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琯玉凝眸,想了想,道:“你说得有道理。”
闻琴才松一口气,她就又道:“那我带鞭子去,绕在腰上,取用也方便。”
闻琴:“……”姑娘这是要取用这鞭子来做什么?
林琯玉第二日去了书房,便见到了一架屏风。这也不知道是不是贾敏从嫁妆里头扒拉出来的东西,云母为饰,精美细致得不像是林家一贯的风格。
王颀正握着一卷书坐在屏风前的书桌处,他约莫是这些日子休息得不好,眼眶下有些许青黑的影子,微微闭着眼的时候那浓密幽深的长长睫毛便覆下来,只是仍然秀美异常,如同那屏风一般与这简朴淡雅的书房格格不入。
屏风后头才是林琯玉的位置。她并不急着落座,反而站在门口歪着头瞧了王颀好一会儿,见他迟迟未醒,便扭过头问侍女们:“上京的公子哥都如同他一般这么小白脸么?”
侍女们不比没有规矩的林琯玉,不敢妄自非议贵客,噤若寒蝉。林琯玉甚是没趣,皱了皱眉,还没有跨进门去,王颀便睁眼淡淡地瞧着她道:“寻常江南女子是不比姑娘这般没规矩的。”
林琯玉皮笑肉不笑地道:“过奖——王哥哥昨夜不曾睡好么?是心里有事,还是丫鬟们伺候的不认真?”
这么规规矩矩地打招呼并不像她的风格。王颀困倦地眨了眨眼,道:“还好。贵宅是不是闹猫患了?”
林琯玉有些诧异,道:“不曾的。我母亲随了祖母,不爱这些猫猫狗狗,也不许我养。莫不是您那里闹猫精了?”
王颀弯了弯嘴角,客气地道:“猫精不晓得有没有,麻烦精倒是有颇大一只。”
林琯玉奇道:“你竟然也知道自己麻烦哦?”
她噎了王颀这么一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料对方并未如她所愿地闭嘴。王颀道:“你显然是不知道的。”
林琯玉:“……”
她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软鞭,步入屏风之后,倒也还算乖觉地由着王颀抽查自己那些书上的东西,只是嫌弃这椅子硬,坐得歪歪扭扭的。她懒洋洋地道:“那你为什么要当我的先生?”
王颀当时其实不过是一时兴起,但是依着他的性子,但凡要做的事情,必定是要做好的,而林琯玉显然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所以才说她麻烦。
他倒是还记得水溶年幼时,养过一只猫儿,漂亮是真的漂亮,雪白的皮毛,眼睛是极为澄澈透亮的蓝色。可麻烦也真的是麻烦,今天窜到屋顶,明天就给来抱自己的小皇子一巴掌。
偏偏水溶喜欢,那猫现在老了,他还是要问一日三餐呢。
王颀若有所思,看了看眼前的漂亮姑娘,竟然也不说她那没法看的姿态,只是在抽查了她几句话之后,似笑非笑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从屏风后头绕进来道:“小姐原来背完了三字经啊,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他这人颇有些阴阳怪气,不论是别人嘴里客客气气的“小姐”还是亲亲热热的“琯妹妹”,在他嘴里吐出来总是莫名地带着挑衅意味。林琯玉翻了个白眼,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奇怪?”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手背被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王颀神色还是淡淡的,手上拿着一根又细又软的竹枝,淡淡道:“坐以经立之容,胻不差而足不跌。”
林琯玉吃痛,顿时大怒,站起来,怒声道:“你——”
王颀道:“既然没有人教过你,那我来教。坐下。”
他嘴上说着坐下,但是眼神却是看着林琯玉放在腰间的手的。林琯玉冷冷地看他,两人竟然就此对峙起来。
王颀见她还是不放手,微微抬了抬眼皮子,这少年虽说身体瘦弱,但是个子还是颇高,垂眼看她的时候有近乎冷漠的嘲讽。林琯玉僵了一会儿,终于是又坐下了。
她不顾心中升起的一种奇异的被胁迫感,只是心道:“把爹娘再气着了不好,冷静冷静——”
王颀见她坐下了,便道:“视平衡曰经坐,微俯视尊者之膝曰共坐,仰首视不出寻常之内曰肃坐,废首低肘曰卑坐——”
“……”林琯玉心道:“去他妈的冷静。”
她一摔书站起来,“不学了!”
然而腰间的软鞭才甩出来,没有给她拿身侧桌椅泄愤的机会,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牢牢地抓住了那鞭子。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对峙。林琯玉眯眼看着他,忽地嘲讽道:“怎么,先生这会儿有力气了?平常的体弱又是装出来给谁看的?”
