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丫头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寇金萍一边暗暗地咬牙咒骂,一边嘴里却说:“冯荞这些天在你家做客呢,也不能白吃白住,可不得多买些东西给你。”
寇金萍这分明话里有话,笑得可真假。一边讪笑,一边在底下用胳膊肘子捣冯老三,捣了一下,冯老三瞥她一眼没吭声,寇金萍又使劲捣了一下。冯老三咳嗽了一声,说:
“冯荞啊,你看你在这儿都住了这么多天了,给你二伯娘添麻烦,你也该回家了,这不,我和你妈今晚来接你回家呢。”
“就是啊,你看我这阵子身子不好,一连病了这些天,也没能顾上冯荞。冯荞你在二伯娘家玩了这么多天了,也该回去了,家里小粉和小胭也念叨你回去呢。”
“哎?回去?回去干啥呀。”二伯娘语气表情刻意的夸张,她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嗓门再一抬高,估计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了。“他三婶,你叫冯荞回去干啥呀,她在我家里好好的,你就给她在这儿好了,也不用你给她吃给她喝,也不用你养活她,省得你整天嫌她。”
这些话正是寇金萍自己说的,动辄挂在嘴上骂冯荞,我给你吃给你喝,我养活你这么大……冯荞这一回跟她吵架赌气不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二伯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寇金萍:……
冯荞觉着,她好像听到了寇金萍磨牙的声音。寇金萍憋了半天气,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尴尬,又拿胳膊捣冯老三。
冯老三烦且无奈:“不是你说要来接冯荞的吗,有话你自己说呀。”
寇金萍用力瞪了冯老三一眼,冯老三顿了顿还是顺着寇金萍,对冯荞说:“冯荞啊,你看你妈专门来接你呢,你一直是个懂事孩子,你回家吧,咱一家子往后好好的。”
“冯荞,你看你爸也不容易……”二伯嚅嚅地想劝一句,二伯娘眼一横,二伯惹不起二伯娘,索性低头卷他的纸烟,也不敢再帮冯老三说话了。
“冯荞啊,你看我跟你爸专门来叫你呢,你说在我心里头,这些年拿着你跟小粉一样疼,你这么老是不回家,这多不好呀,叫我和你爸心里都怪难受的,我也担心你,你看你爸这阵子心里装着这事,饭都吃不好。”
这样的话,寇金萍还真能当着面说出来,都不带脸红的。尽管表情尴尬,眼睛喷毒,可人家也说得跟真的似的。
其实寇金萍早就坐不住了。从冯荞一离开家,放话说不用谁养活,往后也别指望她往家里交一分钱,寇金萍就警惕起来,用她的话说,冯荞就是个犟种,如今也长大了,翅膀硬了,有婆家了,她要真的从此不往家里交一分钱……
寇金萍琢磨了半天,以冯荞如今的情况和冯老三的怂包态度,她还真不能把冯荞怎么地。
不管将来她和小粉能过上啥样有钱的日子,眼下日子却是紧巴巴的,称盐买火都得算账,生产队也只在年底分一次粮食。眼见着这几个月,有冯荞每月交上来的活钱儿,家里宽松不少,有时还能吃上荤腥,割半斤肉、炒个鸡蛋什么的,冯荞往后要是真把工资攥在自己手里,不给家里上交了,家里又得困难起来,整天盯着鸡屁股,鸡蛋得留着换煤油换火柴,哪还能吃到嘴里?
这怎么行?寇金萍还打算给自己和冯小粉做件新棉袄呢。
第47章 不要脸
如今再一听, 冯荞那婆家光是“认门”的见面礼就给了整整六十块,寇金萍顿时觉得失策了。
六十块啊,这年月根本就是一笔巨款, 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活儿,生产队年底也只分些口粮,家家户户守着猪圈和鸡屁股, 像冯老三家, 一年到头也收入不了几十块钱吧?
