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茶客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唯独那老者,目光艳羡、满是向往的听着,忽然,猛拍了下大腿,又悔又恨:“早知道,不吐那几口灰了,说不定里面全是金子哩。”
众人又哄笑成一片。
风巫边界,云西大道。
一人一骑,在山道上疾驰而过,扬起阵阵黄尘。
马上的人,头戴斗笠,背负长刀,看模样,是个江湖刀客。
行至一处拐道时,那马骤然惨叫了一声,前蹄猛跪,向前栽倒下去,刀客低头一看,道上明晃晃闪着细碎光芒,竟是有人在此处埋了铁钉。
他暗道不妙,飞身跃起,灵巧的脱离惊马,那马四蹄都扎满铁钉子,疯癫着打滚坠落山道。
一条条浑金铁链,唰唰从山道两侧的林木中飞出,如沙漠里一窜千里的毒蛇,罩着森森冷光,缠向半空中的刀客。那刀客一惊,陡然又蹿高半丈,抽出背后长刀,向下斩去。那铁链也不知掺了什么材质,与刀刃相撞,擦出一片银花,连个豁口都没有,反倒是那刀客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飞出丈远。
数道黑影,幽灵般自林中飘出,手中铁链,如迅雷紫电,再次缠上刀客的手足。刀客揉了揉眼,只见那些黑影飞走之间,影影相叠,瞬间虚晃成无数条影子,他们手中的游走的铁链,更是忽左忽右,忽有忽无。眼见着链子已袭到面门,刀客奋力一击,却什么都没砍到,等眼前空无一物,刀客四处搜寻时,肩头骤然剧痛,却是被铁链子砸了一记。
这些人的手法诡异至极,刀客心下惊慌,只顾躲避,根本无暇出招,忽然一个踉跄、被一股巨力拖倒在地,竟是一只脚被铁链缠住了。刀客握起大刀,用力去砍铁链,连砍了几次,都砍空到了地上。那些黑影手中,已各祭出了一把弯刀,刷刷结成银色刀网,劈向刀客的面门。刀客大喝一声,正欲绝地反击,一炳浮着黑焰的血刃,毫无预兆的从背后袭来,直插入他心口。
刀客瞪大双目,毙死道上。为首的黑影,警惕的盯着那柄血刃,微微皱起眉。只一瞬,他打了个“收”的手势,其余黑影立刻卷起刀客尸体,欲拖入林木。那柄插在刀客心口的血刃,一沾人血,红光大爆,眨眼间,一道耀目的血光,似炳削金如泥的薄刃,将那刀客的尸体沿着脊背、从中间劈作两半。
这血刃实在诡异至极,为首的黑影不敢恋战,打了声短哨,黑影们卷起残余的半个尸体闪入林木,瞬间无影无踪。
那刀客白花花的脑浆和肠子流了一地,身体断口处,血流如注,染红了整片山道。四道人影,缓缓出现在道中,皆是血纹黑裳、手执血刃,其中一人,还断了一臂,却是本该葬身暗河的龙首四卫。
原来,当日离恨天斩杀蛊雕后,蛊雕之血流入暗河,竟让沉尸河底、濒临死亡的四大血卫吸食了蛊雕精血,重获新生。这两年,他们不仅逐渐恢复如初,修为还涨了一倍。
血狐掀开那刀客的斗笠,见那人半张脸都没了,一颗眼珠子却瞪得滚圆,忙吓得又把斗笠盖了回去,捂起鼻子,连道“晦气。”
血凤皱眉,亲自走过去掀开斗笠,在那半个脑袋上细细的摸索,似是寻找什么。血狐用仅有的一只手扇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嚷嚷道:“残暴,残暴,真是残暴啊。”
他刚说完,便见血凤从那刀客的发髻里摸出半个染血的小竹管,其他三人忙围过去,只见竹管里,是被削了一半的卷纸。血凤取出卷纸,缓缓展开,上面却空无一字。
血燕顿时变色:“大哥,莫非消息有误?”
血凤摇首不语,片刻后,忽然用血刃划破手指,往纸上轻轻一抿。纸上,渐渐浮现出半行小字:“血溅黑龙。”血字前面,还有残余的一点笔迹,已辨不出是什么字,显然还有几个字,在被那些黑衣人夺走的另一半卷纸上。
“黑龙……黑龙……咱们巫国,王旗是黑龙旗,历代王上,也以黑色为尊,黑龙为王印。”血狐眼珠子一转,嘿嘿道:“莫非,是王上将遇血光之灾?”