王颀眼神一动,似乎浮在水面上的一层坚冰裂开了,露出了下头的晦暗不明的神色。他一抬手把软鞭扔回去,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其实真正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并不多,对外,王子腾和钱氏也只是说他得了怪疾,孱弱不堪。这当然不是真话。
如果他当真有那么瘦弱,也接不下林琯玉当初的那一剑,更不可能在这会儿正对着林琯玉的鞭子还能这么风轻云淡。
林琯玉看他自己坐下了,心中被威胁的感觉稍稍弱了几分,却不料对方冷不丁地道:“我只有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和两位殿下一齐去清虚观打平安醮,在那里说是喝茶,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
林琯玉眼皮子一跳,忙抬头看他。
王颀继续道:“后来才知道,那茶水里头下了毒,但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口渴,便把水溶的那盏茶也喝了。后来才明白,许是替他受了过。我父亲唯恐再有人下手,便散布消息出去,说我身体孱弱不堪。这余毒多年未清,所以我身体不好,算是半真半假,其实不过是冬天额外怕冷,旁的也没什么。”
林琯玉这才明白他为何看起来总是比同龄人苍白许多,身体不好尚且可以伪装,这苍白的模样却是真的,原来是如此。她眼神微动,直觉他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她便道:“那你们来林家,是为了什么?”
王颀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林琯玉心头微微有些窒息的感觉。
就听王颀道:“和我一起出去的两位殿下,一个是水溶,一个琯妹妹你也认识。”
他指的当然是水澜。
林琯玉自然知道他认识水澜,先头甚至有过问他水澜如今的状况的想法,但是这会儿突然觉得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十二章 正经主子
林琯玉不耐烦王颀的态度,刚要顶回去,就听他道:“我本来是怀疑,阿澜断腿之事与你们家有关的。贾家元妃和皇后极好,皇后和太子又都视我姐姐为眼中钉。”
林琯玉皱眉嘲弄道:“林家在江南,只怕鞭长莫及。”她虽然要和林如海顶嘴,但是自己的父亲还是极为敬重的,自然听不得王颀说这种话。更何况要说林如海以御史的身份去谋害一个皇子也十分可笑。
王颀却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她,而是道:“你说得对。更重要的是,你父亲极为厌恶贾家。”
“……”林琯玉这回倒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也知道林如海不喜欢外祖家,但是难为王颀居然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了。
她明白了王颀兴许是为了京中的那位二皇子水溶而来,目的就在于试探林如海的态度。可是她也知道如今太子地位稳如泰山。林如海是绝对不会趟浑水的。
她沉吟着道:“我道昨日为什么贵妃娘娘记得我们两个女孩子,要给我们送绢花呢。”说罢对着王颀假笑:“原来是这样。”
王颀冲她挑挑眉,不置可否。
虽然眼前这位王家公子乃是个柔柔弱弱的小美人,按理说只比她大两岁,还算不得是个大人,但是此人的阴阳怪气不可以常理度之,睚眦必报更是让她心惊胆跳。林琯玉眼睛一转,索性转开了话题,道:“嗳,说是要上课,先生怎么同我闲话起来了?”
她因为颇有些像林如海,所以眉眼深邃,眉眼其实没有太多江南女子的柔婉,但眼波一转的时候,偏生生出几分江南烟波浩渺里头俏生生的柔媚。王颀怔了怔,反应过来她是不想谈政事。林家父女在这方面十分相似,滑不溜秋的,压根抓不住。
他捏了捏那教鞭,瞧林琯玉一眼,道:“那就上课罢。”
林琯玉走之后,王颀坐着,用手指捏了捏鼻梁。
小厮拒尘送了京中的信过来,王颀接在手里,皱眉道:“怎么接连来信?”
拒尘笑道:“爷许是忘了殿下也说过要来扬州的事了,没准便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封。殿下惦记着爷,怕爷收不到他的信要担心罢。”
王颀觉得这还真有可能是水溶的意思。他不急着拆信,瞧着桌上林琯玉方才用过的毛笔走了一会儿神,皱眉道:“要是叫他来,林家还是这个态度,就难收场了。”
拒尘是知道他这番来算是给水溶拉人情的,闻言就也替主子担忧。不过他人微言轻,并做不了什么,只是劝道:“爷该放宽心些,大夫前日说了不能多思。我听人说了,那何先生不日就能到扬州,爷且保重着身子。这些夜里碳盆都添了两个了。”
王颀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极苍白的手背,似乎是无所谓,微微地冷笑了一下,道:“拒尘,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听见猫叫?”
拒尘知道王颀小时候被猫挠过,自此就颇讨厌猫狗一类,闻言便道:“正是呢,我也奇怪,听说他们家林夫人也不让养猫的,怎么会有猫叫?我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王颀想到什么一般,将手指放在鼻梁上一会儿,慢吞吞笑了笑,道:“林夫人不喜欢,林大人却喜欢的。还能有谁?”
