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颔首恭恭敬敬地答:“青辰知道了,定遵大人教诲。”
刚才她还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二叔升官了,她也沾了光,结果并不是。林孝进始终还是对她二叔不在意,倒是在意才教过她几天的宋越。
坐在一旁的林氏瞟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林孝进笑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略显浑浊,“还有,也是你有福,你的同窗可不是一般人啊。如今徐阁老当着内阁的家,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他管,就算是有宋阁老等人帮他,那也是管不过来的。徐斯临是他的儿子,又是名正言顺的内阁储相,徐阁老今后少不得是要他帮忙的。还有那个顾少恒,虽说不及徐斯临,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嫡子,大理寺卿的侄子。你与他们成了同窗,是幸事啊。需得要好好相处,多亲近亲近,这同窗之谊难得啊。”
今天这酒席上的话,大约比一年来林孝进跟她说的话都多。关于同窗的问题,早在她成为庶常后到林家的第一天,林孝进就已经让沈谦转告过他。不过徐斯临毕竟还年轻,不比如日中天的宋越,眼下最好的老师和同窗都成了沈青辰的政治资源,这久浸官场的林大人就显得有些激动了。
如果他知道徐斯临成日跟自己不对付,宋越也被自己失言得罪过几次,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不论如何,既然自己在他眼里成了有用的人,想必她二叔在这个家里也会好过一些吧。
沈青辰点头应了是,为自己再斟了杯酒,端起来敬林孝进,“多谢大人的指点,青辰受益匪浅,先干为敬。”
喝完后她看了一眼沈谦,沈谦的注意始终在她身上,目光幽缓,此刻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喝了。
不想青辰刚放下杯,正想扒两口饭,谢惠莹又来敬她。
谢惠莹是庆安侯的嫡女,出身武将世家,家里的父兄素爱饮酒,所以打小她也能喝一点。席间她一直在看着青辰,越看越觉得这人生得清隽柔雅,气质干净纯和,喝酒的姿势也很斯文,一点也不像她常见的那些粗鲁的武将。
今天这酒算是已经喝开了,青辰拒绝她实在不合适,没办法又喝了一杯。
沈谦看着侄儿已经发红的脸颊,忍不住道:“青辰,你酒量浅,少喝一点。”
不想林孝进听了有些不高兴,道:“今日既然高兴,你拦着他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多喝点又何妨,让他喝。总归都是一家人,喝多了便在府中休息好了再回去。”
沈谦也不便再说什么。
沈青辰还得敬她的二婶林氏,于情于理,这一杯都免不了。她红着脸,举着酒杯走到她面前,“青辰敬二婶一杯,祝二婶风华永驻。”
林氏见她今日多受照拂,宴席的主角倒像变了人,心里本就不舒服,这会就只当是听不见,只自顾夹菜来吃。林屿年少不知个中曲折,以为她是没看见,一只油手推了推他娘的胳膊,“娘,老师敬你的酒。”
她依然不看青辰,只动了动胳膊,“你这小脏手,别碰我新衣。”
林屿委屈道:“是老师敬你酒,又不是我……”说罢扭头看了沈青辰一眼。他的老师依然那么站着,头微垂,酒举到下巴一般高,脸和脖子都红了。
静默片刻,林氏才冷冷道:“我不喝,今儿个身子不舒服……”
林孝进看着这幕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问:“你说什么?”
林氏没参透父亲话中之意,由着性子又道:“我说我不喝,身子不舒服……”
“放肆!”林孝进终是看不下去,喝了一声,“无知妇人!”
