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不过几个月罢了,打小的情分从何而来?”
老嬷嬷自然不会认得这位盛宠正隆的神医,忙赔笑道:“原来是何先生,是来给姑娘看病的还是如何呢?”又拿乔地指点说:“倒不是老奴多嘴,在咱们家,哪怕是个丫鬟看病,也是要拉起帘子隔着号脉的,这样唐突进门来,到底——”
何赤暇越过她,坐在了黛玉边上,顺手从她手里抢过黛玉的右手,闭眼号脉。老嬷嬷没见过这么不给面子的,一时惊呆了。
黛玉也怔了怔,随后抿起嘴笑了,说:“妈妈既然话带到了,还是且去吧。”
老嬷嬷气得说不出话,林黛玉一言不发,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忙上来,好说歹说把人给弄出去了。黛玉这时才抱怨说:“一盒胭脂罢了,我哪里就缺了?”
何赤暇睁眼,说:“最近可会觉得身子乏力,小腹坠胀?”
黛玉红了脸,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又不是真的一点儿人事都不懂的女孩子了,何赤暇这样好不掩饰地问出来,她能好意思才怪。然而医者眼里是不存在好不好意思的事情的,他扬一扬眉,道:“怎么了?”
黛玉说:“小何,你存心气我的是不是?”
他终于笑了,说:“那老嬷嬷话说得不错,你虽然只在贾家住了几个月,但是你和贾宝玉是姑表兄妹,本该亲近,再有他为人温柔体贴,虽然不思进取了些,人却不坏。”
黛玉脸色愈发冷了。她本来就是个苍白柔弱的小美人,不苟言笑的时候颇有些生人勿近的冰清玉洁的仙气,“他是个有来历的,我却是俗人,不配同他说话。”
何赤暇摇头笑道:“若你俗,便没人不俗的了。”
他要了纸笔写下方子,黛玉托腮瞧着,忽然问:“我听说,元春姐姐近来失宠,有些微恙。”何赤暇道:“宫里头的女人,没一点微恙才奇怪。”
黛玉道:“可若是她……”
何赤暇道:“你在担心贾家?”
黛玉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就见对方很讥诮地一挑嘴角,说:“迟早要败落了的,贾元春一个贵妃何来的本事力挽狂澜?她自己尚且不清不楚呢。”
黛玉一直觉得他什么都知道,本来就奇怪,这会儿听见后头这句暧昧不明的话,更加困惑了,抬起头去看他,只见到他低着眉眼写字的样子。何赤暇生得俊秀到近乎刻薄的地步,问诊时也不像一般的大夫那样会慈眉善目的,但是黛玉一直很喜欢他给自己看病的样子。
她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久,幸好能够遇见何赤暇。
她说:“那要怎么办呢?”
何赤暇用有些嘲笑的口气说:“积善行德吧。”
他放下笔,抬起手来,黛玉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想到她是个大姑娘了,终于也只是轻轻松松地放下了手,笑了笑,出门去了。
黛玉叫雪雁过来拿方子去配药,自己坐在房里苦思了一会儿,咬着毛笔,给探春等人写信。
毛笔是紫竹的,还有一点儿竹子的清香……写着写着,就饿了。她正在长身体,素的本来也不怎么填得饱肚子,久了简直挠心抓肺。
她已经很久没哭了,这会儿生生饿哭了。
早知道我就不说姐姐出去吃肉了,我想叫她带我一起去嘤嘤嘤嘤嘤。
同样觉得很饿的还有宫里头的薛宝钗。
林琯玉能偷吃肉,然而在宫里陪着小公主守孝的薛宝钗是真的顿顿吃素,不是豆腐就是白菜,两天下去,把脸都饿小了一圈(但是仍然是圆的)。
小公主受不了了,趴在桌上,扁着脸,有气无力地说:“我好饿,好想吃肉。”
薛宝钗揉揉她的脸,说:“殿下要不要喝一杯茶,再叫些饭菜上来?”
小公主嘤嘤嘤嘤嘤地哭,说我要吃肉我要小九哥哥我不要读书我不要喝茶。水澜身为太上皇最疼爱的孙辈,丧礼上他的事情比太子这个正儿八经的嫡长孙事情还多,也确实很久没来她这里了。
在宝钗看着她把地板来回擦了两遍的时候,水澜终于被请过来了。
他一看到她,就挑了挑眉,弯腰捞起了妹妹,哄她喝了一碗米糊,才回头问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宝钗摸摸脸,说:“这不是好事?”
