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惹了我,为了哄我回心转意,什么话都肯说,还自己打自己耳光,很诚恳的样子。我记得他还哭了,说感谢我把他捞出来,说他骂我是恩将仇报,云云。
我当时就想,他是个没长性的,哪怕一时悔改了,过不几日怕又忘了。果真被我说中了,他就是那么个德行。
“你敢踩我!”贾蓉挣扎起来,但是被我踩着胸口,却是挣扎不起来,“整个宁国府都是我说了算,秦氏,你敢踩我!快放了我,不然大爷休了你!”
呵,这还真是长胆子了!
我俯下腰,抓住他乱挠的两只手,勾唇看着他笑:“大爷,你是不是忘了,老爷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提醒你一下,老爷是被我一通乱点,变成这样的。”说着,我并起两指,在他身前虚点,“你也想跟老爷一样?”
他浑身一僵,随即大力挣扎起来:“你敢!”
“点了你,那书房重地,我可就来去自如了。”我微微笑着,看着他道,“你说,我为何不敢?”
当初留他,一是为了帮我挡贾珍,二是他有根黄瓜,可以为我所用。
如今么,贾珍不需他挡了,这黄瓜我也有备用的。此一时彼一时,我还留他作甚?
去了他,整个宁国府为我所掌控,我想做什么做不了?何必留个不省心的小狼崽子,天天折腾我呢?
大约是我的神情太认真了,扑腾不休的贾蓉渐渐不动了,他看着我的眼神由愤怒转为恐惧:“可卿!可卿,你不能!我是你的丈夫!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挑眉不语。
他眼底的恐惧更甚,急忙又道:“可卿,你冷静些,你这样是会引起怀疑的!府里连着两个人都生了奇怪的病,会引起天家注意的!这是宁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
“哦?”我看着他,挑了挑眉,“你继续说。”
他激动起来,飞快说道:“我是宁国府的继承人,若我不行了,这爵位就要被天家收走了,你就当不成宁国公府的奶奶了,这等锦衣玉食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
他素来是个机灵的,见我肯听,便巴拉巴拉说一堆。
末了,他见我始终不肯松开他,又可怜兮兮地道:“可卿,我错了,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我糊涂,我混账,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他抱着我踩着他心口的脚,讨好地看着我。
我打量着他,慢慢笑了,拉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看大爷紧张的,我跟大爷闹着玩呢。”
如他所说,干掉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不过是想收拾收拾他,叫他别翻天罢了。
“可卿,你不生我气了?”贾蓉试探地看着我问道。
我抱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然后斟了一杯茶给他:“生气!怎么不气?说好的不再提那事,可是大爷转脸就忘,我能不气吗?”
他犹犹豫豫的,不敢喝,凑到我嘴边喂我:“可卿累坏了,喝口茶润润喉咙。”
我见他乖觉,便低头饮了一口。
剩下的,他拿去当宝贝一样,就着我的唇印,喝了个光。
“大爷该不会背着我找人来收拾我吧?”我一手支腮,斜斜看着他道。
贾蓉吓了一跳,杯子都拿不稳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我便笑了一声:“大爷不是那种人,是我小心眼了。”
他干笑两声。
我便握住他的手,诚恳地看着他道:“我对大爷的心,大爷难道不懂吗?大爷受了委屈,几时不是我出谋划策的?大爷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只是大爷总拿我当外人,我有点不痛快。”
贾蓉听了,脸上便露出几分思索来。
他聪明得很,心里的小九九一套一套的。若我不说这番话,回头他一准找人拿了我,栽赃给我几个罪名,休了我去。或者找什么妖僧妖道,泼我一盆黑狗血,恶心又麻烦。
我这样说,便是告诉他,他那样做对他没好处。我是和他站在一起的,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好,他再娶个老婆,不见得有我美、有我聪明、有我这样向着他。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可卿别怪我就成。”贾蓉反握住我的手,怅然说道,“说是书房重地,老爷三番四次在里面玩弄小厮,也没怎样尊重?我便带了你去,又何妨?”
