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嫁——墨书白
时间:2018-03-13 14:03:44

  秦书淮被秦芃背着,气息有些乱了。
  他好想开口同她多说几句话,然而血涌在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他的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浸透了秦芃的衣服,秦芃整个人都在颤抖,沙哑道:“秦书淮,你撑着点……”
  “你别死……”
  “我还有好多事问你啊!秦书淮你别死啊!”
  秦芃感觉这一生没有任何一条路比这条下山的路更漫长。
  她狂奔在路上,刚到马车,就看见柳书彦站在马车边上。
  秦芃一看见他,便直接冲了过去,反手将刀压在他脖子上,冷道:“解药!”
  “我就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柳书彦苦笑。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秦芃着急抢了过来,将秦书淮放在地上,从瓶子里抖出一颗药来,塞进了秦书淮的嘴里。
  秦书淮吃下药后,脸色慢慢好转,柳书彦站在一旁等候着,好久后,等秦书淮气息平稳下来,秦芃猛地瘫软下来。
  “他没事了吧……”
  秦芃喃喃出声:“没事了吧……”
  柳书彦看着面前人,苦笑不语。
  她失神的眸子抬头看向他,他终于无奈,蹲下身来,拍上她肩头,叹息声道:“他不会死了,你放心。”
  秦芃听了这话,慢慢回了神,垂眸看着躺着的人,沙哑道:“将他抬上马车吧。”
  柳书彦应了声,同秦芃一起将秦书淮抬上马车,然后朝着淮安王府赶过去。
  上了马车后,两个人都很安静。
  好久后,柳书彦慢慢开口:“我本来以为,你想杀他,杀了他,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从此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秦芃抬头看向柳书彦,柳书彦在笑,眼里却仿佛是哭着一般。
  “赵芃,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
  “对……”
  “没什么对不起,”柳书彦垂下眼眸:“感情的事,没谁对不起谁。只是我来得太晚。”
  “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缘。”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孽。”
  秦芃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真的,想要嫁给你的。”
  “你明白一个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是什么感觉吗?”
  她抬头看向柳书彦,艰难笑了起来:“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里,我特别孤独。我特别想有一个人,能陪着我把路走下去。”
  “他给我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的天地,一种新的可能。你曾经让我看到这种可能性。”
  “作为董婉怡和你通信的时候,你给秦铭讲课的时候,你带着我吃饭、游湖、聊天,那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日子这样过,真的很好。”
  柳书彦没看她,垂眸张合着折扇。
  秦芃沙哑出声:“如果你和我的死无关,”秦芃看着他,含着眼泪:“我是真的想嫁给你的。”
  嫁给他,哪怕无关爱情,那也是一段新的人生,一场新的旅程。
  她会对他好,她会有个家庭。
  柳书彦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沙哑着嗓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年,”秦芃斟酌着用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千里迢迢从宣京来杀我?”
  “当年文宣陛下召秦书淮回京,其实是无奈之举。宣帝仁德爱民,广受爱戴,靖帝余党其实也是因为相信宣帝会善待靖帝之子,才肯忠心辅佐。召秦书淮回京时,丞相并非董明,而是靖帝的老师,邵易。”
  “宣帝希望邵易让权,两相争执,最后邵易提出条件,他可以告老还乡,但要求宣帝接秦书淮回国,以亲王善待。宣帝同意后,迎秦书淮回宣京,同时邵易放权,让丞相之位于董明。”
  秦芃听着,大概明白的秦文宣杀她的原因。
  “一个前太子,有老臣扶持,还娶了一个北燕公主。这个北燕公主甚至还有一个很可能当皇帝的弟弟,如果她弟弟当了皇帝,你觉得这个前太子将会有多大的威胁?”
  柳书彦抬眼看秦芃,秦芃闭上眼睛,说出结果:“北燕随时可能出兵帮助这位太子谋权。文宣帝无法容忍这样的可能性。”
  “先帝可以接受内乱,可以接受手足相残,却绝不能允许齐国有成为北燕傀儡国的可能性。靖帝当年弄得国家风雨飘摇,被北燕长驱直入直取宣京,以唯一一位天子血脉为质,划十六州求和,你以为,这样大的屈辱,齐国说忘就忘吗?”
