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阴冷的人对她好奇,想了解她?
沈青辰想着,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本能地想退后,不想跟这般心思深沉的人扯上关系。她的身边已经有了许多不简单的人,她的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秘密,恐怕无法再多负担一个锦衣卫的指挥使。
“你救他的时候,可曾不小心说了什么,或是……叫他瞧见了什么?”宋越问,脑海中掠过那日她换衣时的那道影子。
青辰没有察觉这话中的深意,仔细想了想就摇摇头,“没有。”
她在那人面前最大的失礼,就是拿刀切了他的肉,此外她想不到自己还做了什么引他注意的事。突如其来的这些事情,已经将她彻底扰乱了。
“嗯。”
“……老师,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青辰抬起头来,灯火中的容颜俊秀清逸,仿佛能透了光,眼神中有着困惑和一丝疲惫,“陆大人既然是为了做戏给别人看,那只将明湘带走便是,为什么又留了信给我,让我拿信去换人呢?”
“因为他知道,你会来找我。”淡淡的声音,落在凉凉的夜里。
青辰听了一怔。
“你被尾随的时候我出面了,你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所以他便猜测,你一定还会再来找我。他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打算要你交出什么信,等我为你出面去找他要人,他自然就会把人放了,这件事也就了结了。他达成了目的,又卖了我个人情,没什么不好。”
怪不得他一开始就说,明湘无碍,原来这前后的因果,他早就想清楚了。青辰听罢,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朝廷水深,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当真不是普通人,竟连她会做什么都猜到了。她顿时觉得有些背脊发凉,这种受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好。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辰抬起头来看了眼宋越,他正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
茶烟袅袅,氤氲了他的脸。烟散后,只见他的脸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耳畔可见细细的绒毛。成熟内敛,清贵端凝,多智近妖……他果然不愧是惊才绝艳的少年才子,十七岁便进金銮殿的一甲榜眼,在这官场上历经风暴的内阁次辅。打她初进书房才说了一句话,他似乎就已经看破了全局。
“明天你随我去趟北镇抚司,明湘就能出来了。”
“谢谢老师……学生愧对老师。”自己这个做学生的,受可教导之恩还没有机会回报,反倒还让老师为自己卖了次人情。
“不用愧对我。你是我的学生,所有的困难,理当由我这个老师来帮你扛。”
青辰的心里微微一动。
这时,一更的暮鼓敲了三下。
“宵禁了。”宋越淡淡道,“你今日就歇在这里吧。”
沈青辰看了眼窗外的夜,幽散静谧,浅月寥星。
第22章
她点点头,“叨扰老师了。”
宋越回到书案前,垂下头继续忙他的政务,边写边随口问道:“我还要忙一会儿,让管事先带你到偏房歇息?”
内阁有五个阁员,里面就属宋越最是年轻。首辅徐延自不必说,倚老卖老,只管那些触及自己利益的事,另外两个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内阁很多事务就落到了宋越头上。他很忙,朝廷上下皆知,但每每见他时还是那么清冷端凝,也不见案牍劳形的倦态,这个人大约是个天生的工作狂。
沈青辰今日经历几番波折,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但是看老师还要忙政务,自己先睡不太好,便道:“老师,我不累。我留在这儿吧,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也可以为老师分担一些……我会很安静的,绝不会扰了老师。”
她说着,见烛火有些黯了下来,便起身去打开灯罩,挑了挑灯芯。
宋越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光洁的额头,整齐的鬓角,白嫩的肌肤,细腻的腮颊,她的袍子有些宽,用衣带松松地束着,平日被袖子挡着的腰侧这下露了出来,看着极为纤细。大约,他用两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绝不打扰?
宋越轻轻吐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处理公文,一下笔,才发现刚才蘸了墨没写,现在笔上的墨竟干了,于是又去蘸了蘸墨。
过了一会儿,沈青辰又见宋越的杯子里空了,便取了小炉上热着霁红釉茶壶,到他桌前往他的杯子里倒热茶。杯上立时袅娜生起一段茶烟,新茶入杯,水声清泠泠的。
宋越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她,只见自己的学生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茶壶,宽袖下露出一小节细细的手腕。倒完了茶,她就转过身去,似乎是意识到倒茶声太大了,脚步倒放得很轻很轻地在走。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叫住她:“你过来。”
程子衣下纤瘦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她转过身来,“老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吗?”