血凤目光深远,没有作答。血鹰却问:“也不知,那另一半竹管,落入了何人手中?”
血燕道:“方白云在上届武林大会上,排名第六,兵器谱上,排名第三,曾单挑青城莫家十二个成名刀客。那几个黑衣人,身手诡异,链如飞龙、刀法精妙,几招之内,就能将方白云制服,必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刺客。”
血狐琢磨半晌,道:“人都跑了,再想这些管什么用。咱们兄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最该想想怎么报仇雪恨,你说呢,老大。”
血凤微微眯起眼睛:“身为血卫,想在巫国生存下去,第一步,就是取得王上的信任。”
说罢,却盯着那半条卷纸,阴冷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又有两个轻骑,从山道经过。
见道旁横着半道尸体,甚是诡异,马上的人讶然惊呼一声,忙勒住马,下来查看。
当先走过去的,是个身量娇小的绿裙少女,她捂着鼻子拨开斗笠,翻了翻那具尸体,看那刀客身体僵硬,头发散乱,半边脸凹陷下去,长刀掉在一旁,灰白的衣衫上,血泥杂糅在一起,已成了暗红色,俨然是死去多时,满是嫌弃的道:“幽姐姐,你快过来看看,这人死得可真惨。”
一个通身黑纱,头戴黑纱帷帽的女子轻步走过去,在那半个尸体上扫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他心中那道致命的伤口上。
绿衣少女奇道:“这伤口好生奇怪,虽看着像刀伤,可世上哪有这么薄的刀?”
隔着黑纱,隐隐可见另一个少女的清幽容颜,她双眸一动,道:“我倒真见过。只是那会使这种血刃的人,明明已经死了,怎会又出来杀人。”
绿衣少女歪着脑袋,道:“管他是人是鬼呢。这里已经是巫国边境,倒也犯不着幽姐姐来操心。”
黑纱女子一笑,道:“希望,只是巧合罢。夜照国使团,只怕已经抵达沧溟了,咱们得加快速度。”
绿衣少女欢快的应了一声,才和黑纱少女一同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暮秋将尽,眼看着就要进入冬天。
入夜,浮屠岭下。
北风呼号而过,几只黑色夜枭挥着翅膀盘旋在山间,发出刺耳的音调。
一队溃不成形的人马,在山间拼命的疾驰,企图躲避后方蝗虫般密密射来的箭雨。
他们皆头包布巾,手提刀枪,身上挂着简陋的藤甲。不少人的头上、臂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显然是负了伤,匆匆止血。
落在队伍后面的一排人,有的来不及惊呼,就被利箭穿破喉咙,坠马而亡。前方的人听到动静,愈加惊慌的逃窜。一人正呼吸急促、浑身冰冷,忽听马儿惨叫一声,扬起前蹄,不再前行,却是那马肚子被暗箭射穿了,正咕嘟嘟的冒着血。马上的人狠狠甩起马鞭,催促马儿前行,那马一吃痛,登时向前狂奔而去,可惜没跑多远,便力尽而亡。
“兄弟们,保护圣明大王!”
队伍中间的一人,忽然举起大刀、高喝一声,转身朝箭雨射来的方向奔来。他披头散发、奋力拨开层层箭雨,纵使身中数箭,亦毫无畏惧的向前冲杀,一人一骑,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其余人见状,顿时热血沸腾,纷纷调转马头,围成扇形,往回冲杀,掩护前方人马逃跑。
领头的男子在马上回头,望着身后溅起的血光和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兄弟,骤然嘶吼一声,仰天悲啸。
“兄弟们,跟我冲!”
“冲啊!冲啊!”
在山间奔命了近半日,已疲到极致的数百人马,此刻,在首领的呐喊声中,骤然恢复了元气,一个个摇旗呐喊、抽出长刀,向着黑漆漆的山道奔袭而去。
如此拼命跑了大半时辰,喊杀声终于消失不见,那催命的箭雨,也不再嗖嗖破风射来。众人已疲到极致,此刻,总算松了口气,纷纷趴在马上,暂事休息。
就在这时,整条山道,突然发出阵阵轰鸣,剧烈的震颤起来。众人如惊弓之鸟般,惊慌的环首四顾,可黑漆漆的大山里,除了偶尔几声夜枭的哀鸣,再无半点活物。
“难道……难道是山崩!”
