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明姬还有一子?!”
桓冲手中的茶碗猛然一晃,洒了他满袖的茶水。
史岳道:“这孩子的父亲,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桓冲沉吟道:“可南央只有南隽一个儿子,是侧室徐氏所生。”
史岳嘿嘿道:“若南央说了谎呢?”
桓冲眉心陡然一跳,若南央真的说了谎,南隽真的是端木一族的少主、端木明姬之子,以西梁和巫国之间的血海深仇,这仇恨的种子,以左相府为凭借,到底能引发怎样的祸患,实在令他不寒而栗。更何况,左相府还与手握重兵的东阳侯府联系深秘。
史岳又道:“右相可还记得,在浮屠岭上绑架含山公主的那两名西梁刺客,他们可是亲口招供,受西楚第一剑客离恨天的指使,行刺王上。端木族控制着九州商脉,若这些西梁余孽真的与楚人暗中勾结,还背靠相府,沧溟城,岌岌可危啊。”
桓冲“砰”得搁下茶碗,定了定心神,语气凝重的道:“此事,我知,国尉知,在有确切证据之前,切不可声张。”
见史岳应下后,仍旧烦躁得坐着不肯离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桓冲问:“国尉还有其他事?”
史岳抓了抓脑袋,臊着脸,有些踌躇道:“昨夜,被捣毁的三个西楚据点里,有家花楼。我两月前新纳的小妾,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这万一查起来,会不会有事啊?”
桓冲听得头疼,急问:“你可有向她透露过重要情报?”
“那倒不曾,就是抱怨过几句军中琐事和东阳侯之事。”
桓冲一脸无奈,叹道:“国尉最好今夜就送她出城,以免夜长梦多。”
史岳这才吃了颗定心丸,腾地起身,擦了擦汗:“是、是,我这就回去办。”
巫王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除了栖霞宫的禁令。
晏婴满是不解的问:“王上既然怀疑湘妃娘娘,为何不牢牢盯住呢?”
巫王冷冷一笑:“有些棋子,盯得太紧,就成了死棋。只有活动起来,嚣张起来,他们才会露出狐狸尾巴。之前,是孤操之过急了。”
晏婴一副受教的神色:“王上英明。”
栖霞宫外的守卫撤掉后,湘妃立刻轻扫峨眉,挽起青丝,到垂文殿陪巫王批阅积压的奏简。
美人婉丽不减,像雪中梅花一般冷香袭人。
巫王握起湘妃一截素手,目中有愧,道:“湘儿,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湘妃双眸如烟如水,柔柔一笑,脉脉含情:“妾妃知道,王上是怕那些刺客再找上门,才把整座栖霞宫都保护起来。”
巫王莞尔:“湘儿冰雪聪明,果然与那些只知啼哭抱怨的俗女子不同。”
这时,晏婴送来了暖胃的姜枣茶,湘妃起身接过来,亲手为巫王倒好茶,又试了试温度,才放心递到巫王手边。
巫王搁下笔,喝了半盏,顿觉一股暖流从喉头涌到胃里,连带着全身都暖了起来。
湘妃明眸一转,道:“妾妃相求王上一件事。”
“哦?”巫王有些好奇:“何事竟能令湘儿开口求人?”
“妾妃想讨块通行令牌,去世子府看看世子殿下。”
巫王墨眸一闪,抬目,只见湘妃正笑意盈盈的望着她,眸波清冽无邪。
“湘儿很关心世子?”
湘妃道:“妾妃不敢僭越。妾妃只是觉得,王上王后日夜操劳、无暇他顾,臣妾作为母妃,有义务照顾世子。”
巫王叹道:“世子自有他府内的侍从照料,何须你这个母妃亲力亲为。”
“妾妃虽入宫不久,可在宫中见过的这些王族子弟,哪一个不是锦衣华服,每日换新,就连刚从西苑出来的子彦公子,也有云妃娘娘悉心照料衣食,隔三差五换件新衣裳。云妃娘娘亲手做的鞋子,那更是华而不露、精致无双。可唯独世子殿下,永远是两件黑袍倒着穿,有一件的袖口处,都补过针线了,脚上的那双黑靴,就更没换过了。”
“这宫中虽然尚简,可总不至于连给世子做几件新衣的钱都没有罢。就是这宫中的宫人们,还知道每月都去司衣局领新衣呢。”
巫王默了默,低声笑道:“原来,湘儿今日是来为世子鸣不平的。世子自幼待在军中,性子野惯了,对衣着之事,确实不大讲究,可按宫中规矩,司衣局每月都会为王族子弟裁量新衣,又怎会缺了世子的?你若不满意,孤让司衣局每月多给世子做两套便是。”
湘妃这才重新露出笑颜:“王上政事缠身,哪会记得这等琐事,不如,现在就将司衣官叫来,了却妾妃这桩心愿。”
即使知道这双含笑的明眸,是这世间最危险的陷阱,这一瞬,巫王依旧不受控制的坠落了下去。
晏婴很快将司衣局的掌事墨姑姑传唤了过来。
墨姑姑听了巫王的吩咐,顿时露出为难之色。
湘妃眉尖一挑:“怎么?司衣局那么多能工巧匠,连几件新衣都赶不出来么?”
墨姑姑忙躬身请罪,道:“娘娘误会了。并非是司衣局做不出衣裳,而是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司衣局,根本没有世子殿下的身量尺寸。”
湘妃冷笑:“胡说!那平日里,司衣局是摸黑给世子裁衣的么?”
