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的,小孩猛地蹙眉,“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你想听?”
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不想。”
可还是没忍住,“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你既然开了头,那就讲下去。”
路知意笑了,“如果我讲完了,你发觉我有资格对你指手画脚,那你愿意听听我的建议吗?”
小孩略一停顿,很警觉地盯着她,“你先讲,讲完再跟我谈条件。”
还真是个不好糊弄的小孩子。
路知意搁下笔,靠在椅背上,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我妈出轨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爸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成天在镇上帮这帮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太过好心,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我妈怨他,毕竟别人做村官,都有油水可捞。他非但没往家里带半个字儿,反倒把日子越过越穷。”
她盯着那卷子,声色从容,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妈就出轨了。我当时太年幼,镇上又不如城里,花花世界无奇不有,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阵子山上修国道,爸爸忙得要命,常常一周才回家落个脚,家里总有另外一个男人出入。我妈说,家里事情多,镇上的刘叔叔好心肠,总来帮忙劈个柴,做点农活。”
“这事我爸也知道,他很感激那个刘叔叔,家里做点香肠腊肉什么的,也会往人家家里送。”
“后来有一天,工地上出了事,我爸回家拿钱,给受伤的工人垫付医药费。结果正好撞见我妈和那个刘叔叔衣衫不整,这才知道他们早就好上了。”
小孩一脸震惊看着她。
路知意却问:“你猜猜看,结果如何。”
他只能重复一遍:“结果如何?”
“结果,我妈硬拉着不让我爸追上去,发生肢体纠缠时,我爸失手把她推下了二楼。她头朝地,当场死了。”
路知意抬眼望他,平静得可怕。
小孩的嘴开开合合,半晌才问出一句:“那,那你爸呢?”
“在坐牢。”
“可他不是故意把你妈推下楼的啊!”
路知意顿了顿,“我也这么想过。开庭那天,法官宣判他六年有期徒刑的时候,我差点像疯狗一样冲上去揍那法官。”
“……”小孩大概没想到,有人会用疯狗来描述自己,“后来呢?”
“后来啊。”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后来不那么年少无知了,知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哪怕是无心之失,那也是一条人命。”
两人对坐着,路知意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忘了开口。
最后还是小孩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不是要给我点什么建议吗?”
她抬头,“……你愿意听了?”
“你先说说看呗。”
她笑了笑,这家伙,口是心非。
“我曾经很恨我妈,成天跟我爸吵架,后来她自己出了轨,却害得我没了母亲也没了父亲。”
“可是时间长了,我又好像想明白了。日子不好过,没有哪一方该承担全部的责任。我妈是自私了点,可我爸也未免太无私,帮人帮到自己家里揭不开锅,过犹不及,其实也是一种自私。”
路知意说:“其实后来这些年,我常想起我妈妈。她并不是一直都那样的,她曾经对我好,对我爸也好,家里井井有条那么多年,都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
小孩打岔,“可她出轨了,这就是她的错!”
“是,她是有错。可一个人有错,不代表我们要全盘否定。就算她出轨了,叫人不齿,也不值得用性命去偿还。”她笑了笑,“毕竟没有她,就没有我。他们曾经也过得很开心,只是后来性格不合,理念不同,日子也过不下去。”
小孩愤愤不平,“不是这样的,日子明明过得下去,是他们自己非要出轨。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叫贱!”
路知意停顿了一阵,才说:“可是小伟,你不是真的希望你爸爸死掉。你今年十六岁了,十六年里,他并不总是像今天一样混蛋。十六年前,是他心心念念在产房外守着你妈和你。他做的最大的错事并不是爱上了别人,而是在爱上那个人的时候,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跟你妈坦白,要么回归家庭,要么彻底离婚。”
陈郡伟沉默着。
路知意知道,今天也该到此为止了,遂收回话端,最后说了一句:“我今天说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忽的抬头,“你没跟别人说过?”