他话才说完,外头就有些细微的声音。王颀没往外看,倒是拒尘出去了一回,回来禀告道:“是林家的表小姐,说是过来找猫。”说罢十分崇拜地看着王颀,道:“少爷果然神机妙算。”
王颀看他:“今天好话怎么这么多?闻琴姑娘给你的香囊怕不是有什么奇效?”
拒尘被他一语点破,脸居然红了红,忙道:“我去打发了她去。”王颀却道:“等等。喊她进来。”
拒尘听见“喊她”就有些惊讶,因为王颀这人不管对熟人如何,对陌生人却总是面子上功夫半点不落的,对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家应当要说“请”,这么直接表达不屑的次数并不多。他不再多问,出去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来了。
江渺渺一进屋,就看到王颀坐在书房里头的梨花木圆凳上。他喝着热茶,那水汽氤氲地升起来,将他本来就秀丽绝伦的面目再蒙上一层朦胧的精致色彩,好看的就像是什么花木成了精怪。
她如何也没想到府中盛传的王家少爷竟然真的长得这么好看,一时怔了怔,直到王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眼看过来,她才不可抑止地涨红了脸,上前盈盈一个万福道了声好。
王颀叫人看茶,素来他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但是倒茶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总是要用到丫鬟。他身边下人素来胆子也大,瞧了江渺渺好几眼,才退下去。
江渺渺拿着和王颀一样的杯子,竟然有些紧张,先头想好的托词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了。反倒是王颀先开了口。
他虽说对着林琯玉态度极其恶劣,但是对着江渺渺却算是十分客气温和,他道:“既然是林家的小姐,先头不曾来拜见,是在下失礼了。”
江渺渺忙道:“王公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她这一句话说罢,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不过一个客居的孤女,蒙舅舅、舅母看顾,哪里还想当府上的正经主子呢?”
王颀没有接话。他微微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像是觉得十分有趣,甚至勾了勾嘴角。
然而低着头的江渺渺没有看到。她听见对方的沉默,还以为对方是不知如何接话,毕竟他是林府的客人。她忙道:“我失礼了。”
王颀看着她,道:“姑娘要是有什么难处,不便和林夫人说,找我母亲也是一样的。”他乐得看林府的热闹,更想知道江渺渺和俞氏到底和贾府那群人有什么勾当。
江渺渺脸红了红,心中却道:“母亲总是让我不要急着相看,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少年郎,我要是这回不来,只怕要错过了。”她心中一思量,再开口时便更加娇娇怯怯了,道:“渺渺不敢说有什么难处的,只是这回来是想要问问王公子一件事。”
王颀挑起一边的眉。
江渺渺小声地道:“我养的猫昨晚跑出来了,不知道公子有没有瞧见?——以前公子未到林府的时候,咪咪总是喜欢往这个院子里跑的。”
王颀没说什么,只是回头叫丫鬟小厮们陪着她去院子里头找找那只猫。江渺渺道了谢,红着脸低着头走了,却没见到他在后头嘴角弯出冷笑来。
猫很快就找到了,江渺渺过来告辞,却被告知王颀在读书,不见客了。她想了想,问拒尘:“王公子晚间可读书的?”
拒尘见方才主子没有明着拒绝她,自然也还客气,闻言就道:“我们少爷刻苦,晚间自然也要读书的。”
江渺渺叮嘱了他替自己道谢,带着猫儿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去。
俞氏正在装扮,见到她进屋子来,便笑道:“我的儿,过来替我瞧瞧,是这对南海珍珠的耳坠子好看,还是这对冰种翡翠环好看?”
江渺渺笑道:“这珍珠颜色有些黯了,还是翡翠罢。”
俞氏摸了摸那珍珠耳坠,将它放到妆奁里头,叹道:“都说人老珠黄,这耳坠还是你父亲还在的时候买给我的,那会儿你都还没有出生呢。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她常常会提到江渺渺的生父,但是江渺渺很不以为然的。她幼年失怙,后来跟着俞氏一直住在林府,说起来林如海更像她的父亲。她也更愿意认林如海当父亲。毕竟亲爹就算没死,也不过是个商人,林如海却是个二品大员呢。
只是她自然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她看了一眼俞氏,问道:“母亲晚间可还是要送点心去?”
俞氏顿了顿,面上神色说不清是难堪还是苦涩。她轻声道:“渺渺,你是不是恨娘?”
江渺渺垂下眼盯着自己素白的指甲,她其实也很喜欢这些花儿粉儿的,只是俞氏除了让她好好地做些女红或者读书,这些都不甚愿意她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