林氏被喝得脑袋都有些懵了,扫了一圈席上众人,喃喃道:“父亲……”
“青辰是两榜进士二甲头名,翰林院的庶吉士,他的老师还是内阁次辅……你是什么,一介妇人!他敬你酒,你岂能如此任性不喝?!”林孝进两道粗眉怒展,满脸尽是不快之色。
“我……”林氏被数落得又羞又臊。她是嫡长女,自小养尊处优,虽嫁作人妇可还生活在自己的宅邸里,已经记不得多少年不曾受这般难堪了。
“把酒喝了。”林孝进又道,口气不容拒绝。
沈青辰见局面有些剑拔弩张,忙转身向林孝进道:“大人,婶婶既然身子不舒服……”
“我喝!”林氏有些忿忿地盯着她,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林氏是个主持中馈的妇人,明白什么形势下该做什么事。林孝进今日对沈青辰尤为优待已是明摆着,她若是硬碰硬逆了父亲的意,自己难免下不了台。更重要的是,沈青辰是沈谦最看重的人。她虽不喜欢这个侄儿,也常常因她跟沈谦闹别扭,但是今日人多,她不能太拂了她夫君的面子。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现在受的这些委屈,她可以先忍着。她会讨回来的。
林孝进见女儿喝了酒,面上的愠怒才缓和了一些。沈谦就坐在林氏的身边,但是没有看她一眼,俊美的脸庞上只有见不想多说的冷漠。
吵了这么多年,都是同样的内容,他已经够够的了。
大家有吃了一会,席散了。
沈青辰起身离席的时候,已是感到有些头重脚轻,脑袋发胀。沈谦只好搀着她,两人上了游廊。
林氏领着屿哥儿走在他们的身后,望着他们背影,妒怨之意又在心中窜起。屿哥儿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娘,今日老师喝多了,不能给我授课了吧?我瞧他走路都不稳了,还得让爹扶着。”
“你闭嘴。”林氏没好气道。林屿只觉得今日大约是讨不着什么好彩头,一溜烟儿就跑了。
……
回到沈谦的屋里,沈青辰的意识已是有些模糊了。
他扶她坐下,为她倒了杯茶,“你就在我床上歇一会儿吧,醒了酒再走。”
青辰点点头。
她着实有些难受,再不躺下只怕就要吐了,起身便往床榻走去,身子摇摇晃晃的。
沈谦上前去搀她,酒醉的人重,他只好半扶半抱。不料青辰脚下轻飘,没站稳失去重心,一下就摔倒了,正好压到沈谦的身上。
一瞬间天旋地转,她已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沈谦望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他亲手带大的孩子满脸红晕,密长的睫毛温柔地盖住了眼睛,柔和的颈侧血管正剧烈地扩张收缩,喘息声很重……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门口的林氏脸色不妙。
她本来是来向沈谦强调,刚才她喝下那杯酒,完全是因为她顾及他这个做夫君的面子。
……没想到却见到了这样一幕。
沈谦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青辰轻轻地扶起来,抱到床上,为她脱下靴子。
在林氏就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中,他迈出了屋子,轻轻带上房门,以背影对她道:“过来这边吵。”
林氏忿忿地跟着他的脚步,只觉得心里像有什么堵得死死的,难受,憋缺。
“想吵什么?”到了西面的暖阁,沈谦冷冷地开了口。
“为什么你对他就那么温柔,对我却是这般冰冷的样子。”林氏压着火,瞪着眼睛望着他,
“你是我的夫君,理当对我更好。今日我喝下他那杯酒,也是因为你!”
“他是我的侄儿,打小辛苦。我跟你说了千遍万遍了。”声音还是清冷无比。
“我不管!你这样对他我就是受不了。”林氏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提高,有些失控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妒意翻腾,“我不许你对他这样好。你只能对我好,对屿哥儿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呢?”
林氏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一时愈加气急败坏,“沈谦,你别忘了你是在林家!你是不想好过了吗?”
“是吧。”他清冷而极端无奈地道,“再吵下去,就和离吧。”
第14章
沈谦的声音不大,可“和离”两个字却分外清晰、沉重。
林氏一听就呆住了。她与他成亲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字。她也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有资格说这两个字的,从来不是只有自己吗?
看着沈谦冷漠而孤绝的神情,她害怕了。在她屡屡回想的两人初见的那段美好记忆里,他还是那个温柔、平和、好脾气和心软的俊美青年,叫她至今心动。可在这段充斥着无数不和、争吵、恶语相向的婚姻里,他渐渐地变了,到了今天,在她面前终于变成了一个冷漠、自暴自弃,甚至敢把和离挂在嘴边的人。
这让林氏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恐惧得原本被怒火攻占的心瞬间就崩溃了。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攀住他的手臂,浑身都在颤抖,“不,你说什么,沈谦,你说什么啊……”
“我不想再跟你吵了。”他抽了一下被她拽住的胳膊,没有抽出来,冷漠而没有焦距地看着隔扇透进来的微光,“重复又重复,声嘶力竭,剥皮挫骨,没有任何意义。也会让青辰感到内疚。他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再给他心里添负担。”
林氏把脸贴在沈谦的手臂上,一双胳膊紧紧地搂着,甚至微微颤抖,十只手指紧蜷得都指甲都泛了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不懂……”
“你懂。”他道,“你的任性、善妒、自私,你从来都懂。你只是克制不住,你只是习惯了这样,因为你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你,但我发现,这没什么用。”作为夫妻,最怕的不是争吵,而是在无数次的争吵后发现,争吵已经无法再解决问题。
听到这里,林氏的脸上有泪滑了下来。
沈谦的这番话是压垮她心里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立刻席卷了她。因为,他说的都对。
在她流着泪怔怔失语的时候,他终是把自己的手臂从她怀中抽了出来。停顿片刻,他转身向屋门走去。
“你站住。”林氏用自己最后的自尊发出了这声指令,然后口气就软了下来,“别走。沈谦,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吵了,我以后肯定不吵了……十月怀胎,我给你生了屿哥儿。我也帮过你,帮过你侄儿……这些,就换一次机会。”
林氏知道,他说的再绝决,本质上其实还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沈谦的背影停住了,手搭在门叶上,没有说话。
林氏见他似乎动摇了,收起了眼泪,又道:“你以为你跟我和离,难道就不是给他心里添负担吗?”
