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的父亲当年在军中的影响力甚至远超如今的王子腾,可惜英年早逝, 只留下一个孤女, 如今寄居人下, 便是史湘云。这位史姑娘先头和水溶见过好多回,本也是定了下来的, 但随着年龄渐渐大了, 她自己却不甘心于长辈的安排,成日往贾府跑,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婉拒了这门亲事了。她叔叔婶婶到底不是亲生父母,又兼她性子强硬,也拿她无可奈何。
王颀少见他碰壁,不由咳了一声, 低下头,用茶杯挡住了嘴角的笑意。
水溶道:“你笑什么?”
王颀抬起眼,看了一眼棋局,慢悠悠地道:“分明是你算计她,如今何必摆出被她负了的样子?”
水溶摇了摇头,也笑了。他说:“今年木兰秋闱,我也跟着去,你父亲自然会带你去的。届时江南事发时,林大人最好也在边上。”皇帝薄情冷淡,这么久以来他真正的心腹大臣只有王子腾和林如海,有这两位在边上,做什么都会变得容易一些。
王颀应了,垂眼落子,发现什么一般,撤回了手,摊手给他看了一眼。水溶叹道:“又输了。”王颀笑道:“只是一盘棋局罢了。”
水溶挑眉:“我觉得——”
王颀说:“什么?”
水溶说:“我觉得,你今天特别高兴。”
对方垂下眼,修长的指尖不经意拂过嘴角,说:“有吗?”
水溶斩钉截铁:“有。”
是夜,月明星稀。黛玉坐在窗子前,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才打算放下书,忽然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睁大眼,想起了《聊斋》里面女鬼和书生的故事。
她又紧张又好奇地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到红衣的女鬼进门来,反倒是门后露出了何赤暇的脸。
何赤暇看她面露失望之色,很是惊讶,“黛玉,你在等谁?”
黛玉郁闷地说:“我在等小倩姐姐~什么这么香?”
何赤暇把一只叫化鸡拿出来,敲破外面的泥壳,再掏出一套刀具,把鸡肉片成合适的入口大小。黛玉飞快地关上了窗子和房门,回头义正言辞地责怪他:“宝玉昨天孝期犯事,二舅舅的官职也丢了,连元春表姐的贵妃封号也被皇上下旨撤了。”
何赤暇忍着笑,把小巧的象牙簪递给她,说:“我有话要和你说,你边吃边听。”
黛玉和他对视了片刻,叫化鸡实在太香了,她放弃了挣扎。
“贾元春病了,”何赤暇说,“她的宫女过来找我给她把脉,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
黛玉吃得不快,要是换成了林琯玉可能已经被噎住了。她端起边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想了许久,问:“不是孝期中怀的吧?”
何赤暇没有回她的话,怕她噎着,按下了她举着筷子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看她的神色不对,特地找人查了敬事房的记录,早在几个月之前,贾元春的膳牌就被撤下了。”
黛玉果然还是被呛住了。
何赤暇给她拍着背,一面拍,一面说:“而且推上去,她应当是在孝期中有孕。”
这些话对黛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来说都是很逾越的,不过黛玉差不多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人素来举止亲密,黛玉虽然觉得心中有些古怪,但是完全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她小脸雪白,说:“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何赤暇道:“我记得,你挺喜欢贾元春。”
她咬了咬下唇,虽然听到这件事情她觉得很震惊,但是黛玉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比死亡更严重的惩罚。倘或事情败露,贾元春必定性命不保。皇家不会容忍这样的丑闻的,何况还有视她如眼中钉一般的穆贵妃呢。
她心乱如麻:“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
何赤暇摇了摇头,按她坐下,说:“我没有告诉水溶。倘或他知道,即使不刻意要贾元春的命,必定也会利用此事的,伯父那里,我也暂时未曾知会。”
黛玉红了眼眶,低声喃喃地道:“可是瞒不过去的……我们也不该瞒着啊……”
她到底还是个恪守礼法的女孩子,虽然被林琯玉带得有些不拘世俗,那也绝不包括给皇帝带绿帽子这么有出息的事情。但是同时她真的觉得贾元春无辜,就算她不喜欢贾家,不喜欢贾宝玉,也不觉得他们该死,更何况一个在宫中已经孤苦无依的女子呢?
