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嗓子哑了,哭得很是难听瘆人。
九辰无端竖起一身汗毛,该不会,这山中真有传说中的精怪,来附近觅食,被他给撞上了罢……
以前,他曾在书上看过,一些深山老林里,有一种鸠妖,一到夜里就会哭着出来找孩子,还常常把过路的百姓当做它的孩子抓进洞里。
难道这就是那种鸠妖?可鸠妖明明在夜里才出来,现在可是白天……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鸠妖」终于开了口:“师父……来晚了……”
声音虽然依旧粗哑难听,九辰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如紧绷的弹簧,骤然收了回去。
师父……
他默默念了这两个字,许久,才回过神,后背、额角、掌心已溢满冷汗。
过去的种种,对他来说,已如大梦一场,九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恨天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痛,甚至还带着几分追悔的味道,如果这些情绪是因他而起,他着实有些无所适从。
这个青衣男子,虽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们之间的旧账,已清算的差不多,他确实不亏欠自己什么,也没必要如此。
离恨天注视着对面少年茫然疑惑的表情,喉间那股汹涌翻滚的苦涩,几乎要令他昏将过去。他喉结滚了几下,千言万语凝在心间,终是无法说出口。
九辰却忽得扬起嘴角,问:“可是阿幽带师父过来的?”
离恨天无声点头。
九辰似感受到了,便笑道:“是她太过紧张。我所遇之事,也不算大麻烦,认真筹谋一番,足以自保。师父想必有许多更重的事要忙,不必因我涉险受累。”
不料,扣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陡然紧了紧,继而,是离恨天黯然伤神的声音:“你这么说……可、可是在怪师父没能替你手刃仇人?”
九辰不由皱起眉毛。自打上次在明华台被此人捡回一条命,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异常的好。想来,是因为刺心草之事,他那副侠义心肠被激发出来,对自己这个受苦受难的倒霉世子心生怜悯吧。
如此一想,顿觉了无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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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进来时,便见离恨天身上被戳了好几支暗箭,直挺挺的倒在石榻下,似是晕过去了。
她讶然不已,似没料到离恨天会栽在九辰手里,惊问:“发生了何事?”
九辰淡定的把玩着一颗石子,揣测道:“大约,是我抹在箭上的迷药起了作用。”
幽兰有些怜悯的望了眼洞外,九辰抹的迷药,是她贡献的,没有两个时辰,这离恨天是醒不过来的。这就意味着,青岚还要继续在洞外站两个时辰。
转念想到照汐之事,她立刻又有些恼怒的道:“你背着我偷偷约见照汐,是不是想撇下我,独自行动?”
不等九辰回答,她便很是伤神的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涉险,可我的心意,你也应当明白。若你真出了什么差池,我只怕要成为这九州里唯一一个没成亲就要守活寡的公主。”
九辰没料到她说得如此直白,默了默,只得好声承诺:“日后诸事,我不瞒你就是了。”
幽兰这才展颜,贴心的倒了碗茶递到九辰手里,才问:“你们都谈了什么?可探出他的目的?”
九辰平静道:“我已经决定,跟他们去西楚。”
幽兰容色唰的惨白,强忍着颤抖,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阿幽,我总有一种感觉,我和西楚、和护灵军,好像有些说不清的牵扯。当初,那个楚人在我腕间种下的图腾,似乎也和这份牵扯有关。”
九辰想起今日初见照汐时,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神秘又莫名熟悉的气息,这种不安感便愈发强烈。
“你还记得吗?在诏狱时,我跟你说过,从小到大,我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面,沉睡者一个女子。无数薜荔女萝不停的从她的身体里滋长出来,一直蔓延到水面之上,化作青色的花朵。今天,照汐竟问我,是不是经常做这样奇怪的梦,他所描述的梦境,和我这个怪梦一模一样。”
“他竟然说,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和我有极深秘的关系,只有在西楚才能找到答案。他还说,我的眼疾是天生寒症,也和这梦境有关,只有到了西楚,才能寻到救治之法。从小到大,我生病之时,眼睛的确都会酸胀的难受。我虽不愿信这些鬼扯之语,可不弄明白这些事,我又不甘心。”
幽兰自然也不信鬼神之事,可若照汐真这么说,此事确实有些玄妙。
西楚……
她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那意味着狼窝虎穴、千难万阻。默了半晌,她才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我拦不住你,只能陪你去闯一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九辰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幽兰决然道:“让离恨天和我们一起去。一来,他乃西楚第一剑客,在楚国有些根基,有能力护我们周全。二来,他此番寻来剑北,得知你的「死讯」,在岐黄关上跪了五日五夜,几乎要自绝心脉。可见,他极爱重和你的这份师徒情谊。”
九辰微微一怔,许久,道:“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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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第 172 章
第二日,大雪果然停了。
吃早饭时, 九辰主动和离恨天提起去楚国的事,本以为, 离恨天会追问几句,没想到,他竟十分爽快的应了下来。
唯独青岚闷闷不乐, 一想到要和这家伙一起上路,便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又想到昨日在照汐面前出了那样的丑, 愈觉生无可恋,今年他想升中灵士的美好愿望,只怕又要泡汤了!
