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被子,身上依旧是昨夜穿的程子衣,她微微吐了口气,只是怎么想也记不起来,昨夜是怎么到了老师这张床上来的了。一夜酣睡,竟是连靴子都脱了,整齐地摆在床边。
这时,李管事正好在外面敲了敲门,“沈公子起了吗?”
“李管事,我起了。”她穿了靴子去开门,“老师他起了吗?”
“宋大人已经到内阁值房去了,吩咐我们这个时候来叫醒公子。马车已经按大人的吩咐备好了,等公子用过膳后,便可乘马车直接到翰林院。” 李管事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将洗漱物品和早膳都端进了屋来。
青辰点了点头,忽想起昨夜宋越吩咐的清单还没有写完,便到他的书案前想要先补完清单。哪知宋越的书案上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了,洗净了笔头的笔被悬在笔架上,连笔洗中的水都倒了。那些奏章也不知被他收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沈青辰昨夜写的一张清单,竟是已被他补完了的。
他的字迹工整隽逸,一个个排列在一起,气质出众得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青辰洗漱完,用了一些宋越为她备好的膳食,昨夜字写多了,拿筷的右手都有些使不上劲,不由想起他忙得都顾不上吃东西的模样,“老师昨夜想来比我睡得晚,怎的今日这么早又起了?”
“大人经常这样,大约也是习惯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尽心伺候罢了。对了,大人还交待了,说是将公子昨夜用的那支笔送给公子,让公子带回家去,以后便只能用那支笔写字。”
“……”
“大人还说,请公子今日专心听讲,不要分心,等他得空了,就到镇抚司去办明湘姑娘的事。”
青辰点了点头,一时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李管事道:“老师他公务繁忙,无暇多顾其他,因此昨夜周大人的事,还请李管事不要告诉老师。”
李管事听了应道:“听公子的。”
今日庶常们上的是公文写作课。
庶常们是文官,公文写作是必备技能。
国事繁多,再加上当朝皇帝疏于朝政,很多以皇帝名义颁布的告敕只能由阁臣起草,虽然内阁有宋越这个工作狂,但还是忙不过来,所以很多一般性的文件就交给了翰林代笔。庶常们公文写得好不好,就成了以后是否能留在翰林院的重要依据。
大明朝的公文制式繁多,包括谕旨、题本、堪合、敕命、下帖、牒呈、驾贴等等,多达近百种。今日这堂课,授课老师让大家练习的是题本,也就是昨晚沈青辰在宋越家里看了一晚上的奏疏。
百来份的奏疏,奏不同的事项,出自多个不同的人,沈青辰看了一晚上,早就把这一类公文的套路看熟了,今日写来就很是得心应手……除了,那支玉笔还是有点重。
当大多数人刚拟好腹稿,正要下笔的时候,她就已经写完了,还逐字逐句复看了三遍。最后确认无误,她才呈给了授课的老师。到了临近下课评点的时候,青辰不出意外地拿了最优,所写奏章连授课老师都暗暗吃了一惊,问她是如何练成的。
毕竟四书五经随手可读,可奏章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徐斯临回过头来看她,不羁的眉眼透出一点点意外和赞赏之意,视线半晌从她脸上挪开后,又扫到了她手中的那支玉笔上。
他轻轻皱了下眉,不知道为什么,那支像她的脸颊般通透的玉笔很不得他的心。他看了有一点不舒服,心只道,顾少恒这厮又献宝卖乖,沈青辰竟还接受了!
面对老师的疑问,青辰也不敢说是在阁老家看了百来份,不但知道徐延压了多少折子,还知道某位官员未来七天不能吃肉……最后只含糊地说是今日思路通畅。
等下了课,顾少恒闹肚子,去茅房通畅了,沈青辰则继续画她未画完的漫画。
隔扇外,槐树开花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垂了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摆,小小的花蕊点缀着翰林的古雅。
青辰顺手就把这些花画进了画里。
罗元浩拿了本《菜根谭》,凑到徐斯临的身边,“徐兄,此书你可看过?这其中有许多我确是看不太懂,想请你指教指教。”
《菜根谭》其实是上次孙四五问过沈青辰的书,这书最近在京中的士子们中间颇为盛行,大家见面了,都得谈上两句才显得不落伍。
自上次挖竹简被徐斯临骂过之后,罗元浩就总是想找机会把马屁拍回来。可这马屁要拍好了并不容易。徐斯临毕竟是第一官二代,有着熏天的背景,什么都比别人优越,什么也不缺。
罗元浩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他缺什么,作为倒数第一,他肯定缺这种学问上的优越感!
