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人,青辰只能对着夜色问:“老师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你呢?可用过了?”
“我用过了。这屋里还有净室,我还沐浴了……”说到这里,青辰忽然顿了一下,一时脸上有些燥热。她为什么要跟老师说沐浴的事。
“是吗。”宋越的声音淡淡的,“那多加件衣衫,别着凉了。”
“嗯……老师一直在屋里,我还以为老师是不是忙得又忘了用膳,或是太累睡着了,又或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是她带了书册来看,老师方才半点动静没有,只怕还要让她联想更多。
“担心我了?”那头的窗子飘来声音,清润中略带着点磁性。
青辰心中略微一动,捋了捋耳边一缕被吹落的细发,轻声道:“嗯……国事离不开老师,学生自然也不愿老师有恙。”
“嗯。”
这时,天空中有道亮光闪过。青辰擦了擦眼,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不一会儿,又是一道亮光。
一只手搭着窗沿,她不由脱口而出,“流星雨!”
宋越那头的语调似乎也拔高了,“星陨如雨……”
青辰忽然想起来,在古代,大家通常对流星雨有些不好的看法,并不像现代那么浪漫。大家会认为这是天有异象,通常预示着政权更替等不祥之兆。
她在现代活了二十年,都没有见过一次流星雨,不想到了大明朝居然看见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预示了什么。
“老师,你相信流星雨会预示什么吗?”
那边传来淡淡的声音,“我从不相信这些,只将它当作景观一看罢了。它如果真如人们所言预示着什么,叫某些人大权旁落,岂不也是件好事。”
“嗯。其实在我们家乡,能看到这流星雨,是件幸事。”
看着一颗颗流行不紧不慢地划过,闪亮的光芒点亮了寂寂夜空,青辰的心里隐隐有些激动。
“想下去看看吗?这里倒看不真切。”
“想!”
“走吧。”
客栈的后面是一大块平地,不远处有几个草垛,平日到了夜里便无人出没。今夜几乎没有月光,平地上略显漆暗,只流星划过的光芒可隐约看见路。
“就在这里看吧。”两人来到一个草垛前,宋越道。
青辰点了点头,然后便仰起头看天空,生怕错过一颗流星。
宋越一展手中的薄缎披风,将她整个包裹了起来,“别着凉了。”
她有些诧异地缩了下脖子,转过头,对他轻轻道:“谢谢老师。”
今夜的流星似乎特别多,一颗接着一颗,不急不徐的,流光尤为闪耀,仿佛每一颗都要尽显了风采,才甘心从这夜幕上褪去。四周静静的,只有一点点干草被风吹动的声音,空气有些湿润,薄薄的水气聚了又散。
沈青辰此前从未想过,这辈子的第一场流星雨,竟是跟史册上的救世名臣,无数人的偶像一起看的。
难得的际遇让她有些兴奋,不由想要与他分享,“老师你看,这颗是不是很亮……”
夜色中,他负手站着。侧脸看得不太清楚,只能辨得雕琢的轮廓和含光的星眸,但这些已然足够昭示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宋越转过头,看着自己掩饰不住兴奋的学生,“很亮。”
他为她简单的高兴而高兴,以前倒是少见她这副模样的。
刚才赵其然有事来找他,跟他说了她下午的表现,他并不感到意外。她那么努力,光芒自然是掩不住的,总有一天会大放异彩。
风吹过,有点冷,青辰不由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回首看了看草垛,她道:“老师,我们坐下看吧。”
“好。”
他坐下,背靠着草垛,曲起一边膝盖,一只胳膊搭了上去。修长的身子,放松的姿态,让他看着有种漫不经心的优雅。青辰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老师,在夜色中回过头来,抱着膝盖坐下。
他们像在马车中那样,挨在一起,少了车夫的小调与弥散的暖阳,却多了一份无人打扰的静谧,和一整片浩瀚无垠的璀璨夜空。
风有些大了,青辰抱紧了膝盖,微微缩了下脖子。片刻后只觉一只胳膊打身后伸过来,轻轻搂住了自己的肩,他的宽袖覆住了自己的背,暖意自掌心传递过来。
宋越转了下身,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看着她,“你可介意?”