  柳书彦言语激动起来:“我齐国天子百姓忍辱负重,花了十多年时间才走到与北燕商讨条件的位置,岂能容忍因宫闱之乱,让国土再落他人之手?!”
  “所以,”秦芃冷静下来:“你便是秦文宣下令杀我那把刀。”
  “董明谏言,陛下下令,我领队执行。”
  柳书彦垂下眼眸,按住因激动微微颤抖的手:“事实上,早在秦书淮归来之前,先帝便暗中许诺过秦书淮,只要他愿意和你和离,归来之后,愿将长乐公主许配给他,可被他断然拒绝。他说,秦书淮谢过皇恩,但质子之身,难以般配,玉阳公主于危难下嫁,此生此世,唯妻赵芃。”
  长乐公主是当年太子的长姐,若无意外,日后太子登基,长乐公主便是长公主。
  齐国的长乐公主和当年北燕无权无势的玉阳公主比起来,其地位悬殊,是人想想就明白。
  而姜漪虽然比玉阳公主能给秦书淮更多,可和长乐公主比起来,却还是差了许多。
  当年宣帝以长乐公主相许,秦书淮就能断然说出“唯妻赵芃”,又怎么会在之后为了区区一个姜漪,就毒死赵芃?
  赵芃心里有些惶恐,她压着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绪,故作镇定道:“后来呢?”
  “秦书淮是个聪明人,”柳书彦看着窗外,语调冷静:“他明白先帝顾虑,于是修书告知陛下,他无意皇位,绝无争夺之心,到齐国之后,绝不涉政,只求一隅之地,教书育人,养老至终。”
  秦芃听着,捏紧了拳头。她突然发现,原来她不知道的那些年,秦书淮做了这样多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他在她面前,永远那样淡淡的模样。你猜不透他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么多年,他连一句喜欢都吝啬给她。
  可这一天,秦芃却觉得,过去仿佛是被人翻天覆地掀开,她被迫正视着那些她从不知的真相。
  原来那个人在年少时,就已经为她放弃过这样多。
  “既然他都已经这样说了,”秦芃低着头:“为何还不放过我?”
  “他如此敏锐,宣帝欣赏。便让人去查他,知晓他的才能后,宣帝起了爱才之心。若这样的人不为国所用,太过可惜。可你存在,那必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所以就杀了我。”
  秦芃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你们欣赏他的才华,因为你们想让他报效国家,所以我的性命便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所以你们可以高高在上随意决定我的生死是吗?!”
  秦芃猛地捏住了柳书彦的衣领,怒吼出声:“你知道我有多艰难才走到那时候吗?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苦难……我在冷宫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被人辱骂的时候,我亲手毒死母亲的时候,我还能忍着屈辱忍着艰辛扛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一直想着,终有一天,这条路我会走过去。”
  秦芃眼里蓄满眼泪,哑着声音:“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得到我的幸福,会远离这样的日子,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柳书彦……”
  她浑身颤抖:“我好不容易走到我一直等着的那天,我嫁给了秦书淮,有一个爱我的人,有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陷害我,你来杀我前一晚,我还在想着,我想有个孩子……”
  秦芃颤抖着放上自己的肚子:“我还想着,我要和秦书淮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他的封地,我还想着我要去很多地方,我想帮很多人……”
  “我规划了我的人生,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很好的人生,可都被你毁了!”
  秦芃一拳砸了下去,一拳又一拳,伴随着她压抑许久的爆发:“都被你们毁了!毁了!”
  她做错什么了呢?
  她什么都没做错。
  只因为她是北燕的公主,她嫁给了秦书淮。
  只因为秦书淮颇有才能,他们欣赏。
  他们猜忌她,他们害怕她,所以就决定杀了她。
  太荒唐了。
  一个人的生命有多么宝贵,她生命承载着多少努力,多少期望,在这些人眼中,在大业面前,都分文不值。
  “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你们齐国做什么……”
  秦芃失去了力气,慢慢滑落下来。
  “只是我嫁给了秦书淮,我没有地方去。如果那时候,你们告诉我,要和离,我也是愿意的。”
  “或许是吧?”