何赤暇见她实在慌乱得厉害,四处看了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往里面丢了一点红糖。
黛玉捧着茶杯,怔愣愣地抬头瞧他,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就像一只小兔子。
何赤暇忍住了摸她的头的冲动,重新坐下了,说:“再过不久,孝期出后,皇上就会去木兰秋闱,到时候应该会带上皇后和一些受宠的妃嫔,宫中应当会空虚很多。倘或我将时间谎报,往前推上两个月,再在到时候用催产汤药,或许能瞒过去。”
黛玉摇摇头,“太冒险了。”
她看着他,外头月光洒进来,使得何赤暇的眉眼一半洒满了银白的光芒,他看着她,神色舒缓而认真。
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对她有多么的迁就。
黛玉一直不懂,他看起来明明对着些东西全都不在意,世俗众人困于名利场之中,或者被情网束缚,他却一直是孑然一身的。可是假扮忠顺王府长史官、供奉太医院,这些事情,他又显然是带着什么目的才去做的。
黛玉本来以为他和水溶教好,也许是为了水溶的野心。
可是贾元春的事情……他为什么又要瞒着水溶呢?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
何赤暇好笑道:“什么为什么?”
黛玉嘟囔着说:“小何,我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人,来这世上只是为了哄我开心吗?”
这句话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轻,何赤暇微微凑近了,才听清楚。他眼中似乎有诧异一闪而过,忽地笑着问她:“你既然在等着小倩,想必是看了很多聊斋里头的故事了,可知里头故事皆为报恩而起?”
黛玉抬起亮亮的眼睛看他。
何赤暇说:“从前,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乃脱去草木之胎,修成女体……”
黛玉“哦”了一声,“草木成精,接下来就是报恩了。”
何赤暇笑着捏捏她的脸,说:“后因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触动它五内郁结着的一段缠绵不尽之情,乃决意随同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泪水还他,以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
黛玉说:“然后呢?”
何赤暇摊摊手。
黛玉问:“赤暇宫?……”
何赤暇不禁感慨黛玉真是能抓重点,居然能从这里头满满的槽点中找到最关键的一点。
他微微地笑了笑,说:“宫殿主人原蒙仙草救命之恩,得知此公案后,斥责胡闹,便也一齐下世来了……编不下去了。”
黛玉噗哧一声笑了,说:“你这故事不好,恩都还没报呢,就编不下去了。”
何赤暇笑着站起身,说:“贾元春之事,你不要忧心,有我呢。且记得此事勿要同旁人讲。”黛玉点点头,起身亲自送他出去,见他要走远了,才忍不住问:“你是为了报谁的恩?”
何赤暇道:“那株仙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今天两更。
我觉得日万很难,但是每天双更还是很简单哒。
小何的身世在这里就没必要瞒着了,我记得之前就有人猜中了是吗哈哈哈哈哈,但是我实在不想剧透,然后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啦。
其实小何在里头并不是戏份多足的配角,我创造这个角色单纯是拿他当外挂用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十七章 宝玉蒙尘
就在木兰秋闱的前一晚, 贾元春被诊断出有孕。
皇宫中已经有几年没有新的皇子皇女出生了, 皇帝虽然年纪不大, 也总为此苦恼, 毕竟没有一个成年男人希望自己某些方面的能力遭到质疑的。
而今终于又有妃嫔有孕,虽然是他不怎么喜欢的贾元春, 却也够他高兴的了。
贾元春冷落了许久的宫殿一时又重新热闹起来,流水一般的赏赐不要钱一般地捧进来, 她孕中消瘦了许多, 单看正面,甚至看不出来有了几个月的身孕。皇帝看了一眼,就皱眉道:“怎么好好的,把自己弄成这样?”
贾元春这会儿绝不能说是因为被夺了贵妃封号所以才消瘦了的,她笑了笑, 说:“先头有些害喜症状, 臣妾没有经验, 只以为身上不大好了,也不曾如何召太医看过, 幸亏臣妾的婢女去请何太医来了一遭, 才没有让肚子里的小殿下再遭委屈呢。”
元春失宠后,面容上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气就淡了许多了, 许是新为人母,也柔和了许多。皇帝叹息道:“你也不容易,是被他们拖累了。”
他说的“他们”自然是贾家。
贾元春心里苦涩,却还是勉强笑了笑。
黛玉不放心贾元春, 特地托林琯玉去看她一回。
贾敏道:“也是这个意思,她先头不大好的时候就该去,不过那会儿得避嫌,但是现在趁着贺喜去看她一眼,未必要攀关系,瞧一眼她过得怎么样,也就罢了。”
林琯玉应了,想了想,又问:“万一穆贵妃不高兴怎么办呢?”