于是他就专程去买了这本书,想着籍此来拍马。反正不论徐斯临一会儿怎么解释,他都拼命点头,把他当圣贤供。
徐斯临瞥了眼那册书,心只道自己是倒数第一,又不是第一,一下就看穿了罗元浩的动机。他抿了下嘴,眼神示意他滚开,懒得搭理。
不过很快,“第一”这两个字就再次闪过他脑海。他回头看了沈青辰一眼,只见她安静地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淡淡面颊、微红唇瓣看着有种恬静的美好。
于是当罗元浩正要郁闷滚开的时候,手中的书就被夺去了。
罗元浩怔怔地看着徐斯临拿了自己的书,转身就往沈青辰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高大的身躯被合身的青袍裹着,仿若临风的玉树。
沈青辰正认真地画着,忽就感觉到有人站到了她的书案前,挡住了一些隔扇透进来的阳光。她抬起头来往上看,只见一副孤漠而不羁的眉眼,星眸正幽直地看着自己。
“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青辰问完,就见他把书册放到她的桌面上,手指往前推了一下,他的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
她看了一眼书名,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
他随手扯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淡淡道:“请教你学问。”
堂内有些吵,沈青辰没有太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转头扫了眼其他人,又小声道:“请教你学问。这册书……我看不懂。”
青辰愣了一下。
打成为庶常的第一天起,他这个倒数第一就对自己很不屑,且常自诩天资好,不费什么力气就中了进士,不像她,日日苦读也不过如此,一样没进一甲。
前几日策论的时候,他还卯足了劲反驳自己,将她的策论一条条地挑毛病,说她心性软,妇人之仁,总之是不甘居于下风。
这个人出身好,生得好,天资好,大约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在什么人面前认过输。今日他竟直认自己看不懂。
……他是怎么了?
见青辰不说话,徐斯临抿了抿嘴,“不愿意么?你不是说,珍惜与我们每个人的缘分吗?孙四五日日都请教你,如何到了我这,你就不愿意了。”
沈青辰摇摇头,“不是,方才我只是走了下神。”
他短而密直的睫毛眨一下,“嗯。”
她从他掌心下取过书,翻开书册,只见上面并无笔迹,干净崭新,分明是没读过的,一时就心想,他只怕不是真心请教,是又要想了什么法子戏弄她了吧。唉,到底还是本性难改。
不过青辰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想问的是哪一句?”
徐斯临本来也没看这书,一时脑子发热就走向沈青辰了,本来也没真想请教,就是想说两句话而已。
他随便瞄了眼那书,看到上面的一两句,好像其意也不是那么难解,问了反倒显得自己肤浅了。正犹豫间,恰看到沈青辰方才画的漫画,他干脆转移了话题,“你这是画的什么?”
见着他样子,青辰合上了那本《菜根谭》,心想他果然不是来请教的。
“没什么,只是将一些小故事画出来,给我那表兄弟授课时用罢了。给小孩子看的东西。”
他眼梢抬了抬,从她手下抽过画来看,“奇奇怪怪的,我倒是未曾见人这般画过。这女子的眼睛如何这么大?是个妖精?”
青辰只觉得额头突突跳了两下,“……不是,只是我画得夸张了些。”
“哦。”他应着,忽地抬起头看她,眼神直直的,一眨不眨。
青辰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轻轻蹙了蹙眉。
徐斯临忽地一下抬起手,托住了青辰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往上抬,“她怎么有点像你?”
青辰猛然一怔。
便在这时,课堂门口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沈青辰,你出来。”
竟是宋越!
第24章
徐斯临只觉右手上的重量一下就消失了,自己的手还在原地,托起青辰脸时细腻柔软的触感犹在指尖。
接着,他就看见她很快站了起来,白皙的脸上略显慌忙。她取回了她的画,还将他的书推还给他,“我要先出去了,你的书收好。若还有什么问题,以后再问吧。”
不等他回答,她就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了。青袍的袖子轻轻擦过他的手臂,秀气的黑靴急急地往门口走去,背影纤瘦萧肃。
讲堂的门口,宋越正没什么表情地等着,目光看着平缓,却紧随着自己的学生。
徐斯临皱了皱眉头。
今日虽无宋越的课,可他们马上就要上书法课了,宋老师这是要将沈青辰带到哪里去?他任他们的老师时间也不久,可看沈青辰的眼神中分明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稔,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清风从窗缝吹进了课堂,携着一点点槐花的香气,翻动了那本孤零零躺在书案上的《菜根谭》。阳光依旧斜斜地照着,遗落下斑驳光影,只是案头已空。
徐斯临睨了一眼被人舍弃的书册,半晌才将它抓起来,冷漠地起身离开青辰的桌子。
罗元浩自被抢走书以后,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徐斯临对沈青辰的一举一动,靠近、低语、凝视、触碰……不是调侃,不是戏弄,不是欺负,跟以往的都不一样,竟是低下头的温言请教!