她摇头,“来上大学以后,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小孩不知怎的,无端雀跃起来,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问出这几周都想问的那个问题:“……你上次要给我的那盒巧克力呢?”
路知意一顿,也没料到他忽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
“送出手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若无其事地转着笔,也不去看她,“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收下它吧。”
路知意啼笑皆非,最终摇头,“我已经送给别人了。”
小孩一听,炸毛了,“哪有你这样的?说好送我,那就是我的了,你怎么能给别人?”
“是你自己不要,为免浪费,我才送人的。”
陈郡伟怒发冲冠,坐在那喘了好几口气,最终咬牙切齿,“你送谁了?”
路知意想了想,说:“一个和你一样幼稚冲动,但是心肠很好的人。”
这么一想,还真有些巧,她饶有兴趣地补充,“他也姓陈。”
也姓陈?
陈郡伟狐疑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补完课后,他和路知意一起出门。
路知意回学校,他说要去他哥哥家蹭晚饭。
路知意也没多想,很快和他分道扬镳,临走前,含笑鼓励了一句:“小伟,期末考试加油!”
陈郡伟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她站在夜色里冲他笑,“知道你水平高,看不起那种无知的测试题,但拜托你拿出点本事,把作文也给写了,至少让那些看不起你的老师大跌眼镜,知道你的厉害。”
“啰嗦死了,快走吧你。”他摆摆手,扬长而去。
出小区后,陈郡伟打个了车,很快抵达陈声家门外,砰砰砰敲起门来。
来开门的是他大伯伯,陈声的父亲,一见他,有些惊讶,“小伟来了?”
陈郡伟飞快地叫了声:“大伯伯。”
脑门往里一探,“我哥呢?”
陈宇森说:“他要带大一的学生做晚操,已经回学校了,前脚刚走,你这就来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陈郡伟想了想,说:“他上回答应借我本书,我进他屋子自己拿,行吗?”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个个都宠他,陈宇森自然不会不同意。
横竖就一本书的事。
“行,你自个儿拿去吧。”陈宇森往厨房里走,“还没吃饭吧?我跟你大伯母说一声,多添双碗筷。”
陈郡伟径直往陈声屋子里走,应了一声:“好嘞。”
推门而入,陈声的屋子很大,有一面墙从头到尾都是书架,内嵌式。
床头有个陈列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模型,全是型号各异的飞机。
陈郡伟一眼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熊礼盒,二话不说走过去,拿起来就往书包里塞。
果然在他这里!
死陈声,夺人所好就算了,还好意思摆在床头柜。他想起上回,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那家伙三令五申,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查岗,非要他好好对待路知意,不许找茬。
还敢说心里没鬼?
人家送盒巧克力罢了,居然这么大张旗鼓摆在枕头边上!
怎么,还想睹物思人不成?
随手抽了本书架上的书,看也没看是什么,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那边的陈宇森在摆碗筷,“找到书了?”
“找到了。”
“找到就好,来吃饭吧,尝尝你大伯母的手艺。”
陈郡伟心情一好,连着吃了两碗饭。
陈声开车开到半路上,想起那盒周五带回家的巧克力。
他不太喜欢那玩意儿,甜得发腻,但碍于是路知意送的,也没想着送人。毕竟高原少女买这么一盒巧克力也算是奢侈,他不愿糟蹋她的心意。
半路上,忽然想起她周一就要考试了,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
干脆拿给她,让她考前吃两颗,长长精神。
看了眼表,还有时间。
陈声一打方向盘,掉头往家驶去。
进门时,饭桌上三人都有些讶异。
父母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回来了?”
“有个东西没拿。”陈声的视线落在多出来的那个人身上,一顿,“小伟?你怎么来了?”
陈郡伟张着嘴,一口饭没吞下去,筷子吧嗒一声掉下来。
他飞快地站起身,去沙发上拿书包,“大伯伯,大伯母,哥,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一步!”
这表情,这反应,明显有鬼。
陈声下意识抓住他的书包,“什么事这么急?”