他失笑。薛宝钗低下头看了看睡熟了的水沁,忽地说:“我听说殿下前两天与太子在灵堂上起了冲突。太子质问殿下您,在太上皇在世的最后几日,是您守候在太上皇身边,为什么太上皇忽然就在睡梦中去了。”
结局她也知道,皇帝叫人把太子给拖下去了,这还是他第一回这么不给这国之储君脸面,为的竟然是水澜。这不知道是好是坏。
水澜悠悠地道:“我也听说,阿沁这里,上上下下的事情,现在一应都是你拿主意。你只是一个区区伴读,手是否伸得太长了?”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缓缓地笑了。
水澜说:“你要知道,我是皇帝的儿子,我做什么,都是我父皇让我做的,哪怕是和太子对峙,我也有底气。”他轻轻地拍了拍薛宝钗的肩,觉得有些硌手,又皱眉说:“这几天阿沁身边离不了人,只能辛苦你了。”
薛宝钗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眼前忽然闪过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她抬手一抓,低下头一看……一颗糖。
她忍不住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后面两更可能在晚上,我今天尽量早
☆、第七十二章 木石前盟(一)
“我不信!!!”
外头的晴雯正做着针线, 突然听见这一句话, 手一抖, 针尖扎破了手指。她皱眉道:“好好的, 宝玉这是怎么了?”
她将手指含在嘴里,也来不及找药, 起身匆匆进去,就见宝玉把东西丢得满地都是。她不由嘲笑道:“哟, 这是怎么了?二爷纵有天大的脾气, 对着我们这些下人发作就罢了,怎么好对着袭人动怒呢?”
袭人方才不料他会如此动怒,吓得跪在地上,这会儿听晴雯嘲笑的话,气得满脸通红, 眼泪都要下来了。贾宝玉一贯温柔体贴, 为了旁人冲她动怒发火这还是头一遭, 她心里不由更恨了林黛玉几分。
贾宝玉眼里含泪,问晴雯:“她说太太那边叫的妈妈被林妹妹给骂回来了, 林妹妹这样仙子一般的人物, 岂会如此无礼?她又为什么不收我的胭脂?”
晴雯含笑道:“我记得林二姑娘还在咱们家里头的时候,便不喜欢擦胭脂的, 许是觉得用不上罢了。那些个老妈妈倚老卖老的不在少数,怎么二爷竟不问是否她们恼了林姑娘这样不假辞色,才回来到老太太、二爷您跟前说林姑娘的坏话呢?”
贾宝玉怔愣愣的,忽地道:“那老妈妈还说, 林妹妹由着那大夫给她把脉,连个帘子也不拉,两人亲亲热热的。我以为林妹妹只是性子冷淡,才不喜欢和我玩,这天下的男子全是浊气逼人的蠢物,哪里配得上她呢?”
晴雯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看病,怎么二爷不想着林姑娘是否身子不好了呢?”
宝玉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怔怔坐了许久,忽地站起身就说:“我要叫老祖宗去接林妹妹回来住,哪怕是天大的病,我们家也能请太医来,哪里用得着那沽名钓誉的所谓神医?”
袭人还想拦,麝月按住她,摇了摇头。
晴雯冲她冷笑一声,也没有跟着宝玉去,而是指桑骂槐地道:“宝姑娘也说要搬出去了,有些人盘算得好,岂料人家压根不领情,这又是何必呢?咱们都是当奴才的命,何苦来?”
袭人嘴拙,气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流泪,看着贾宝玉怒气冲冲地去了贾母那边。
贾母正在为了元春的事情烦心。她怎么都没有料到,那极尽荣宠的省亲一夜过后,元春就失了圣宠,虽说现在还在国孝期间不能侍寝,但是那些太监的嘴脸却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她好不容易使了银子打听,才知道元春竟然有一个月都没有见到皇上的面,连提都没有被提起过。
贾家的富贵都押在她的身上,贾母怎么能不急呢?
她和王夫人道:“银子送进去了没有?”
王夫人自打管家之后,银子就没有够用过,这会儿听见女儿失宠也很担忧,咬了咬牙拿出了自己的一笔银子送进去,急得嘴角都起了泡,只是道:“送了,只是元春却说……”
贾母敏感地道:“说什么?”
王夫人道:“她说,都是天意,叫我不必强求,与其在她身上押宝,不如多多勉励族中子弟。”
贾宝玉就是在这个时候哭着一头撞进来的。
贾母慌得搂住他,问慌慌张张跟过来的小厮:“这是怎么回事?”
贾宝玉在她怀里哭得直打嗝,说:“老太太,你去接林妹妹回来住好不好,园子里没人陪我玩了,我听人说林妹妹要嫁人了,这可怎么办呢?”
王夫人脸色都变了。
贾母缓缓地拍着贾宝玉的背,问他:“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
贾宝玉泪眼朦胧地道:“袭人说那老妈妈从林府回来,说了许些不中听的话,还给、还给那个太医摸了手腕子,她、她不收我的胭脂……”
贾母想了想,笑着说:“你林妹妹回家去住了这么久,你是该想着她了。我改日叫她过来住可好?”