虽是脑中的弦比较长,但罗元浩也不是笨蛋,那氛围,分明有一点点微妙……自己的那本书,好像有点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意思?
感觉自己看出了奥妙玄机的罗元浩一个激灵,立刻就堆了满脸笑凑上去邀功,“徐兄,此书还不错吧?只送给徐兄,望你笑纳……”
哪知话音刚落,一册书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砸来,紧接着是低沉的一声,“破书,打你身上来就沾了霉运。”
难得与她进距离相谈,竟还被人打断了。
罗元浩手忙脚乱地接下书,怔忪呆立,很快却又见徐斯临沉着俊脸走向自己,一只长臂伸过来再次掠走了自己的书,还拨了拨起皱的封页,对着自己冷冷道:“你这脑子,看再多书也无用。”
“……”
罗元浩哪里知道,虽然他的书很倒霉,但那也是被沈青辰摸过的啊。
宋越见沈青辰出来了,转过身提步就走,声音淡淡的,“走吧,去镇抚司。”
他本想上午就过来了,哪知内阁有会议就耽搁了,一直耽搁到现在。
秋天到了,各地的粮食都快成熟了,也到了国家要征税的时候了。国库的税银还没进呢,负责花钱的几部堂官就拟好了花钱的计划,齐齐到内阁要钱来了。
吏部拖欠官员俸禄,总是不能拖过年的,要钱;户部赈灾,迫在眉睫,要钱;兵部要防鞑靼打倭寇,一刻也耽搁不了,要钱;工部要修宫殿修水利,天子眼皮底下的事工期更是延不得,也要钱……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重要,可是按往年收得的税银计算,光供这几部的花销加起来就远超能够收到的,更别说是其他的了。
于是几部的堂官就吵起来了,少一分都不愿意,从大早晨吵到中午,又从中午吵到下午,首辅徐延坐在一旁半句话不说地装死,最后只能由宋越出面调解。
走出内阁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胸口的气顺了一些。因想着答应了沈青辰要去讨明湘,散会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打发了几个还要缠着他的堂官,急忙就往翰林赶。
才到翰林院讲堂外,宋越就在门口看到徐斯临跟沈青辰凑在一起,两人垂头低语,青辰在很认真和耐心地说着什么。他才纳闷此前听说二人不和的传闻是不是错的,就见徐斯临很自然地托起了她的下巴,眼睛幽直地看着她,年轻的脸上一股探究和思索之意,似乎还有一丝……痴意?
于是那句话不由脱口而出,把沈青辰给叫了出来。
沈青辰出了门,见到宋老师先给他行礼,抬起头时却见他的背影已离自己两步远了,她怔了一下,忙提步追上。
老师怎么好像……不太想说话。
锦衣卫的官署北镇抚司在承天门外,千步廊的西边,毗邻五军都督府,与六部和翰林院隔街相望。
师生二人直到上了千步廊,宋越也没有跟沈青辰说话。承天门的守卫给他行礼,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沈青辰默默跟在他身边走,对于这种无言的氛围略感到有点不习惯,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昨夜忙到那么晚,他还是一丝倦色也无,黑靴行走在绵延的石板路上,一身绯色官袍宽松合度地裹着他的身子,隐隐可见前襟下起伏的胸膛。淡淡的阳光下,他依旧是一副光润玉颜,透着一股疏离淡漠,冷冽的气质与火色的官袍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他忽而垂目望她,“你看什么?”
青辰连忙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片刻静默后,宋越看着学生束起的满头青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不由轻吐了口气,“昨夜睡得好吗?”
青辰老实地点点头,“睡的很好,一睁眼已是天亮了。请老师原谅,学生昨夜原是想陪老师处理完公务的……”
“陪我?”他打断她,淡淡道,“睡着陪?”
他虽是主动跟她说了话,但是话中好像有一丝跟平常不一样的情绪,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只答:“谢谢老师为我补完了那张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