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难堪的真相,如果不是由她亲口说出来,陈声会如何看待她?
是她的错,早该对他坦白了,结果不是时机不对,就是一时犹豫,以至于到了今天都还把他蒙在鼓里。如果不是陈宇森没认出她来,事情就没法收场了。
可那阵侥幸沉寂下去后,她又无可避免地悲哀起来。
总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两人之间的差距就会逐渐缩小,可走到今天才发现,像是隔着一条跨越不过的沟壑,他在山那头,她在这一边,无论如何往上爬,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路知意在厕所里待了好一阵,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再待下去,恐怕陈声会以为她掉进了马桶里。
可她经过书房,书房里没人,走进客厅,客厅里也空空如也。
陈声呢?
她隐约听见楼上有说话声,换做平常,她一定会坐在客厅里等着,绝不会靠近人家父子俩说话的地方。
可是今天。
路知意的心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就踏上了扶梯,一步步朝上走着。
她停在扶梯最高处的台阶上,看见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是何种光景她看不见,却能听见父子俩的对话。
短短几句,她才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那只手在高空蓦然松开,摔得她四分五裂,整个人碎得稀巴烂。
陈宇森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学期刚开学就见过面了。”陈声把血压计放在桌上,这是他刚从客厅找出来的,这一阵陈宇森忙极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担心是血压又上来了,催促着父亲,“量一下,早上吃过药了吧?这会儿看着简直面如菜色。”
陈宇森没动,迟疑片刻,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
“她家庭情况是什么样的?”
陈声一愣,皱眉,“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俗了?儿子谈个恋爱,不先看看人品如何,头一句就打听人家家庭情况,这可不像您。”
陈宇森:“跟经济条件无关,只是问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爸是村支书,她妈是小学老师。比不上您和我妈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但能教出她这样的孩子,依我看可比你俩强多了。”陈声为了往路师妹脸上贴金,也是自我贬低到了地底下。
换做平常,陈宇森一定会笑。
他的儿子,他再清楚不过,往好了说是有能耐、胸有成竹,往坏了说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能叫他这样贬低自己去夸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找不出一个来。
可眼下,陈声越认真,他越焦虑。
陈宇森:“多说说她的情况。”
陈声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抬头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先说说看。”
说什么?
陈声略一顿,开口:“她家境不太好,和我差别挺大的,在家要干农活,又是出生在高原。她没具体跟我说过日子有多苦,但我也能想象出,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养猪放牛,洗衣做饭,什么都干,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一点也不怕苦。起初我和她互相都看不顺眼,但是后来我越看她越好,她家境贫寒,所以性格坚韧,比身边的人都要努力。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自己命好,她身上有股冲劲,会让人想靠近,情不自禁跟她一起往前冲。”
陈宇森沉默片刻,问:“你是怎么注意到她的?我记得你以前不大跟女生打交道。”
要不然魏云涵也不会担心他和凌书成是不是交往过密了。
陈声笑了笑,“也是巧合。我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时候,她在底下笑出了声,那么多人里头,我就唯独看到了她。”
陈宇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又叫我在食堂里听见她跟人高谈阔论,说我……”他把小白脸三个字吞了回去,笑了笑,“说我坏话,就这么结下梁子。”
“接着说。”
“说什么说,爸,您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有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盘问我了。可别告诉我您也跟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因为别人出生不好就嫌弃人,非要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陈声不耐烦地把血压计推过去,“脸色这么差,赶紧测一下血压。”
陈宇森的目光落在血压计上,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眼里有一抹深色,“你对她有多认真?”
陈声一愣,从容道:“和我当初告诉你们我要当飞行员一样认真。”
听到这话,陈宇森的心是真的沉了下去。
“她在你眼里有这么好吗?”
“有。”毫不迟疑的回答。
“那如果我说——”陈宇森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目光锐利,“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陈声一顿,“什么意思?”
