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是首辅——剪笛
时间:2018-03-13 14:02:19

  帘子外,大雨依然在下,密密麻麻打在车顶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晚来风急,自帘缝溜进了车厢内,吹动他的衣袍。
  沈青辰望着老师等待的双眸,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诚如他刚才所说,不是你做的事,但偏偏说是你做的,你又如何?
  史书中曾记载,宋越二十四岁时曾官任浙江布政使。那年浙江出了件轰动朝堂的大事,他被牵连其中。案件未查明,他就被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半年间共受了二十一次大大小小的狱刑。后来真相才水落石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他是被冤枉的。
  便是连清贵的阁老大人也受过冤屈。
  读那段历史的时候,沈青辰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看到不平之事固然心里难受,可终究无法感同身受。眼下她就真实地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亲身历过这一切的那个人……历史不再遥远,已经就在眼前。
  原来,这又是他另一种施教的方式。
 
  马车行驶到宋越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门宇宏敞的府邸,正敞着大门,两侧还有撑着伞的家奴在候着。宋越掖袖下了车,“随我进来。”
  沈青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他的府里种了许多花木,一株株开得繁盛,此刻俱都沐浴在风雨中,伴着几支石座灯柱,显得沉寂而安宁。
  二人来到宋越的书房,他才终于停下脚步进了屋,青辰跟了进去。
  屋里整洁雅致,乌木长案上摆着他的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竹雕的荷叶纹线香筒。高几上没有花,倒置了盆葱绿的九节菖蒲。高悬的牌匾上书着“知极诚明”四字。
  沈青辰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说法,似乎是源自于心学。
  宋越道:“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再让马车送你回家。”说罢就吩咐下人去取套衣衫来,他自己则坐到了乌木案几后,略卷起袖子,翻看起了文书。
  沈青辰呆立在原地,提着两只湿袖子,不敢坐,也不知干什么好,眼睛就忍不住往他身上看。烛火在他的双眸中燃烧,雕琢般的侧脸专注而认真,看起来颇有些沉静美好。
  不一会儿,管事的送来了一套襕衫,交到她手里。
  沈青辰抱着衣裳踯躅道:“老师……我去哪里换?”
  宋越头也没抬,“就在这里换吧。”
  她心头一紧,“这里?……”
  “都是男人,你不过是身量瘦小些,有什么打紧。”他边写边道,也没看她,“快换了吧,湿衣服穿久了容易落下毛病。”
  “老师,这恐怕……不妥。”
  他停下笔,稍微抬眼看了看她,下巴往屋里点了点,“我忘了说了,那边有个屏风,去那后面换吧。”
  青辰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果然才见屋内还有座紫檀木的屏风,心里顿时舒了口气,抱着衣服去了。
  屋外雨声渐小,宋越认真地批阅着文书,很快就听到沈青辰换衣服的一阵窸窸窣窣声。
  他平时是个容易专注的人,电闪雷鸣都扰不了他,不知为什么眼下竟有些分神。他不由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沈青辰个子不高,连头都没露半点。墙上倒是有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
  双眼微眯了下,宋越忙垂下了头。
 
 
第16章 
  沈青辰在屏风后换衣服,因被淋了个湿透,脱下衣服后裸露的肌肤凉凉的,白皙而修长的双腿忍不住打颤。
  她正哆嗦地要穿衣,不想却乍听有脚步声响起,顿时浑身一僵,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宋老师好像走过来了……
  沈青辰屏息凝神地竖着耳朵,一边迅速穿上了裤子,后来又发现上半身也跟裸着差不多,慌得手都不听使唤了。
  片刻后,推门的声音响起,然后就是门合上的声音。
  青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确定他是出去了,一颗心才又放了下来,纤细的胳膊扶着屏风,长长地舒了口气。
  换好了衣服,她打屏风后出来,宋越果然已经不在屋内。
  书桌上的青花回纹书灯“啪”地响一下,烧了个灯花。沈青辰看了一眼,发现他书桌一角搁着一块叠好的帕子,正是她之前裹手的那块,不过上面血渍已经被洗干净了。帕子上压着他的青釉笔山,笔山上是他刚刚用过墨还没干的笔……这帕子他没扔,竟还用上了。
  “换好了?”