寇金萍骂人一时爽, 这些年也是惯了的,无非是冯荞在她手里讨生活,她骂两句怎么了?农村丫头片子, 有几个不挨骂呀。
真没想到这一回冯荞偏就当面锣对面鼓的跟她干上了,还真的从家里跑出来,住到了二伯娘家。冯荞在二伯娘家住了这些日子,每天下班回来走在村里, 时不时就有人看见她又买了啥东西带回来, 盐啊醋啊,肥皂啊, 还有金贵的大米和香喷喷的卤菜……
不光这样,自从冯荞跟她大吵一架搬到了二伯娘家住, 村里的议论声可就不好听了,说她这个后娘狠心, 整天虐待冯荞的, 把冯荞逼得有家不能回。生产队大集体干活, 人多嘴杂,有啥事情传的比广播还快,冯荞一离家搬走,村里妇女们田间地头就议论上了,要不是寇金萍把那没娘孩子欺负得太狠了,好好的冯荞为啥不回家?遇上性子直看不惯的人,就故意在寇金萍面前说,简直就要指着寇金萍的鼻子当面责问了。
寇金萍起初心里还发狠呢,看她冯荞能一直死在外头吧!没过几天,寇金萍就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了。
——那丫头的翅膀是真的硬了。
冯荞离开这个家,也过得好好的,反倒是她寇金萍里子面子都伤了。
今天生产队耘田除草,妇女们谈论起冯荞去婆家认门儿,说婆家拿着她十分看重,见面礼居然给了六十块钱,众人纷纷说冯荞这姑娘从小没了亲妈,可怜见的,如今合该过上好日子了。
说着说着,有个妇女就抬高声音笑嘻嘻问寇金萍:“他三嫂子,冯荞还住在她二伯家吗?你说这姑娘为啥不回自己家呢,冯荞反正也有婆家了,她要是一直不回家,说不定就在她二伯家出门子啦,我听说她那个对象,本来就跟冯东玩的好,要是她在二伯家出门子,说不定她对象还更高兴呢。到时候都交给她二伯娘操办,你可就省心省事儿了,你连嫁妆都省下啦,啧啧,怪不得你把冯荞赶出去,你可真是好盘算。”
这话里满是挖苦,引得妇女们一阵哄笑,寇金萍当时脸都紫了。
寇金萍毕竟是寇金萍,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还玩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权衡利弊,于是这天晚上,寇金萍特意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好声好气地跟冯老三说,得去叫冯荞回家。
“她爸呀,你说孩子到底是孩子,就算冯荞跟我闹小性子,可我是她妈,我总不能一直跟孩子生气,她这么住在她二伯家里,我还是不太放心。到底是我们家的人,老住在别人家算怎么回事呀,日子久了可就跟你生分了。再说,二哥家三间屋分做两间,他们自己家人住着都挤,冯荞住在那儿也不方便,我看我们得赶紧把冯荞叫回来。”
冯老三没好气地责怪她:“说孬的也是你,说好的也是你,你这会子倒要叫她回来了,你以为我没去叫吗?冯荞这丫头脾气本来就倔,你这回也是把她逼得急了,我去叫她她都不肯回来。”
寇金萍忙说:“她那不是跟我怄气吗,你叫不回来也没法子,她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我心里也是一样疼她的,总不能把她丢在外头不管,要不……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叫她?我们好歹是她爸妈,是长辈,我跟你一起去接她回来,她要是再使小性子,可就不应该了。”
冯老三本来就一心想把闺女叫回去,被寇金萍这么一忽悠,赶紧就跟着来了。
寇金萍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冯荞难道就是个好哄的傻子不成?
冯荞不急不慢吃完了碗里的饭,搁下筷子,给了二伯娘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想了想才说:“爸,既然你们专门来接我,我本来也该回家的,可是你看,我现在在二伯家也住习惯了,挤是挤了点儿,可二伯娘也不嫌我挤她,反正这是我亲二伯家,我们一个老冯家的,你跟二伯是亲兄弟,我住在这儿跟自己家也没啥两样。我还想再住一阵子,二伯娘不是老遗憾她没闺女吗,二伯和二伯娘一直拿我当闺女,我正好也陪陪他们。”
“我跟你爸都专门来了,你还就不回去了是吧?”寇金萍冲口问道。
冯荞抿嘴笑笑,慢悠悠的也不着急,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你跟我爸都专门来接我了,我也没说不回去呀。不管之前因为啥,你跟我爸好歹是长辈,现在专门跑来接我了,我能不给你们脸吗?我只说想再住一阵子,在这儿多玩几天,再多陪陪二伯娘,我反正是每天上班,回家也不能上工干活,还要多添个人吃饭,所以我回不回家根本不紧要,不回去还省得吃闲饭。等过一阵子我玩够了,我就该回去了,也不用你们再来接,到时候我自己就回去了。”
冯荞这几句话说的,寇金萍气不得也闹不得,言语上挑不出来理,没处发作,又拿冯荞没法子,明知道冯荞口中的“过一阵子”没个准点儿,分明是没打算回去,可当着二伯娘的面又不好再逼冯荞。当下寇金萍也坐不住了,阴沉着脸站起来就往外走。冯老三讪讪地嘱咐了闺女一句“玩够了早点儿回去”,也跟着走了。
“冯荞,你还真要回去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寇金萍她能安什么好心?”等冯老三和寇金萍一走,二伯娘就按捺不住了。
冯荞抿嘴笑笑,寇金萍那几根弯弯肠子,她还能不明白?不用猜都猜到了。
然而寇金萍有句话说的却也没错,她这么一直住在二伯家,确实也不方便。她跟二伯娘住,二伯就被挤去了东屋,东屋本来就一小间,二伯占了三哥的床,二哥、三哥都是大个子,俩人挤一张小木床……二哥、三哥还都急着找对象呢,她这么挤下去,人家想说媒的都要绕道了。
再说了,二伯和她爸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她这么住在二伯家不回去,日子长了二伯也为难,怕落了冯老三的埋怨。
因此冯荞还是打算搬回去,不过可不是她自己回去,这可是寇金萍腆着脸,亲自来求她回去的。
“二伯娘,我在你家长久住下去也不是法子,我打算先搬回去。”冯荞说,回去是回去,寇金萍自己求她回去的,她要是再回去,可就没打算让寇金萍好过。
冯荞心里盘算一番,吃完饭,从随身的小布袋里翻出一把水果糖,拉着二伯娘去了生产队长家。
队长家也刚吃过饭,队长媳妇正忙着收拾碗筷,一见二伯娘和冯荞来了,忙叫她们屋里说话。因为孔家的事情,队长媳妇大约是觉着自己给冯荞做的媒人,却弄成这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吧,跟冯荞说话就比平常热情了几分。
冯荞进了屋,先掏出口袋里的糖块,送给队长家的小儿子吃,队长正拿着铅笔,捧着个本子算白天的工分呢,见她们来了,忙放下本子招呼她们坐。
“队长叔,我找你有事儿。”
“啥事呀冯荞?啥事你说,不是让我写条子要结婚了吧?”队长开起了玩笑,其实也知道冯荞才刚订婚呢,结婚没那么快。
“队长叔,是这样的,你看……这一个村住着,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在家里被后妈逼得,呆不下去了,实在没法子,现在都搬到二伯家住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队长点点头,“你那个后妈,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队长叔,你看现在都到秋后了,我琢磨生产队也快分粮食了吧?”