陈宇森沉沉地出了口气,“陈声,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偌大的房间里,日光倾泻一地,透明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可屋子里一片寂静,唯独陈宇森的话音掷地有声。
“六年前我见过她,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因过失杀人罪入狱,死者不是别人,是她妈妈。”
陈声的眼神骤然一定。
陈宇森:“她被她姑姑带着,找上了我们家的门,不依不饶要送礼,最后磕头下跪地求我放过她爸爸。甘孜州的一审法院判处她爸爸故意杀人罪,到了我这,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六年的过失伤人,可那孩子站在法庭上,口口声声说我是个骗子,这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屋子里静得可怕。
陈宇森闭眼,捏了捏眉心,“阿声,我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太对劲,显然是认得我的。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我怕你上当受骗。”
楼梯上,路知意浑身发冷,险些握不住扶手。
他还是认出了她。
哪有什么侥幸?哪有什么女大十八变?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她最怕的就是陈声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可如今噩梦还是来了。
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迟疑,因为她的拖延,结果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如果是她开的口,如果她没有被自尊心拖累那么久,这本该是件小事情,父母的过错无论如何不及子女。
可如今事情从陈宇森口中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年幼无知时,她是个法盲,误解了法官的意思,还以为父亲能就此脱罪,与她一家团圆。这样的美好幻想叫她在法庭上当场失控,说出了那些童言无忌的恶言恶语,口口声声说要报复。
但那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
她长大了,她念了书,她终于懂得了人情世故,也明白了当年的法官绝非坏人,相反,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公正无私、清廉而富有同情心。
可她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远在冷碛镇,法官却在偌大的蓉城。
后来她想,他这样一个好人,每天忙着处理百姓纠纷,哪有功夫去理会她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她不过是上门求情的可怜人之一。
可他记得她。
他也记住了她说过的那些话。
如今她与他的儿子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怀疑她别有用心。
路知意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可她毕竟没有。浑身血液往脑门里冲,她恨不能就这样冲进去,哪怕背负着偷听他人谈话的罪名,也要冲进去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我没有故意欺骗他!我也和他一样认真!”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她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
可她最终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她是自卑的。
从一开始,在这段感情里她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弱者。她无数次接受他的帮助,从日料店他帮她付钱开始,到那双慢跑鞋,再到他已中奖名义送她的手霜面霜。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付出。
这是不平等的。
一个是远在天边夺目的星辰,一个是低到尘埃里不值一提的灰尘。
如今更具戏剧性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刻,自尊心全无的那一幕,竟是向他的父亲磕头下跪。
路知意面色惨白,从前自诩无畏英勇,一往无前,如今连踏进那扇门为自己变白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转身往楼下跑。
她不顾一切拿起沙发上的背包。
她匆匆忙忙穿好鞋,打开门,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那扇门。
她一点也不想哭,眼睛干涸得像是沙漠戈壁。
她跑出了小区,跑过了那条从公园一路流淌而出、途经小区的河,日光当头,微风拂面,而她无心欣赏,只是不顾一切往外跑。
天都塌了。
她盲目地跑着,头脑空空,只知道她和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而客房里,陈声错愕地对父亲说:“您可能认错人了。”
陈宇森松开揉着眉心的手,“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她不会骗我,她不是那种人。”
“陈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声终于高声喝止了父亲,“我说过,她不会骗我!”
陈宇森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眉头一皱,“你冷静一点,好好说话。”
陈声不耐烦地推门而出,“这种话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了,没得说!我看你就是不满意她穷,找些什么狗屁理由……”
“陈声!”陈宇森怒道,“注意你的措辞!”
陈声心里烦得慌,干脆几步下了楼,高声叫路知意的名字。
可无人回应。
他朝厕所的方向看去,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书房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一颗心越来越乱,他下意识朝大门走去,这才看见她的鞋子不见了。
她走了。
陈声浑身一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
陈宇森下了楼,看见人去楼空的客厅和陈声呆滞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相信了吗?”
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路知意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接近他?
陈声想破口大骂,想让父亲住嘴,可残余的理智不允许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他只是蓦地冲向大门口,穿好鞋子往外走。
“陈声!”父亲在身后叫他。
他仿佛没有听见,所有的思绪冲向脑门,最后汇聚成那个仅有的念头——他要找到她。
父亲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第五十七章
陈声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却抵不过脑子里纷繁芜杂的回音。陈宇森说的话,字字句句回荡耳边,震得他心神俱灭。
他不信。
他半个字都不信。
从楼道里跑进艳阳下,从花坛边跑到桥上,他在河边追上了路知意。她也在跑,他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向前冲。
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明明这样急速的奔跑只该带来疲倦与呼吸困难,可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倦意,煎熬的只有那颗心。
他不信。
父亲的话根本就是个笑话。
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陈声终于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路知意!”
路知意大梦初醒般,蓦然定住脚,怔怔地回过头来。
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肺部针扎似的疼,她跑了很远,但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陈声死死攥着她的手,想听她说点什么,可僵持半天,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察觉到有人拖着他的心一点一点往谷底沉,可他不认命、不服输。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跑什么?”
她跑什么?
路知意望着他,面色惨白,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她跑什么?
她钝钝地站在原地,麻木地说:“我听见你和你爸说的话了。”
陈声手中一紧,攥得她胳膊生疼,可她没吭声,他也没松手。
“路知意,我不信。”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我一个字都不信!”
路知意看着他,眼里一片空白。
陈声怒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当了这么多年法官,走火入魔了,总把人当成罪犯。那些人他见多了,自然而然就把人人都想得和他们一样坏。”
这话像是针一样,猛地扎在路知意心里。
罪犯,和他们一样,坏。这些字眼,无一不是陈声对那类人的形容。然而那类人里也包括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个罪犯。
路知意猛地后退一步,木木地说:“你错了,你该信他的。”
陈声手上蓦然一松,一颗心终于沉入谷底,再也挣扎不上来。
日光苍白,照在路知意略显麻木而又异常平静的面上。他看着她,明明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问:“什么意思?”
路知意面色如纸,没看他,目光慢慢地落在远处的小桥上,和小桥后面的那几幢红色小楼上。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很美。
日光朦胧,小桥流水,红楼如梦,还有面前的他,年轻的面庞雅致如春日里的青草,挺拔清新,就扎根在这样干净漂亮的地方。
可她不是。
她这个人,贫瘠,笨拙,看似拥有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天上冲,要离开大山,要飞离贫穷,可这些都来源于她的自卑。
一个人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缺乏什么。
她缺的,也许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太远了。
明明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总觉得他远在天边。好多次他低头吻她,拉住他的手走在夜色之中,她都总觉得像场梦。在那种极致的欢喜中,隐约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她一面陷入他给的甜蜜里,一面隐隐惧怕会不会某天眼一睁,梦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