  宋越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青辰猛地转过身,发现自己的额头都快贴上他的鼻尖了。他离自己很近,目光清浅,官袍下强壮的胸膛微微起伏,手里拿着一件月牙色的薄披风。
  外面雨下得大,竟是遮住了他推门的声音。
  “嗯,老师,换好了。”
  他将手中的披风一扬,盖到她身后,“披着吧,外面冷。”
  沈青辰见老师都没披,自己披着有点不好意思,就摇摇头道:“学生与老师一样是男人,不过是身量瘦小些,学生也不怕冷。”
  莹莹烛光包裹着她,照得小脸下一段雪白的颈子,线条柔和纤细,没有喉结。
  宋越的目光微微一闪,“是吗。”
  她点点头,“嗯!”
  “那你就先披着,替为师将它暖暖。”
  “……好。”
  “走吧。”
  两人出了书房,却不往大门去,沈青辰稀里糊涂地跟着宋越,竟是到了膳厅。
  室中置着一张黄花梨嵌螺钿圆几,四角摆着几个卷草纹腿高几,上面摆着葱绿的吊兰。窗户开了一小道缝,可见外头沉灰色的天空和细密的雨帘。
  园几上已经摆上了菜肴,有蟹粉蒸狮子头,笋干烧鸡,清炖羊尾,醋拌黄瓜……还有两副碗筷,小烛一盏。
  这些菜肴都还冒着热气,颜色鲜艳,香味扑鼻,沈青辰立刻就感觉到,饿了。
  “坐吧。”宋越走到桌前坐下,“正好厨子也备好了膳,你吃过再走。”
  沈青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老师,还是阁老,两人没那么熟,说不定他只是客套一下呢,“多谢老师款待,学生不敢打扰老师,回家再吃就是。”
  宋越边舀了碗紫米粥,边道:“你不是说过要来我家吃么?”
  “……”
  “为师当时又没有拒绝你。”他看着她,“现在不想吃了?我家厨子做的菜不合你口味?”
  沈青辰低下头,“学生不敢。”
  等她坐下来,他把紫米粥推到她面前,又舀了个狮子头到她碗里,然后便自顾吃了起来。
  沈青辰身为学生,自然不敢再等老师招呼,老老实实地动筷。眼前的狮子头上撒着蟹粉,烛光下的色泽看着尤为诱人。
  她闷头咬了一口,在分量上却没掌握好,这一口咬大了。
  狮子头是刚出锅的,渗进去的汤汁热得很,青辰没法咽,只好嘴唇微张,不停地呼热气。口内的舌尖不知道怎么摆才好,一双眼眶都红了。
  这下丢人了,刚才还说不吃,吃起来就看着比猪还急。
  宋越吃得慢条斯理,察觉不对劲就看了她一眼,“烫着了?”
  她尴尬地点点头。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毕竟是因为贪吃,沈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宋老师等待的眼神,只好乖乖照做。
  橙黄色的烛光下,她纤瘦的身子后披着月色的薄披风,鬓若刀裁,眉眼清隽,泛着光泽的唇瓣间小心翼翼地伸出来一点点舌尖。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目光微滞了一瞬,垂头为她舀了碗清凉的冰糖雪梨羹,“没什么事,喝点这个吧。”
  沈青辰点点头,再下嘴的时候就含蓄了好多。她在自己老师的面前,好像也不剩多少形象了。
  不一会儿,厨房又送来一锅汤,为两人舀了出来装进青花小碗中,“大人,今日厨房红枣用没了,方才下着大雨,未来得及买。您吩咐的茯苓乌鸡汤,少一味红枣。”
  他摇摇头,“无事。”
  等下人分了汤,沈青辰看了看自己的碗,冒着热气,汤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清油,点缀着几粒枸杞。浓郁的鸡汤香味儿扑鼻而来。
  青辰正要舀了汤来喝,宋越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吹凉些再喝。”
  她带着羞意点头,等吹凉了些,喝了一口,只觉味道醇厚,唇齿留有浓香。热汤仿佛流向了四肢百骸,让她浑身上下都暖了。
  “好喝吗?”