“茶壶放下,到我这儿来。”他说着,从笔山上挑了支笔。等她走过来,他把笔递给她,“拿着。”
青辰双手接过笔,打量了一番。笔头是上好的白狼毫,很是柔软细腻,笔斗那一小段是象牙,笔杆是用碧玉制成,上面还雕着青竹叶纹,十分精致通透。这笔很好看,就是有点重。
“困不困?”他问,俊目微睨她。
青辰捧着笔,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困。”
宋越点点头,拍了拍桌边摞得很高的一沓文书道:“这些都是被徐阁老压下的奏疏,时间长的有半年多了,短的也有一个月,这两日才到了我这里票拟。将这百来份奏疏按日期给我拟一份清单,再列上上疏之人姓名、官职、事由,明天给我。”
百来份?沈青辰看了看那叠奏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笔。
宋越的视线跟随着她的目光,“你那支笔是用和田玉做的,要比其他的都重得多,正好适合练字。”
“……”
他把书案俐落地收拾了一下,在侧面给她辟出一小块地方,“就在这里写吧。”说完,他自己就坐到了书案后,背靠着舒服的扶手椅,再次埋头于未拟好的文书。
沈青辰应了是,然后就自觉地搬来圆凳,在他身边坐下。她不敢再说话扰他,开始一本本地阅看、整理奏章。
这一堆折子,既有六部三寺等中央行政机构的,也有各地方衙门递上来的。所奏之事也包罗万象,有破旧的,也有立新的,有收钱的,也有花钱的,有拍马屁的,也有要请辞的。涉及的人员也十分广泛,上至要祭天的皇帝,下至要收割的百姓,北边有蒙古鞑靼,南边有东瀛倭寇。
光看这些折子,青辰已经大约知道整个国家的运转情况如何。
在这些折子里,有一大部分是痛陈朝廷积弊和弹劾官员的,大约是因为触及了徐党的利益,所以才被徐延压着不批,他们好有时间转圜。现在青辰看的这些都已经是徐延放行的,想来要么是徐党已经解决了问题,要么就是事态严重,徐延弃车保帅了。
青辰看着,忽然想到了徐斯临。那日课后他来说服自己,一张俊脸没了往日的无赖模样,看着很是认真,漆黑幽直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下睑的一点点眼白让他看着有些固执和霸道。他说她心性太软,劝她学会断臂保身,如今看来,他的心性果然是自小受徐延影响很深。
日后真正做了官,他也会为了自己舍弃别人吗?
微微摇摇头,将那个人先放到一边,青辰开始拟写清单。
窗外,月浅灯收。
在这一方宁静的室内,融融灯光包裹着埋头于国政的师生二人,香炉里幽幽散发出逶迤的香气,时光静谧而悠长。
写了一会儿,青辰忽然反应过来,凭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没有权力看这些奏折的。老师竟让她全都看了,让她一夜之间就对大明的国事有了粗略的了解……是他太忙了忘记了吗?
她想开口问他,却见他在认真地处理公务,一张完美侧颜认真而严肃,双唇抿着,密直长睫温顺覆在黑眸上,眼睛几乎不眨一下。
“这么有空看我,可是写完了吗?”宋越很快感受到了明明温和却扰人的目光,头也不抬地问。
青辰立刻低下头,“还没有。”
她提着玉笔正要去蘸墨,正巧宋越的笔也伸向了砚台,一时间,两人在砚台上方都停住了,视线交汇在一起。
墨干了。
宋越的眼梢抬了抬,“要我替你研磨吗?”
沈青辰愣了一下忙摇摇头,“学生不敢,自然是由学生来。”
她搁下笔,走到砚台前,扶着袖子就开始慢慢研磨,纤长的手指捏着墨锭,细细的手腕在灯光的照拂下发出细腻的光泽。
宋越看了眼就收回视线,脑子里闪过四个字——红袖添香。
很快,青辰把墨研好了,把砚台轻轻往宋老师那边推了一下,“老师,好了。”
宋越蘸了下墨,继续悬笔。他用的是左手。
沈青辰回忆了下,方才他明明用的是右手。她看了一眼他新写下的字迹,饶是左手也胜自己百倍,忍不住问:“老师素日都是用左手写字的吗?”