  柳书彦拿出帕子,按在自己被秦芃砸出血的眼角,面色平淡:“那时候我们也举棋不定,后来董明拿出了一个折子,是从北燕来的。”
  “我不知道是谁,但那个折子详细记叙了你生平做过的事。你如何从冷宫走出来,你陷害其他嫔妃,你为权势嫁给封峥,因失了清白被迫嫁给秦书淮。”
  “桩桩件件,本该是北燕宫廷不该为人所知的丑事,却都在里面。面对这样一位公主,我们不敢冒险。”
  柳书彦言语平静:“赵芃,你说你无心权势,你不会做出对齐国无害之事,如今我信。”
  他抬眼看她:“我信你心地善良,我信你当年是被逼无奈。可当年看见那张折子,没有人会信。”
  “一个如此贪慕权势阴狠毒辣的公主,嫁给齐国的前太子来到齐国后,会什么都不做吗?尤其是那时候我们已经预料,赵钰极有可能登基。”
  “若赵钰登基,以你和赵钰的感情,我想,赵钰想做什么,你都会帮他做,对吗?”
  秦芃没说话,好半天,她嘲讽笑开。
  “连我和阿钰的关系都查得这样清楚,我是真想知道,到底是谁……一定要把人逼到这样的程度?”
  柳书彦摇头。
  “信是董明拿来的,我不知道。”
  秦芃沉默,她坐在马车车板上,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柳书彦抬头看着车帘,沙哑着声应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
  “走出这个马车,你以后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了。”
  秦芃听着他的话,抬头看他,柳书彦苦涩笑开:“我会申请外调,你若不愿,我便不回来。”
  “你……”秦芃微微一愣,柳书彦看着她,半蹲下来,和她一样高。
  “赵芃,”他盯着她:“如果我没有家族,如果我不承担那么多人生死的责任,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命给你。”
  “我不比秦书淮差。”
  他含着眼泪,说得务必认真:“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我喜欢你,不比他少半分。”
  “我知道……”秦芃沙哑开口:“我知道的。”
  “对不起。”他颤抖着声音:“我当年,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你。”
  如果不是皇命难为,也没有人,会对那个烛火下绣着特别丑的鸳鸯却还绣得一脸开心的姑娘下手。
  他想触碰她,却不敢,只能盯着她,艰难道:“原谅我。”
  秦芃看着他,好久后,她点点头。
  “其实……死了太多次,”秦芃苦涩笑开:“我也早已没那么在意了。你也不用申请外调,我方才激动了些,我终究也不是你杀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
  他沙哑出声:“赵芃,我害死了你,这是我一辈子的孽。你原谅我,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只是赵芃……”他抬起头来,眼泪落下来。
  他感觉自己居然能清晰想起当年在北燕第一次见她。
  那时候大家都还是少年,她坐在烛火下,绣着一只特别丑的鸳鸯。
  他趴在房梁上看,心里想,怎么有人能绣得这么丑。
  旁边丫鬟笑话她:“公主,您绣的这是什么呀?”
  “鸳鸯呀。”
  丫鬟咯咯笑起来:“您这是绣了做什么?”
  “送秦书淮,”她扬起下巴,满脸骄傲:“今天有姑娘给他送帕子,我要让他看看,我也是会绣鸳鸯的!”
  他趴在房梁上听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提醒那个姑娘,绣这么丑,真的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那时候,他也觉得,有一个姑娘惦念着给你绣帕子,也是一件极好,极幸福的事。
  所以后来和她挥剑相向,夜色下,女子提剑而立,广袖随风猎猎而响,长发散开露出她清亮的眼和明艳的五官,她如烈火朝阳,微扬下巴,问出那一句:“贼子何人?!”时,他内心怦然不定,剑都因此慢了几分。
  如今当年那惊艳一瞥浮现上来,和面前女子经历世事沉浮后带着沧桑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他忍不住,特别特别认真告诉她:“我喜欢你,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六十八章 
  柳书彦看着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半分杂质,所有事情仿佛都和他没有半分干系。
  所有阴暗的、纷杂的过往,统统消散在他眼里。
  他仿佛是十六岁的少年,静静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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