书包拉链没拉上,两人这么一拉扯,巧克力礼盒吧嗒一声滑落在地。
陈郡伟赶忙去捡,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蹦三尺远。
陈声眯眼看他,声音低沉,“拿来。”
第二十章
陈郡伟把巧克力抱在怀里, 一脸警惕, “这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陈声逼近一步, “你敢说不是在我床头柜拿的?”
陈郡伟一顿。
下一刻, 不服输地说:“那也是她先送给我的!是我赌气说不要, 她才给你的。”
陈声慢条斯理笑了笑,“那你挺能的啊。当初既然有骨气说不要,这会儿又上赶着来我家偷, 这是什么招数?”
陈郡伟被一个偷字激怒。
“什么叫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我不要了才是你的。如今我要, 你难道不该还给我?”
陈声说:“那你刚才吃了我家大米,因为我不缺米, 所以不跟你计较。现在我觉得缺米缺粮了, 诚邀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吐不吐?”
餐桌上的陈声父母都走了过来, 不知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但这哥俩打小就这样, 一个比一个幼稚,动辄斗嘴吵架,感情却不错。
眼前这事, 略一看也就明白了。
陈郡伟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约莫今天本就不是为了本书来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巧克力。
陈母看了眼陈郡伟死死护在怀里的那盒东西,劝了句陈声:“行了行了,就一盒巧克力, 犯不着跟你弟弟闹。”
陈父也觉得陈声不大像话,“就一盒巧克力,有什么好吵的?也不嫌丢人。”
陈郡伟占了上风,拎起书包就开跑。
没跑上两步,被陈声一把揪住后背的衣服,“不把东西放下,你休想走。”
陈郡伟翻身就要推开他,被他一巴掌打在后脑勺。
“你拿不拿来?”陈声眯着眼,攥着他的书包带子,声音难得一见的紧绷。
陈声父母赶紧上来拦着。
“你干什么!快松手!这都什么事啊?为了盒巧克力,两兄弟要打一架?”
陈郡伟气红了眼,狠狠将那盒巧克力往地上一砸。
“还你!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啊!反正是我不要的,你都拿去啊!那穷逼爱给谁给谁,我他妈又不是买不——”
巧克力散落一地的同时,陈声也一把揪住了陈郡伟的衣领。
明亮的灯光遍洒一地,屋里看起来温馨至极。
可陈声前所未有地发怒了,一字一句说:“你有本事再叫一句穷逼?”
少年人的词汇总是很丰富,别提陈郡伟了,陈声自己也常常在寝室里这样与人说话。傻逼,穷逼,捞逼,牛逼……
可哪怕嘴上这样说,本意却并非如此。
骂人不是目的,多数人不过是仗着年轻气盛,总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但是眼下,陈郡伟这样称呼路知意,陈声勃然大怒。
他揪着弟弟的衣领,居高临下盯着他,“她是穷,可她不知道比你好到哪里去了。至少她认认真真、脚踏实地活着,为了养活自己,连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废物都肯教。你呢?要不是有你爸妈养着你,你今天有什么资本穿戴整齐地当个败家子?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她穷?”
“陈声!”陈宇森一口喝住儿子。
废物二字,太过严重。少年人如何承受得起如此具有侮辱性的词语?
陈郡伟的目光凝固了一刹那。
他一把推开陈声,“哈,我是废物?”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想这么说了吧?你觉得我是个废物,你一直都这么看我!是啊,我哪里比得上你呢?中飞院的高材生,家庭和睦,父母相敬如宾。我算哪根葱呢?我连家都没有,那算家吗?我他妈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说完,他朝地上那堆抱着锡箔纸的巧克力用力踩去,泄愤一般踩了好多脚。
他说:“陈声,你他妈今天终于说了真心话了。假惺惺这么多年,我真看不起你!”
然后转身,摔门离去。
陈声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几秒,不顾父母的焦灼,猛地朝门外追去。
“陈郡伟!”他叫他的名字。
可陈郡伟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知道上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