“嗯,拉完地里的地瓜秧就该分秋粮了,这几天就要分地瓜,鲜地瓜不好收,先分给各家吃,等忙完了,再分地瓜干和玉米豆子什么的。”队长点点头,“冯荞啊,你问这做啥?是有啥打算?”
“队长叔,你看我今年因为去了农具厂干活,从入夏以后就没怎么干生产队的活,我估摸我工分也没多少,都是春忙时候挣的一点工分。我寻思着,我现在既然住在二伯家,吃着二伯家的粮食,那我的工分,您能不能帮我划到二伯家户头上去?就算分到的粮食不多,可好歹也比没有强,我总不能光指望吃二伯家的口粮,您也知道的,二伯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要是分到我爸户头上,落到寇金萍手里,我肯定一粒粮食也要不来。”
队长沉吟一下,队长媳妇一边帮小儿子剥糖,一边抢着说:“我看冯荞说的在理,她家里的情况谁不知道呀。她辛苦挨累挣的工分,后妈不容她,她人既然住在二伯家,口粮按说就该分给她二伯家。”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冯荞那户口毕竟在冯老三家,队里分粮食一直按户口按人头,要把冯荞的口粮分到冯老二家,我总得先知会冯老三一声,他们两家是亲兄弟,总该商量着来,别弄得伤了和气。”队长说着磕磕烟袋锅,问冯荞:“冯荞啊,你说呢?你这丫头虽说年纪小,素来是个明理的,你等我先跟你爸打个招呼。”
“队长叔说的在理。”冯荞笑眯眯的,心说队长要是不提,她还要专门建议一下呢,就是要去跟寇金萍“商量”啊。
☆☆☆☆☆☆☆☆
“商量”的结果,寇金萍只隔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又火急火燎地拉着冯老三来找冯荞。
她能不火急吗,真要把冯荞的口粮都分到二伯家,她损失的不光是粮食,说明冯荞打定主意,以后长住二伯家,就不打算回来了。等于说生产队都承认了,冯荞以后就算二伯家的人口,没冯老三什么事儿了,当然就更没她寇金萍什么事儿了。
还有啊,这眼看就要到八月十五了,说不定冯荞一琢磨,她在二伯家住着,干脆,让杨边疆把节礼也送去二伯家吧,到时候损失的不光是中秋的节礼,冯老三面子也要丢光了,毕竟冯老三就这么一个亲生的闺女,又找了个体面的对象,冯老三还想要点儿脸呢,到时候一准恼恨嫌弃她寇金萍。
——她至今也没能给冯老三生个孩子,真要把冯荞逼得不认这个家了,冯老三他指望谁?指望冯小粉?这个切身利益的问题上,冯老三可不会真糊涂。
这个损失,寇金萍还是十分算得清的。
寇金萍这次来的急,说话却很和缓,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堆满讪笑,不得不和声细语地跟冯荞“表达关切”。能屈能伸寇金萍,为了钱为了她自己,也是没谁了,佩服。
寇金萍好话说尽,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中心话题只有一个:叫冯荞搬回家。
冯荞一琢磨,这都二请了,她倒没打算当诸葛亮,就没打算叫寇金萍和冯老三“三请”,就这么着吧,她决定暂时搬回去。
“爸,你看我们昨晚说好了的,我本来想再多住几天的……其实我回去又没时间干活,还不是吃闲饭。上回你们不是还嫌我吗,说我不干活吃闲饭,靠你们养活,我真不想回去了。”
寇金萍:“这话说的,自家孩子,说什么吃不吃闲饭的。冯荞啊,你只要回去,你只管上你的班,家务活啥的保证不能叫你干。你老是这么在你二伯家住真不合适,你从来是个懂事的,听我和你爸一句话,还是赶紧搬回家方便。”
二伯在一旁也跟着劝,二伯娘却是跟冯荞合计好了的,就故意拦着不让搬走。后来冯荞终于点了头,说既然她爸一次又一次专门来接她,那就暂时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