巫王也听得眉峰微皱,看向这个司衣局的掌事。
墨姑姑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恭敬道:“除了王上继位那次,给世子做过的礼服,司衣局,从未给世子做过任何衣服。”
湘妃脸色一变,满是震惊。
“一派胡言!”
这一次,是沉怒的巫王,拍案低吼。
“谁给你们的胆子,对司衣之事,如此敷衍了事?”
墨姑姑吓得长跪于地,告罪道:“王上息怒。不仅是司衣局,司膳、司药、司乘、司舍还有文墨坊这五处,也没有世子的分例。这……这都是王后吩咐下来的。”
巫王怒气骤然凝在面上,一阵长久的缄默后,又突得发出一声渗人的寒笑:“孤的这位王后,还真是让孤大开眼界!”
湘妃凉薄而笑,道:“妾妃真要怀疑,这世子殿下,到底是不是王后亲子?”
这话放肆至极,墨姑姑听得脸色泛白。
巫王皱眉斥道:“湘儿,不可胡言。”
章台宫,巫后一边翻着各司送来的账册,一边挑眉问贴身的女官芣萝:“听说,王上刚下令解除栖霞宫的禁令,那贱人就急不可耐的跑去了垂文殿?”
芣萝瞧了瞧巫后的脸色,才恭敬禀道:“一早就过去了,听说,这会儿正陪着王上用午膳呢。”
巫后冷笑:“一个祸国妖女,也只懂以色侍君而已。”
“我让你去找晏婴查阅内侍档案,可有找到华氏的线索?”
芣萝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宫人,才低声禀道:“只有一个叫碧城的内侍符合条件。只是——”
“只是什么?”
“前段时间,这个碧城,被王上指给了世子。”
巫后凤目微挑:“你是说,这个碧城,现在在世子府中?”
芣萝轻轻点头。
巫后扶额深思,过了会儿,忽问:“本宫听说,子彦公子同王上一起去了军中,怎么不见随驾回来?”
芣萝目光微闪,露出犹豫之色。
巫后察觉出异常,问:“出了何事?”
芣萝小心禀道:“听说,子彦公子一回宫,便被王上关入冰室思过了。”
巫后闻言,花容当即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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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一世长安
冰室位于西苑最深处,从四壁到顶部,皆由□□铸成。
冰室最折磨人的,并非寒冷,而是玄冰地面上自然长出的冰针。
以前,只有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的宫人或妃嫔,才会被剥光衣服、关入冰室,一遍遍的滚冰针,不出一日,就会被活活的折磨死。后来,先王宠幸的一位妃嫔冤死冰室,先王悔恨莫及,才命人封了冰室,永不启用。
巫后万万没有想到,巫王竟然重新启用了这间充斥着晦气与怨气的刑室。
入夜,没有丝竹宴乐的巫王宫,格外死气沉沉,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巫后披着件黑色斗篷,由芣萝引路,左穿右拐,悄无声息的进了看守松懈的西苑。
如今的西苑,今非昔比,只是一座空苑,芣萝只用了两锭银子,便轻松打发掉了守在冰室外的两名护卫。
子彦赤足跪在满地冰针上,双足血淋淋的,布满暗红血块,白色的裤管上,已凝结着点点血色,俊秀的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华。他本就一袭白色锦袍,与冰的颜色极为相称,整个人看起来,像冰雕玉砌的石像一般。
巫后摘下斗篷,端庄的容华,难掩心痛。
子彦淡淡牵起嘴角:“您贵为一国王后,不该来这种地方。”
说时,他轻轻皱起眉,难掩膝下冰针带来的痛苦。
巫后见状,身体仿佛也被那冰针刺到般,蓦然颤抖了下。
“你作践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我!”
“为了保护那个孽种,你不惜激怒自己的君父,不惜辜负自己的母后。你,究竟要冥顽不化到什么时候?!”
巫后颤抖着说完,泛红的凤目中,仇恨的火焰汹涌的翻滚着。
这样的斥责,子彦已听过太多,以往,他都是用沉默回应,这一次,他却闭上双目,浅浅笑道:“请您放心,日后,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也再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巫后憔悴的面容上,隐隐露出惊喜:“你当真想明白了?”
子彦笑着伸出右手,在巫后的惊呼声中,将五根手指狠狠压在冰针上,直至血肉模糊。蜿蜒的血流,顺着手指流下,在冰针间冻结成暗红的弧线。
“以血为誓,绝无反悔。”
他背对着巫后,抬起血淋淋的右手,云淡风轻的说道。
第二日午后,数名带刀禁卫,冲开了世子府的大门。
孟梁又惊又怒,当即严词呵斥:“世子府乃王上下令敕造,岂容尔等撒野?”
“孟总管好大的口气,本宫来探望世子,竟成了撒野?”
冷嘲声中,巫后身着淡青披风,分开众人,缓缓步出。凤髻之上,一支金黄色的御凤钗,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华,与巫后微微扬起的柳眉交相映衬,愈发显得她容华雍容、不容侵犯。
孟梁吓得噗通跪了下去,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连连告罪:“老奴瞎了眼,请王后娘娘降罪!”
巫后冷冷一笑,凤尾微挑:“世子不在府中,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连规矩都忘了么?”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