不知是谁怯怯的说了声,众人忙策马聚在一起,警惕的避开靠近山体的位置。
策马停在最前面的头领听了会儿,却脸色骤变。
“不对,是……马蹄声……”
他有些绝望的看向山道尽头,地面颤动的愈加厉害,震彻天地的蹄声中,一列列黑骑,整齐的从黑暗中涌了出来。
“有埋伏!有埋伏!快逃啊!”
一人尖叫一声,刚欲调转马头往回跑,一道银色寒光划过夜空,封喉见血,那人的头颅,带着血线滚落地面,眼睛,尚惊恐的瞪着。浓稠的血,从腔内喷薄而出,马儿惊叫一声,那无头尸身才栽倒了下去。
众人惊恐的看着那闪电般窜至面前的黑骑,以及,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银刀,几乎忘了呼吸。嗜血的铁骑眼神冷绝,如捞白菜一般捞起那颗头颅,塞进马上的牛皮袋子里。
似是得到某种信号般,后面的铁骑,皆亮出银刀,冲杀过来。在这些训练精良的骑兵面前,这些疲于奔命的人,根本毫无反击之力。刀锋,无情的带起道道血光,山壁上,溅满粘稠的血迹,一个个无头的尸体,横在山道上,仿佛在控诉着这场无情的屠戮。
昌平十四年春,天狼出于西,浮屠岭六十二寨山贼群起叛乱,推「鬼面修罗」为圣明大王,欲攻入沧溟,取代巫姓称王。
巫王震怒,重启威虎军破虏营、死士营,以季剑、九辰为帅,清剿叛军。
昌平十四年八月末,圣明大王带领残部百余人,败走浮屠岭,欲抄险道逃出巫国。死士营半道设伏,以银刀铁骑击杀之,取得圣明大王首级,悬于沧溟城楼。
从春末至秋末,历时半载,这场叛乱,终于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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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少年心志
秋日,几声雁鸣划过寂寥长空。
耀目的秋阳,铺洒在群山间一弯形如月牙的湖面上,跃跃跳动,如一条银色玉带遗落人间。湖四周,长满高低不一的枫树,满树红叶如火,倒影在湖中,格外好看。
一匹纯黑色的战马,正悠闲的屈起前蹄,在湖边饮水。旁边的枫树后,则斜靠着一个黑袍少年,轻衣箭袖,正半眯着眼睛,沐浴在从树叶缝隙落下的阳光里,闭目养神。
少年一双剑眉之间,隐有疲色和未散尽的肃杀之气,可俊美无俦的面上,却是难得的安宁神色,让人无法和屠戮浮屠岭六十二寨的死士营主帅联系在一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起了湖面上的几只白鸟,也打破了满林的平静。年仅十九的白袍将军、破虏营主帅,手握长枪,驱马来到湖边,双目泛红的死死盯着那黑袍少年,满腔怒火熊熊燃烧着。
黑袍少年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眼,黑眸中凛冽光芒一闪而过,褪去了稚气,多了丝坚毅,而后,轻牵起嘴角:“阿剑,你脸色不好。”
年少的破虏营主帅愤怒嘶吼:“要悬首示众,只取圣明大王一人的首级即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三百多人的首级全部挂上去?!他们都只是无辜的百姓,若不是被逼上绝路,怎会落草为寇!”
九辰轻轻一笑,黑眸冰冷无温:“若非如此,怎能斩草除根,威慑有叛乱之心的人?”
“你――!”季剑被激得嘴唇微微颤抖:“爷爷常说,为将者,当怀仁德之心。你变了,变得如此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你就不怕、那满山的冤魂来找你索命么!”
九辰晒然,道:“若放虎归山,他们只会蛊惑更多的百姓加入叛军,到时,只会有更多的鬼魂死在我的刀下。身为巫军主帅,我宁愿他们来找我索命,也绝不会给巫国埋下如此祸患。”
季剑目光陡然颤动,语气悲怆:“那些首级里,最小的,只有三岁,只有三岁啊。他连话都说不全,怎会蛊惑他人?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接受劝降、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