他似下定了决心,催着我穿衣裳。收拾完毕,他抱起那一摞惹事的簿子,带着我往书房里走。
我也没跟他客气,瞎装贤惠,他一叫我便去了。
一旦插入府里的核心,他再想对我怎样,就得掂量掂量了。
贾珍的书房,布置得极为讲究。各式贵重漂亮的古董,摆在架子上、桌面上,就连灯罩都是精致繁复,一看便值好些个银子。
我心下啧了一声,这样一间书房,价值不知几何,难怪贾蓉不肯让我进来。
我又想起前世,正值元末明初,民不聊生的时节。百姓们吃口粮食都幸福得不得了,这样精致讲究的地方,简直就像神仙住的。
“可卿,你素来聪敏,快来教教我。”贾蓉被我教训了一顿,这会儿乖觉得很,把我奉到书案后坐下,他自己站在旁边,毕恭毕敬。
我也不怕他日后翻账,坐了下来,翻开簿子。
田产祭祀,府库银子,一应支出进项,各家来往,等等不一而足。
贾蓉虽然跟着贾珍到处吃喝戏耍,却不太懂这些经济。我大略过了一遍,而后挑了一本,与他讲来。
他天性聪敏,一点就透,倒不难教。学得高兴了,搂着我便亲过来。
我隐约看到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勾了勾唇。
我下午约了王熙凤,因此便不与他多说,让他自己看。贾蓉没有留我,他自己坐回书案后,捧着簿子,一一算了起来。
我走出书房,就看见蒋玉菡在旁边站着。
正午的日头,很是毒辣,他也不知避,就站在日头里,晒得俊脸上冒出了薄薄的汗。
我看他,他也在看我。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迸着火气。
我便是一笑,撩开耳边的碎发,露出颈后被贾蓉亲出的印子,温声对他道:“好好伺候大爷,渴了饿了别等大爷喊,主动伺候着,知道么?”
话落,就见他眼底的火气更盛。
我撩拨完毕,就转过身,悠悠然离开了。
第89章
贾蓉忙起来不理人, 午饭便是我一个人吃的。
本来也该我伺候尤氏的,但她素来是个小心人, 近来见贾珍不好,她也不知猜到什么,也跟着病了,等闲不出门,一应事务不沾身。
我一个人吃了许多菜品汤点,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精致东西, 心中感慨这才是讲究的人家。
可惜, 过不几年, 便要败落了。这些富贵人, 全都要跌落尘埃。
但我也没有扶持的念头,看惯了贾珍、贾蓉的行事, 我一点怜悯心肠都没有。这样的人家, 不败落才怪。
吃饱喝足, 睡过午觉, 我便起来梳妆。
未过多时,下人传琏二奶奶到了。
“你说你来就来了, 怎么还带了礼?”我笑着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绷不住笑了, 指着身后的宝玉道:“听见没, 小蓉奶奶说你是礼呢。”又看向我, 眉头高高挑起:“我这礼可不是白白送来的, 等我回去的时候, 你要原样回礼呢, 知不知道?”
我便笑道:“依你就是了,小气鬼。”
王熙凤笑着上来拧我的脸:“就你促狭。”
宝玉笑着道:“闲着也是无事,便跟琏二嫂子来转转。”
便有婆子笑道:“可也巧了,小蓉奶奶的同胞兄弟也要过来,一会子就同宝二爷玩耍,就不闷了。”
我听着这话,眉头微微一动。
这说的是秦钟。
秦可卿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个爹和兄弟。当然,我是不熟的。但好歹是至亲,面子情还是要过的,我便也招待接济他们几分,只不太亲热。
宝玉便高兴起来:“这个好!”
不多久,秦钟来了。他是个形容妩媚,举止温柔的男孩子。穿戴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很叫人有好感。宝玉见了他,眼睛都亮了,两个人搂着膀子,别处说话去了。
我也不去管,只和王熙凤吃着茶,躲在树影里,漫天胡诌。
她打理着偌大的荣国府,累得快要吐了血,也没个说话的知心人,见了我便絮絮叨叨个不停。
“不是我说你,你揽了权有什么用,累得一身病,结果连个孩子也没有,再大的家业跟你有什么干系?”我瞧着她浓妆下的倦意,慢吞吞喝了口茶。
我没告诉她,荣国府再过几年就要败了,她打理得好或不好,最终都跟她没什么干系,一个子儿都落不到她手里。
而且,隐约记得她最后是死在牢里的,唯一的女儿还许给了刘姥姥的孙子。公侯之家的娇小姐,最后嫁给了乡下的穷小子,也不知她临死前有多痛?
听了我的话,王熙凤便沉下脸来,俏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了。
“你别怪我揭你的短,你自己想想,图什么呢?”我仍慢悠悠地喝茶。
王熙凤素来不输人,见我云淡风轻的模样,冷笑一声道:“你只说我,你自己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府里人少事轻,蓉儿又体贴你,我也没见你的肚子里结出果子来?”