……
沈青辰睡醒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屋里点了灯,沈谦披着件薄斗篷,正在案几前就着灯阅书。橘黄色的火光照印着他半张侧脸,五官精雕细琢,人影如画。
见她下了床,沈谦放下书卷,到桌前为她倒了杯热茶,“你醒了。睡的可还好吗?”
青辰接过杯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正是半黑半白时,“睡的很好,一不小心竟睡了这么久,都这个时辰了。”好得她对酒醉后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只是隐约记得沈谦好不容易才把她弄上床。睡梦中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但说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沈谦拨了拨灯芯,“我看你睡的不太踏实,说了梦话。不过也只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听不真切……青辰,若有什么心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你从小就是个不爱吐露心事的人,二叔怕你把自己闷坏了。”
“是我让二叔担心了,也不是什么心事。这阵子我在翰林日子也清闲,老师同年也都很好,没有什么心事。”
“那就好。”
“二叔也喝了酒,没有休息一会吗?”听他那么说,他肯定是在这屋里守了她一下午。
沈谦摇摇头,“我不乏,喝了点茶酒劲也就退了,这把年纪也不嗜睡。我让厨子做了吃的,你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不了二叔,父亲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况且午膳我吃的多,到现在也还不饿,我还是先回家去吧。”
他点点头,笼了笼斗篷后走到一个竖柜前,从里面取了什么,交到沈青辰的手里,“拿着这个。”
她一看,竟是五两银子,“二叔,这是?”
青辰记得,上回他跟林氏说要给她每月四两银子,林氏分明没有答应,还说了句“这一次绝不依你”,现在怎么给更多了。
“二叔不必给我这么多的。”她忙推拒,“二婶她……我教授屿哥儿,其实也不吃累,况且也教的不好……”
停了一下,青辰又道:“二叔,我还是不来授课了。我可以出去找些活计……我怕耽误了屿哥儿的学业。”
青辰受了沈谦那么多照拂,每每总是引起他与林氏争吵。今日在宴席上林氏不肯喝酒,他的脸色就绷得很难看,她想了一下,也许她不出现在林家,他们就不会吵了。
其实青辰之前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只是沈谦没有同意。他待她一向温和,肯听她的意见,在这件事上,他却有他自己的坚持。
沈谦的心思她是明白的。从他的言辞中就知道,他人到中年,已没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只剩了过往岁月可回头。他总是说自己老。从很多年以前开始,他的心思就都放在了照顾和培养她身上,这已经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并没有因林屿的出生而改变。
她隐约也能明白,那种失去精神寄托的漫长而重复的孤独。
就像她上中学的时候,父亲过世了,母亲每晚都去上夜班。她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的只有空寂的屋子,除了不停地写作业,不知做什么好。一夜夜的重复,重复到一听见下课铃声她就害怕。因为夜里的家,仍旧只有一个不知做什么好的她。
沈谦听了,只是不停地摇头。
沉默片刻后,他对她道:“青辰,这是二叔给你的银子,与你的授课酬劳无关。屿哥儿打小是个泼猴儿,我亲自教他时都得摆上戒尺,更何况是你。你平日要到翰林上课,夜里又要温故,还得照顾你的父亲,哪有功夫去找活计,也难找到什么好的活计……你不必想太多,除了你父亲,你就只剩我这么个亲戚,打小你就不容易,二叔不想叫你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