青辰看着为自己挡风的老师,本能地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谢谢老师……”
天空中,流星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轨迹也越来越亮,一时间,数颗流星竟齐齐划过夜空。
真真是,星落如雨,美景无双。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刚刚停在了大明内阁首辅的府邸前。
徐斯临携着两册书下了车,绕过影壁后,在院中驻足抬头,观看夜空中难得一见的景象。
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直裰袍子,腰间系着一块青玉,身后披了件绀青色的薄缎披风。风起时,他恰是迎风站着,前襟被吹得紧贴着强健的胸膛,身后的披风一下下翻飞卷起。
数颗流星划过,夜幕瞬间变得很亮,只可惜时间并不太长,很快,夜空又恢复了寂静。
天有异象。
徐斯临蹙了蹙眉,提步上了回廊。回廊上点着一排灯笼,发出橙黄的光,廊边的花草影影绰绰。
他才走几步,便在转角遇到了首辅徐延,“父亲。”
“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徐延头发半白了,身后披了件鹤氅,也是听下人说天有异象才出来的。
“工部侍郎家里。”
徐延有些没想到,“你跟他那些儿子惯来也没什么接触,怎么竟到他家去了,还留到这么晚。”儿子的交际范围他是清楚的,那工部侍郎虽也是徐党,但往常儿子一起吃酒玩乐的人里没有他家的,而且最近,儿子也不怎么出去玩乐了。
“请教学问去了。”徐斯临淡淡回道,“到工部观政,有的册子看不懂。去问问。”
工部的政务对他来说是新知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地了解和学习这些知识。虽然他脑子活泛,可毕竟术业有专攻,如果不得入门要领,那看再多书也是白费功夫。所以,他去找了工部侍郎。
三个人一起到工部观政,大家的起点算是相同的。沈青辰很刻苦,每天都翻阅很多册录,记很多笔记,散值后还要将书册带回家,这些他都看在眼里。那个人曾经嘲讽过他的出身,他无所谓,因为他改变不了。
可个人的学识和能力却是他能改变的。林陌说过他样样都好,他原本也这般觉得,天资高,学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多会一些与少会一些,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现在到了工部,多一点少一点似乎就有了区别。
他不会再让那人质疑他的能力的。
徐延听了,双眼一眯,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这般勤学,自是让父亲引以为傲。不过儿子,你须得知道,你跟其他的庶常是不一样的。”
他继续道:“你是我徐延的儿子,如今我手中的一切权势,未来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所以,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学识,而是御人。”
徐延自己身为一个大贪官,之所以能在朝中屹立多年不倒,又得皇帝的信任,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会用人。他清楚的很,用好了人,用对了人,才能让这个国家长久地运转下去,他们徐家的富贵荣华才能延续下去。
“儿子,如今你身边就有一群士子中的精英。找出其中有才能的人,让他们归顺于你吧。让他们所有的才华,都为你所用。”
听着父亲的话,徐斯临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瘦削的肩膀,清隽的脸,澄澈而坚定的目光……那个人,归顺于自己。
第47章
徐斯临边往寝屋走,边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让那个人归顺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有一点心动。
自从在性别之事上与沈青辰摊了牌,他便尽量克制自己只把他当作同窗看待,同性之间,容不得他多想其他。那个人已经有段友情叫顾少恒,他断无可能插进去,效仿,也已经迟了。
可今日经父亲这么一点,他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在同性之间,尚且有一种可以让两个人更进一步的关系,叫作归顺。
对于这种更进一步的关系,自与父亲擦肩而过后,他的心里便开始有了期待。
可是该怎么做呢?