我便哈哈一笑,指着她,揶揄道:“我又不图那个。宁国府就是落不到我手里,又怎样?我是过一天算一天的,跟你这样有野心的人可不一样。”
王熙凤便气急了,抬起手肘来,细长手指就往我手背上打:“我叫你奚落人!你这个黑心肠的!我真是白跟你好了!”
我被她打了几下,手背都红了,我疼得拧起眉头,一边吹,一边继续激她:“我们小蓉大爷知道疼媳妇,我命好,你怎的?”
她更气了,直起身,扑到我跟前,要拧我的脸。
“快别!我知道错了!”我抱着脸求饶。
王熙凤不肯饶我,她气我奚落人,在我脸上拧了好几下才松开:“我不饶你!除非你把那些拘束爷们儿的法子教给我!”
我一下子也不躲了,揶揄地看着她:“早说你想知道这个,我还能不教你?偏做出这些模样来,教我以为你真生气了,白白挨了打。”
我们两个斗了一会儿嘴,便把凉椅搬到一处,凑着脸儿,小声讨论起对付男人的法子。
其实没有别的,要想男人不在外面花,就在家里把他榨干了。
但若碰上那种狡猾的,在家里不肯使劲的,就没法子了,只能约束着他的开销。
但像宁荣两府这样的人家,开销又哪里是约束得了的?何况家里的奴婢小厮,叫一声儿就挨过来了,哪里真的就约束得了?
王熙凤还年轻,她醋劲儿大,说起贾琏的风流韵事,便沉着脸儿不高兴。
我想了想,只能劝她:“琏二爷那样年轻,偶尔馋个嘴,倒是没什么的。但他心里有你,否则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吃。你若是想跟他好好过呢,就把他的心拢过来,每日多分些精力给他,叫他也尝尝甜头。”
王熙凤太忙了,白天晚上的操心,有几个工夫跟贾琏过日子呢?
她若只要琏二奶奶的名头,现下就够了。但她又要琏二奶奶的威风,又要贾琏的体贴温柔,可就不够了。
“你是说我贪心了?”她挑着眉头,威风八面地瞪我。
我掩着口直笑:“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了?可别冤枉人。”
她便又逮着我的脸拧。
“你真是拧上瘾了呢?”我打开她,“腮帮子都拧烂了,你快住手吧。”
她有些依依不舍,问我:“你近来皮肤看着好得很,吃什么了?”又摸摸她自己的,心酸地道:“我这些日子出门都不敢不傅粉。我才年纪轻轻,脸就黄了。我这样辛苦,那个天杀的也不知道体贴我?”
我看着她眼圈都红了,也觉着她可怜。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比我这冷心冷肺的老妖怪,她要热热闹闹的生活,还要男人的一心一意。
然而,求得越多,心就越苦。
“你素来和我要好,我也不敷衍你。”我正了容色,看着她道:“你若要一个人的心,就得知道他要什么,而不是一味的给。他要的,才是珍贵的。你觉得珍贵的,他未必就如此觉得。”
王熙凤一怔。
我别过脸喝茶,不再看她。
她总嫌贾琏不体贴,明明她累得要死,他却不跟她一条心。但想要一条心地过日子,两个人就得相互理解。
“难道我就什么也不必做了,每天就守在屋里伺候他?”王熙凤委屈地道,“他天天那个样子,指着他,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诧异地看着她:“琏二奶奶,你气糊涂了?”
“你什么意思?”她拧起了眉头。
我啼笑皆非:“万万没想到啊,你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在这事上犯糊涂。”
她被我笑了一通,恼得又来捶我,我连忙道:“我只说让你多了解他,可没让你全然按他想的来呀?他若是要你体贴,他就要把一应事务担过去。你说是不是?”
互相理解,互相承担,才能走得长远。
王熙凤从我这里取了经,喜得不行,走之前还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心下一晒。只盼贾琏是个好的,对得起她这番苦心经营罢。
宝玉跟秦钟玩到一块,丢不开手,约好明天再一起玩,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走的时候,因为天色晚了,要备车。不知怎的,惊动了一个叫焦大的。他喝多了酒,口里颠三倒四地喊,还说什么“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十分难听。
宝玉好奇得不行,问王熙凤,被王熙凤骂了一顿,捂着耳朵走了。王熙凤装作听不见,也上车走了。
我便非常佩服她这种气度,任你再脏在烂,只要没沾姐身上,姐就当不知道。
贾蓉依旧在书房里忙活,全然不顾我这个媳妇儿。我挑了衣裳,换到身上,就打算再溜出去。一脚还未踏出去,蒋玉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