是妇人之仁,可是我……我舍不得……你要我如何亲眼看着你将自己送上死路?”
第127章 别离
宁扶眠冷淡地撇开他的手, 不露情绪道:“那你便不要看。”
沈如茵还想说什么,便闻门忽然响了两声, 随着宁扶眠一声“进来”,便有一男子开门入内,低首行礼道:“家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
宁扶眠点点头, 忽然伸手钳住沈如茵手腕。
沈如茵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眼前一黑, 脑内一沉昏了过去。
宁扶眠收回砍在她颈后的手掌,将她揽在怀中,摸了摸她鬓发, 叹道:“小茵茵, 哥哥今生便只能陪你到此处了。”
随后他抱起沈如茵出了门,没走两步便见得苍叶不知从何处窜出, 面色愤怒地站在宁扶眠跟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见状宁扶眠只是轻笑一声,随意地将怀中人抛了出去,苍叶连忙手忙脚乱地接住。
宁扶眠微微侧头对身后下属吩咐道:“送他们出城。”顿了顿又道:“将我屋中那个木盒一并送走。”
说罢他又抬头对苍叶一笑,道:“你们此番也来得正好, 我还愁那东西交给别人送不到三弟手中。”
苍叶皱眉, “您依旧如此一意孤行。”
宁扶眠笑得满不在乎, “我一向只晓得周冶是个爱唠叨的,何时连你也这般多嘴了?”他抬了抬下巴,“待你家姑娘醒了, 让她告诉三弟,白家与别家不同,不能葬在异乡,便不劳他动手了。”
苍叶伫立原地,既未答应,也未拒绝。
宁扶眠看他一眼,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道:“周冶可还活着?”
苍叶一愣,随后微不可见地一颔首。
宁扶眠勾着唇角,似是欣慰又似是嘲讽地笑道:“病秧子,竟活得比我久。”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将自己重新关进那个充斥着血腥味的祠堂中。
沈如茵醒来时,他们已出了城走在回程的路上。她未曾想到,经过漫长的赶路,到达和固,驻留的时间却连一个时辰也不到。
她手中还捏着那把小钥匙,脚边放着一只紫檀木盒。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沈如茵呆坐良久,终究迟疑着将那箱子抱起来放在膝上,插|入钥匙打开一看,只见到几张泛黄的纸与三块刻字的紫檀木块,那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看起来不像汉字。沈如茵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觉得写的东西有点像……英文字母?
而且还是小孩子初学英文时画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那种……
至于木块上的刻字,沈如茵只能认得出那是汉字,却认不出究竟写了什么,那字体看起来应当不是本朝所用的字体。
沈如茵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到,还是个文盲的状态之时,心里挫败得很。
她掀开帘子,看见苍叶的背影,心中略松一口气。
苍叶似有所觉地回头看她一眼,道:“姑娘醒了。”
沈如茵点点头,摸了摸还有些疼的脖子,问道:“他把我们赶出来了?可有什么话给我?”
苍叶将宁扶眠说过的那几句话一一交代,又叹道:“殿下是个心狠之人,属下实在不敢再让姑娘留在和固,自作主张,还望姑娘恕罪。”
“不怪你。”沈如茵神色黯淡,自言自语道,“他决定的事,何时让我插过手。是我太自以为是。”
闻言苍叶内心一紧,忙道:“殿下也是为姑娘好,他……”
话未说完,回头一看便见沈如茵依旧放下帘子坐了回去。于是苍叶生生止住话头,紧了紧手中缰绳,将唇抿成一线,回转目光看向前方。
车内,沈如茵紧紧抱着木盒,忽然抬手拍了一下盒子,“叫你自以为是!现在可好,还成了他的快递员……”
木盒发出一声闷响,活像人悲痛至极时的那声呜咽。
回程的路走得没有来时那样急,沈如茵回到京中时,并不知晓还有一道急递,与他们同时抵达了京城。
她一下车便抱着木盒赶到御书房,看见宁扶清手中拿着一封盖了红戳的文书正要打开,身旁的大监站得老远,生怕主子发起怒来让他遭殃。
沈如茵站在屏风后,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打扮,挪到仅有宁扶清能看见的位置,伸手敲了敲屏风木框。
宁扶清从文书上抬起目光看了她一眼,面无波澜地对那大监道:“你先退下。”
大监似是松了口气,战战兢兢躬身退了出去,沈如茵这才缓缓从屏风后转出。
宁扶清瞥过手中文书,不动声色地将它合上放在一旁,朝沈如茵伸出一只手。
沈如茵亦伸手拉住他,触到温暖肌肤的那一刻,她心中才仿佛多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似的安定下来。
她将木盒放在案上,推至宁扶清眼前。
宁扶清手指从文书表面上的红戳拂过,移到木盒上,疑惑道:“这是?”
“他说,是白家的罪状。”
宁扶清只看了那木盒一眼,便站起身来,抚了抚她眼下黑霾,温声道:“这一路辛苦,我陪你回房休息。”
沈如茵咬了下唇,踌躇道:“你……不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吗?”
宁扶清未答话,沉默须臾,伸手将她的头按入怀中,轻叹一声道:“看与不看,有何区别?”
沈如茵一怔,喃喃道:“你说得对……看不看,那都是要置他于死地的证据……”
“好了……”
宁扶清轻缓地在她发顶摩挲,忽感到胸前一片凉意。他手指僵着,揽住女子瘦削的双肩,沉声道:“茵茵,还有我。”
沈如茵环住他的腰,哭得悄无声息。
宁扶清心疼无比,却只能手足无措地僵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庆幸地想,还好方才未给她看那文书,转而又想,如今看不看似乎也无甚差别。
谁知沈如茵陡然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望着他问道:“我看见你刚刚在看加急文书,上面写了什么,和白家有关么?”
第128章 死讯
沈如茵问完, 未等宁扶清回答,她忽然变了脸色, 慌忙从怀中掏出半枚霜色玉佩,惊恐地问道:“它为什么不烫了?”
宁扶清一愣,亦从怀中取出另外半枚。这玉佩在身上已久,平常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 也未注意它是否发热。
此刻他二人距离如此相近,那玉佩却与普通的玉石无甚差别, 躺在手心渗透着凉意。
愈是拥有力量,便愈是相信天命,因此, 白家是一个信仰至上的家族。
而宁扶眠作为家主, 是族人信仰的领导者,一旦他相信我族将亡, 众人便只得追随于他。
也有那么几个不信的,不过都已葬身于宁扶眠的剑刃下。
现在想来,宁扶眠筹划此事已久,从他当年继任家主位时便已经开始。
沈如茵左手拿着那份文书,右手握着两块玉佩, 魂不守舍地瘫在地上倚靠在床边。
她不明白这些东西中究竟有什么玄妙, 可她知道, 大抵从宁扶眠一把火将白家宗祠烧毁开始,这枚玉佩就再也不会发热了。
文书也不知是由谁撰写,将白家自毁时的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
那夜月圆, 和固侯府青光冲天,随后大火突起,烧了整整五六日,仅留下些许断壁颓垣,连同白家墓地也被炸毁。
就此,世上再无白家后嗣。
沈如茵手指缓缓摩挲着玉佩断痕,心想,那人竟连个收尸的机会也没留给她。
宁扶清轻手轻脚走进屋子,站在不远处看向她,良久,才轻声道:“我已派人去鉴定那盒子内的东西了。”
沈如茵呆滞地点了点头。
宁扶清走过去随她一起掀袍坐在地上,侧身揽住她,下巴轻轻在她发顶摩挲,话语间带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