贾敏笑道:“你只管去,你当她当真是个这样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么?”
贾敏说的没错,穆贵妃哪怕听到她说要去见贾元春,面上也没什么别的表情。贾元春有没有怀孕,对她来说区别都不大,她虽然厌烦贾元春,但是这是多年来唯一的皇嗣,她不可能也绝对不能下手。
林琯玉走出她的宫殿,还是有些忧心,后头王颀走出来,问她:“怎么愁眉苦脸的?”
“姐姐……”
“她没事。”王颀说,“木兰秋闱,我要与我父亲同去,大概要二十多天才能回来。”
林琯玉步子一顿,回头仰着脸看他,他神色认真而庄重,不像来告别,活活像去送死。她翻了个白眼,说:“知道了,我父亲也要去呢,不过他不肯带我。”
王颀笑了,说:“要不我带你去?叫小何把你打扮成我身边的侍卫,保证没人认出来。”
两人说着,忽然见到前面太子走过来。两人垂头行礼。
王颀差不多是在宫里长大的,但是穆贵妃和皇后关系很不好,他自然也和太子并不亲近。太子为人忠厚,却也有大多数人都有的毛病,有些贪财,也有些好色。
这些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控制好了,还是很能当个合格的储君的,更何况他生母早逝,皇帝对元后情谊深厚,自然也从来没有为他的这些毛病苛责过他。
太子笑了笑,叫起,又道:“才从穆贵妃处过来?”
王颀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太子面对着他有些审视的目光,仍然是不动声色,道:“父皇找孤还有事,你们慢慢赏玩,有空了来孤的宫里坐坐。”
这时候又听到身后宫人行礼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贾元春也走了过来。她在孕期的脸色并不好,有些苍白,被一群宫人前呼后拥地围在中间,神色淡淡的。
她远远地冲太子福了一福,才含笑向着林琯玉和王颀打了招呼,没说几句话,就又要走了。
林琯玉皱眉道:“表姐她……”
王颀安抚地拍拍她的头,说:“现在是小何在照看,不会出事的。”
两人说完了几句话,才发现太子还站在原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贾元春渐行渐远的身影。
王颀微微挑眉,“太子殿下?”
太子仿佛这才回神一般,笑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站着?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快去逛逛吧,孤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罢才带着人匆匆走了。
林琯玉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太子,总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地方。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颀,试探地道:“他的目光?……”
“你也觉得奇怪?”王颀笑了,自言自语地道,“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着贾贵人。”
“什么目光?”
他看众人都站得不近,才招招手向她示意。她自打上回池塘里头的事情过了之后就对他的靠近心怀不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山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山。
王颀俯身过去,在她耳边,很轻微地道:“看女人的目光。”
林琯玉只觉得他又轻又柔的气息划过耳边,整个人都不好了,偏偏谈话的内容让她动弹不得。她像见了鬼一般地看向王颀,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小白脸一贯是撩完就跑,说完这一句话,他就站直了身子。
林琯玉诡异地看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番,微微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走了。
……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元春复宠这事情和闹着玩似得,以至于才觉得贾家翻不了身立刻和他们断了往来的人家都很难受。至于水溶这种表现得至始至终不离不弃的好人(假的),瞬间就得到了贾府上上下下一致的肯定。
贾元春没跟着去木兰秋闱,但是不妨碍她是留京的妃子中最受看重的一个,皇帝在外,偶尔也要写封信回来询问,这时候帮忙管事的妃子就要咬牙切齿一五一十地把贾元春的近况报上去,顺便附上太医院何赤暇的脉案。宫里头事事都紧着贾元春,进贡的水果、时兴的不料、最好的药材……一时盛宠,早已远超她方封妃那会儿。
王夫人得了机会去宫中探望,回来满脸喜色,回禀贾母道:“元春瞧着好极了,我看那宫里头上上下下,也是奢华非常,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