  “好喝。”
  “那就多喝点。”宋越淡淡道,“对你好。”
  沈青辰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对着诱人的鸡汤只道了声好。
  二人用完了膳,宋越把沈青辰送到大门口,吩咐了马车送她回去。
  这时正打大门外走来一人,穿着身秋香色的右衽长袍,身上湿了一半,见了他唤道:“子望,今日这雨下了三回,可是把我淋坏了。这位是……”
  “我的学生,翰林院的庶常,沈青辰。”宋越说着,为他们二人介绍了一番。
  原来这人名叫周世平,生得其貌不扬,与宋越是同乡,两人打小就相识了。不过他官途并不若宋越通顺,此前只是浙江的一个知县,这些日子刚被调回京城,拟任七品工科给事中。
  周世平刚到京城,还没落脚之处,就住到了宋越的府里,私下里不按官职叫他阁老,只唤宋越的表字子望。
  “你这小门生还挺……”他微眯着眼端详着沈青辰,话说了一半又不继续说了。
  沈青辰觉得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之意,让人有些不太舒服。
  宋越微微皱眉,“挺什么?”
  周世平讪笑,“没什么。”
  “马车备好了,上去吧。”宋越转向沈青辰道。
  “谢谢老师。那首诗……老师可否先给我?”
  宋越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了纸张,交到她手里。她收好了东西,拱手给二人行了礼,“多谢老师招待,学生告辞。”
  周世平望着沈青辰清瘦的背影,背着手凑近宋越好奇地问:“什么诗?”
  “学生们作着玩的。”
  “哦。你用马车将他送回家?”
  宋越边走边道:“下着雨呢,他家不近,家中还有病人等着照顾。”
  “子望这小门生倒是好福气。”
 
  次日,沈青辰拿着诗找到顾少恒,“少恒,你看这像谁的字迹?”
  顾少恒看了看摇摇头,“平日大家都用的是台阁楷体,这诗是用行书写的,倒看不出来是谁的字。青辰,还没到七日,你怎么就去认领了?”
  “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她生性虽然平和,但不代表她不会反抗。这个作诗的人不愿站出来,那她就把他找出来。
  顾少恒听了点点头,随手轰走一个上来凑热闹的人,拍拍胸脯,“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受了冤枉就是我受了冤枉。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必不会有半点推辞。你可有什么主意了吗?”
  青辰点点头,“少恒,咱们入翰林有一年了,你与他们多少都有过接触,逢年节也互相邀约吃过酒,你那里可有他们邀请的名帖?”
  华夏民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大明朝更是一度追求华而不实的社交之礼,官员间的来往必递名帖。名帖内容也各有千秋,邀请吃饭喝酒的大多比较简单,通常只道出时间地点并署名,字不太多。官员们间的交际多,为了不致忘记别人的宴请而不回请,大家也都会把别人递来的名帖存着,以备查询。
  顾少恒听了顿时眼睛一亮,“对啊。他们几乎都请过我,自然是有名帖的。咱们这些同年名贴上用的一般都是行书……青辰,还是你聪明!今夜我就回家去将名帖都找出来,必把那‘真凶’给揪出来。”
  顾少恒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加上办的又是沈青辰的事,是以格外上心。当夜回家他便在府中翻箱倒柜,房中的丫鬟们看了,还以为他是遗失了什么宝贝,细问下才知不过是些旧纸片儿,有的都发黄了。
  找到了这些名帖,他就扑到案上,就着灯火与那首诗比对。丫鬟们见他急,想帮他,一看那诗竟是描绘自己不可说的部位的,当即个个都红了脸退去。
  她们的主子自己还是个雏儿,更何况是她们了。
  顾少恒倒是看得起劲,一根烛火都燃尽了才肯罢休,比对完后让丫鬟替他沐浴更衣,一看丫鬟们个个红着脸。
  他愣了一下才恍然,这屋里这么多双“明月”呢……
  第二天顾少恒就迫不及待地秀战果。他将名帖献给沈青辰的时候,满脸都是得意,恨不得在脑门写上“快夸我”三个字。
  顾少恒一会指指这份,一会又指了指那份,“你看这个一字像不像,不过这份里的月字更像……可惜名帖里的字与诗句里重合的太少,不能逐字印证。”
  “不必印证。”青辰看着他,肯定道。
  “啊?”这下顾少恒有点懵了,他翻了半天名帖,又比对字迹比对了半天……不必印证?
  “嗯。”
  这时徐斯临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顾少恒立刻把名帖都扫到了自己的怀里,又用袖子挡着,动作利索得连沈青辰都看不清。
  徐斯临瞥他一眼,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露齿一笑,“我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想必你不爱听。”
  徐斯临也不再搭理他,目光又挪到青辰身上,有些意味深长,“你也是?”
  青辰抿了抿嘴,小声地学着顾少恒道:“想必你也不爱听。”
  他皱了皱眉,有些自讨没趣地走了。
  顾少恒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你方才说不必印证字迹,那如何能将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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