“也不是。右手写累了,便换换左手。”
沈青辰有些吃惊,左手能写字的人本来就少,左右手都能写字的人就更是少。怪不得他能者多劳,怪不得他会这么聪明,也怪不得他会说自己的字跟他十岁时写的一样。
她瞄了一眼墙上的书法,没有落款,是一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副字虽不同于奏折上他写的台阁体,但两排字迹龙章凤姿,刚中有柔,浑然一体,隐隐透着什么关联。
“墙上这副字,老师是用那只手写的?”
“两只。”
“两只同写?”
“嗯。”
左右手都能写也就罢了,还能同时写,他该是一个多么聪明而内心沉静专注的人。
“老师为何两只手都练了字?”
“儿时想法奇怪,总怕哪天伤了右手,写不了字,就把左手也练了。”
青辰看着他指节分明的双手,微有些发呆。如今高高在上的人,年幼的他内心深处竟有这般超越年龄的担忧。
见沈青辰不说话,宋越又问:“可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
沈青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是吗。”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快写吧。”
“是。”沈青辰垂下头落笔。
这时他倒站了起来,走到砚台前自顾研起了墨。沈青辰写了十几个字,墨淡了,就顺手伸向砚台蘸墨,他没说什么,安静地避让她蘸了墨。
这时,沈青辰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怪异声响,宋越抬起头来看她,“你的胃的叫声真是不一般。”
沈青辰尴尬得不得了。
宋越放下手中的墨锭,到书房门口推了门,传来小厮,吩咐了一句“去做两碗莲子羹来”。
等走回来,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老师……其实学生不饿。”
“你的胃叫那一下,将我叫饿了。”
“……”
“困不困?”
她摇摇头,“学生不困。老师平日里也常忙到这么晚吗?”
他想了想,望向她道:“那便要看徐阁老的心情如何了。”
沈青辰弯了弯嘴角,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一起,彼此竟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隔着烛火,轻轻暖暖的,仿佛直触心底。他生得那么好,出众的容颜天质自然,在烛光下风华盛绽。
过了一会儿,丫鬟端来了莲子羹,宋越特意让给沈青辰那碗里加了些蜂蜜,“我平时不好吃甜的,他们做的膳食口味清淡,给你加些蜂蜜能有味道些。”
沈青辰捧起莲子羹,清润还冒着热气,橙黄色的蜂蜜一点点滴入其中化开。
“好吃吗?”宋越问。
她吃的头都顾不得抬,“好吃。”
宋越慢吞吞地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把碗晾在一边,又拿起公文来看,看起来丝毫倦意也没有。
沈青辰吃了两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搁下碗,也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那些折子里,她看到了一份画风颇为清奇的。
那是一份吏部呈报的官员考核升降奏疏。宋越对涉及贪污的官员,一概批了“革职查办、永不叙用”,但对一个在朝堂上辱骂了徐延,被吏部判定有失敬之罪要降一级的,他却批“嘴太油失了严谨,罚七日不得吃肉”。还有一个是在奏折上写错了几个字,司礼监传皇帝口谕让此人日后上奏前要检查,吏部也要降其一级,宋越却判“眼大无神写错字,罚三天不得阖眼”。
青辰看着他的脸,不由弯了弯嘴角。
这个阁老还有点顽皮。
夜越来越深,水气在屋外氤氲,包裹湿润了草木花叶,在翘起的檐角逐渐凝成水珠。
在还剩最后两份折子没录的时候,沈青辰终于困得不行,趴在桌上睡着了。
宋越搁了笔,静静地看了她一小会儿。
他站起来,叫了她两声,她没有反应。他又走到她身边,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她依然枕在胳膊上睡的很死。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怀中的重量倒是跟他想象中的一样轻。
书房里有个内室,里面置了张床,床上有一方青色软枕,和一张月色海棠暗纹薄被。
宋越把沈青辰抱到了床上。
那张熟睡的脸白皙透亮,眉骨清秀,灯光淡笼下的五官精致无暇,下巴到颈项间是柔和优美的弧度……
她倒是对自己放心得很。
第23章
沈青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有一点点亮,微弱的晨曦透进屋里,照亮了宋越雅致而沉素的书房。
高床、软枕、绸被、纱帐……青辰坐起身子,缓了会神,才想起昨夜她是在老师的书房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