金钱,权力,地位,荣耀,沈青辰想要的是什么?他那么执拗,有自己的主见,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带来的附加物,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连祈愿,他写的都是“做个好官”。
夜风吹来,将徐斯临的披风吹得飘扬翻飞。
屋门被推开时,接替青荷的丫鬟见到的,是一张眉头蹙起的淡漠俊脸,修长的手臂中还携着两册书。他修长的腿迈入了烛光之中,浑身不羁的气质与这两册书奇怪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打发了偷看自己的丫鬟,徐斯临倒在罗汉榻上,顺手抓起了炕几上的那册书——《菜根谭》。
他随便翻了一页,竟是翻到了他拿书去请教她时翻到的那页。
初秋的午后,窗外槐花满地,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他看着她,托起了她的下巴。
那种让人回味的氛围,大约应该叫作亲密。
而归顺,可以带来亲密。
徐斯临合上书,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那个人虽然贫寒,内心却是有些清高的。如果金钱不能打动他,那什么可以呢?两个字忽然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女人。
可紧随着这两个字而来的,是一股打心底窜上来的强烈的排斥感。
他不可能给那个人送去一个女人。
那个人会对那个女人含情脉脉,牵她的手,吻她的唇,与她在床上翻云覆雨。那个人的双眼会变得沉醉而迷离,身躯会变得泛红而颤栗……
一想到这些,他就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叫那人归顺,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京城的秋天短,半个多月后,冬天就来了。
近日总吹北风,天阴阴的,冷得直叫人哆嗦。工部的各堂屋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窗子也都不再开了。
院子里的松柏还未全凋,只是也不复盛夏时的翠绿。墙角还有一株腊梅,细长曲折的枝干还未发新叶,只冒出一粒粒小小的花骨朵。
立冬前日,光禄寺给各庶常做了扁食,是羊肉馅儿的,沈青辰吃了好几个。顾少恒心疼她秋天没养膘,担心她冬天不好过,便假装说这扁食做的不好,把自己碗里的扒拉了几个给她。青辰自是感激,抱着碗喝了一口热热的汤便对着他笑。
徐斯临照例不在光禄寺用膳。徐府的马车内置了炉子,一路上马儿嘚嘚嘚地跑,炉子里的炭火则烧得噼里啪啦的,将热着的膳食载到了大明门外。
他娘未免他冻着,还特意捎带了一件银鼠绸缎披风,温暖细腻的银鼠皮做的围领,黑绸上绣了精细的暗纹。徐斯临披着披风回到工部的时候,身形挺立,步履从容,看着很是冷俊不羁。
算算日子,沈青辰三人到工部已是一月有余了。
一个多月过去,工部主事韩沅疏一次也没召见过他们,本该由他管的观政事宜好像已被他抛诸脑后。青辰偶尔还能听到他那间屋里传出咆哮声,不过隔着厚帘,也听不清说了什么,约摸只有两个字可辨认——“奶奶”。
三个庶常因无人管,只能呆在屋子里看册录。顾少恒对于徐斯临能耐住寂寞,每天看书看得贼认真而感到好奇。
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顾少恒便问沈青辰,“徐公子是不是转性了。”
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门口。
青辰正看得认真,随口应付了一句。顾少恒却不依,一只手盖住她半页书,笑嘻嘻道:“看了这么久了,你就休息会吧。”
青辰无奈,只能陪他说话,可在背后议论别人并不好,便把话题转移到了册录上。
“少恒,这里我有些不明白,你看,景治十四年,大安县修堤坝,长十五丈,高三丈,用了八千两银子。到了景治十六年,伏青县修堤坝,长十六丈,高三丈,就用了一万两千两银子。这两个大坝长度差不多,又都在同一条河上,仅隔了两年,造价多就出了一倍,难道砂石在两年间贵了这许多?”
顾少恒只要是有人搭理,说什么倒也无所谓,这会见青辰请教他,心里还有些高兴,便道“巧了,你正好问了件我知道的事。景治十六年有大涝,那年我四弟正好出生。我猜该是两岸有淤泥要清理,再加上要新增暗渠,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钱吧。”
青辰听了点点头,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其中的差距还是有些大。
“知道我们初到工部那天,韩沅疏为什么发火吗?”顾少恒忽而问。
青辰摇摇头。
顾少恒是朝野小狗仔,小道消息灵通的很,自从被韩沅疏一顿怒骂惊到后,便立刻四处打听此人遇到了什么事。
据说是上次内阁开完会,各部分了税银,前些日子工部一统计,发现竟露了一处堤坝的花销没算上,于是又去了内阁。正巧宋越去了通县,工部尚书便去找了徐延要。
几部堂官大家都是徐党,徐延不能太厚此薄彼,所以只勉强从其他部门给他拨了三千两。
三千两虽少,但好歹是给了,首辅大人也算是给了个说法。至于巧妇如何烹无米之炊,就要看工部自己的本事了。
于是工部尚书就把这事交给了部里最有本事的那个人,他就是韩沅疏。
韩沅疏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没有本事的人,二是自己没本事解决的事。所以那日见了沈青辰三人便一顿嘴炮嘲讽,骂天骂地骂人骂己。
青辰自上次挨骂以后,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在想着这桩修堤的事。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她又一直在看建筑方面的书,现代的修堤技术肯定比大明朝要先进些,她或许可以帮的上忙的。
只是,先得韩沅疏同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