贾宝玉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达成了目的,喜得连眼泪都忘了擦,只是谢老祖宗,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亲娘在边上愈发难看了的神色。
贾母要让林黛玉到贾家住,有的是现成的借口,说是隔壁宁府贾敬辰寿到了,贾敏听了自然不会不去,携着两个女儿现在荣国府住了一晚上。
林琯玉实在不耐烦外祖母见了她母亲就必要哭泣一回的行为,拉着黛玉悄悄走得早了些,两人嘀咕了几句宁府之事,恰这时候鸳鸯送了一盘子的桃儿过来,个个都硕大饱满,甜香可人。
她笑道:“这原是下头庄子里头的人孝敬上来的,姑娘们晚饭毕走得快,只宝二爷吃到了,特命我送这个来。”林琯玉因嗤笑道:“这倒是比他的那玉值钱些。”鸳鸯听她当面这样说,只是含笑听着不言语便是。
林琯玉叫人收了,又给鸳鸯包了点心回去。这才懒懒地坐下由婢女们给自己卸了钗环。解佩问她可要洗了桃子来吃,林琯玉便心满意足地吃了一个,还嚷嚷要再吃,被拦下了。闻琴笑道:“虽是好东西,吃多了只怕不虞。明儿个还要给东府的敬老爷去拜寿的。”林琯玉这便罢了。
第二日果然要起得大早,不过是众人约着一起去东府。那贾宝玉一门心思都扑在林黛玉身上,只是这么多人,他一时过不来,心里着急,便叫个利索的小幺儿过来问她们那桃子可还喜欢。
林黛玉啼笑皆非,她并不是个贪吃的,何况桃子她也不喜欢吃,便随口敷衍了。小幺儿回了贾宝玉的话,又得了他的信还要过来问话,黛玉却转头问王熙凤,笑道:“今儿个老祖宗怎么不来呢,她这样爱热闹,我瞧着那边有戏班子呢。”
王熙凤自然是知道贾宝玉方才叫人传的话的,有些忍俊不禁,低声道:“老祖宗昨日瞧着宝玉吃桃子,因而嘴馋,吃了大半个,鸳鸯说五更便起身了两回,精神不大好。”
黛玉亦笑了,林琯玉没笑,冷冷瞥一眼那小幺儿,小幺儿不敢惹她,灰溜溜地回贾宝玉那儿去了。
宴席罢,众人吃毕了,凤姐便要去瞧秦氏。那秦氏近来得了怪病,听起来仿佛不大好。宝玉痴缠着要去,林黛玉贪玩些,听见那边仿佛有唱戏的,也跟着去了。林琯玉对那秦氏印象稀松,只是记得是个美人儿,也不愿见美人缠绵病榻的模样,只是心中道回去请何赤暇再来一回,便也跟着黛玉去了。
贾蔷忙着安排众人看戏,本忙得团团转,才走到外头命人去小厨房催一催点心,却不料突然脑袋被人敲了一下。他在江南的时候没少瞧见林琯玉习武,心中颇为不服气,后来被林琯玉的武先生操练了两天,回了京中这几日来也不曾放下,因而极警觉,反手便是一个轻巧的擒拿。
偏那人又轻又软,一晃从他手底下溜走了,又敲了他的额头一下。林琯玉懒洋洋地道:“好侄子,倒是和你姑姑动起手来了。”
贾蔷并不奇怪是林琯玉,翻个白眼,道:“小姑姑怎么这样闲?”
林琯玉含笑道:“我只是听你依稀不大待见他家府上,等到这么一点子小事你又要鞍前马后的,心里奇怪罢了。”说罢随意在一旁石桌上坐了,摆弄自己的袖子。
贾蔷其实并不爱忙这些俗务,闻言也笑道:“琯姑姑懂我。不过我可不是为了伯父来的。原是嫂子病了,他家无人操持,我便跟着帮忙罢了。”
林琯玉仍然是摆弄袖子,她在这儿自在得很,断不愿意回去那边寒暄,随口问他道:“你嫂子是如何病的?”
贾蔷微微一哂,不说话了,只是瞧着她。
林琯玉慢悠悠地道:“此番来之前,我听了一点儿谣言。”贾蔷摇摇头,道:“既然是谣言,小姑姑不该拿出来讲。”
林琯玉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摆好了,变戏法一般地撤开袖子,贾蔷一惊,那下头居然是不过女子小臂那么长的一把袖箭,也不知道是出自谁手,泛着冷冷的光。林琯玉道:“劳烦你给我转交此物。”
贾蔷才要拒绝,林琯玉手指便一动,一支不过婴儿巴掌长的小箭擦过他的脸颊,钉在了后头的大树上。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当初他是见过林琯玉这货能拉开一石的弓的,且准头极好。
她笑眯眯地瞧着他,道:“手滑。”
贾蔷脸色变了几变,才叹道:“治标不治本。这个家都是他们的,她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呢?”
林琯玉指指他脑后那死死地钉到树上的箭,冷笑道:“连这都不敢做,还妄想脱离苦海么?不破不立,你自个儿没有魄力,可别拦着人家。”说罢起身慢悠悠地走了。
贾蔷听她话中大有深意,愕然了许久,垂了眼,那素日阴柔大过英气的脸上有些沉思的神色。
林琯玉才出了这边,预备着去园子里逛一逛,走了两步便含笑回头道:“我演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