又过了两日,被雪封住的山路总算通了。幽兰和青岚一起到附近镇上雇了辆马车, 又买了些贴身的物品和干粮, 便到山坳口去和照汐汇合。
照汐果然已在约定地点等候,后面, 还跟着二十余命黑衣骑士, 俱是黑袍隐身, 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想来, 都是护灵军的灵士。
见到离恨天, 照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极友善的和他打招呼。离恨天板着脸,显然没这兴致,只拧眉走过去,说了几句警告的话,照汐都一一点头应了。
又和幽兰说了两句客套话,照汐便翻身下马,亲自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和九辰见了一礼,并极关切的问了问他这两日的身体状况。
九辰客气的回答完,便听照汐道:“这两日岐黄关各关口盘查的很紧,似乎在找什么人,为免节外生枝,还要辛苦殿下和我们一道走山路了。”
用力拍了拍负责赶车的青岚,鼓励道:“小岚啊,这赶车技术,可是下灵士主修的课程,你须得学以致用才行。若这趟赶得好,这次的中灵士考核,我悄悄漏几道题给你。”
青岚精神一振,连忙激动的握住马鞭,看金子似的看着照汐:“统领,你可得说话算话!”颇有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感觉。
照汐无害得摸摸他脑袋:“好说好说,本统领何时骗过你。”
事实证明,照汐这番鼓励着实有用。积雪刚化不久,山道还有些泥泞,马蹄踏过之处,皆是污泥四溅,砸出一个个泥坑。在青岚驱使下,那马车似长了一双翅膀般,在山道上疾驰如飞,稳得如履平地,速度丝毫不逊色于骑马的照汐等人。这等本事,除了娴熟的驾车技术,还需要深厚的内力做倚仗。
九辰坐在车里,不由纳闷,青岚既有如此内力,怎么会将那把劈天斧用成那副德行?还有照汐屡屡提及的中灵士考试,缘何他考了很多次,都没有通过……
莫非,西楚护灵军的真正实力,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可若真是这样,楚王西陵衍,又为何要一心复活神女树来威慑天下,直接真刀真枪,岂不更有说服力?
九辰离开巫国的第二日傍晚,两列快骑,皆披着血纹缁裳,冒着严寒日夜兼程赶到了岐黄关下。
马彪闻讯出关,待看清勒马立在关前、被众血衣卫簇拥在正中的威严男子,登时吓了一大跳,忙噗通跪倒在地,几乎惊得魂飞魄散:“末将叩见王上!”
磕完头,又朝着策马随在巫王身侧的白袍少年行礼:“见过侯爷!”
巫王奔袭了三日三夜,虽满面倦容,依旧抑制不住眼底的期盼之色:“可有消息?”
马彪羞愧道:“自接到王上密旨,末将便派守将们拿了殿下的画像,在关中和各个关口仔细盘查,并未发现殿下踪迹。”
若要离开巫国,岐黄关是必经之路,莫非,他还在剑北?
巫王眸间顿时升起一抹希望,急忙问一旁的白袍少年:“剑儿,你帮孤想一想,世子还可能躲在哪里?”
季剑本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咬碎牙吞进肚子里,也绝不说出那个地方。可这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昼夜不停,每个人都累死了两匹马,巫王却不知疲倦般,死命往前赶。向来凌厉果决的君王,短短几日,鬓边不知多了多少白发,连冷峻的侧颜,也被痛苦和悔恨所包裹,苍老了不少。
他控制不住的生出几分怜悯之心。犹记得,宫中那件惊天风波传入东阳侯府时,母亲眼底的惊诧。因为阿辰那位名义上的生母,母亲这些年待阿辰极是冷淡,宫宴之上当着其余王族子弟的面不知拂过阿辰多少面子,想必,王上此刻心中的追悔,定胜过母亲千倍万倍吧。
这世上,若能有家,无人愿意漂泊在外罢。更何况,阿辰双目失明,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他咬了咬牙,迎上巫王期待的目光,道:“有一个地方,兴许――”
他还没说完,巫王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焕发出光彩,口中激动道:“立刻带孤过去!”
暖泉流动如昔,布置简单的石洞内,石凳石桌尚在,石榻下面的炭火却已熄灭多日,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石榻上,还搁着一堆石子和半碗没喝完的凉茶。
巫王怔怔的捡起一颗石子,棱角处已被磨得十分光滑,显然是被人长期把玩的结果。茶碗旁,是一个由十几颗石子摆成的棋阵,每一子之间都相互挟制,这等玩法,他幼时曾见人玩过,多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厮磨时间。
他失明之后,便日日躲在这个石洞中,靠玩棋子打发时间么?
巫王用力攥紧掌中的石子,心痛如绞,他来的路上,其实并未想好要如何跟九辰相处,方才进洞之时,甚是有些忐忑难安,一颗心,跳如急鼓。
可终于确认了事实,他心底空荡荡的,几乎想无助的大哭一场。他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日后,天地茫茫,四海渺渺,他恐怕再无希望。
这时,一名血衣卫在洞外禀道:“王上,山坳口发现了车辙痕迹。”
马车行了十日,终于到了西楚境内。
穿过越女关,再走两日,方能抵达寰州。一路舟车劳顿,众人疲累不已,照汐和守将打过招呼,本想在驿馆内休整半日,再继续赶路。
谁知,刚入了关,数十名护灵军分作两列,正簇拥着一位老者占在道路中央,显然等候已久。老者坐着轮椅里,精神矍铄,双目神采奕奕。
待看清那老者面容,照汐和离恨天俱是一惊。照汐急忙翻身下马,正欲作礼,老者已拦住他,爽朗笑道:“你一去这么多时日,族叔我实在放心不下,昨夜得了消息,便立刻厚着脸皮赶过来迎接贵客,你还不快给我引荐引荐?”
照汐摸了摸鼻子,知道老者不愿暴露身份,便厚着脸皮唤了声“族叔”,亲自替老者推着轮椅,朝马车那边走去。
幽兰隔着车帘悄悄打量那老者,登时变色。这老头儿不就是那次在浮屠岭上,设下机关、阻挠他们取神女枝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