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臣惊讶的目光中,一道清瘦的人影,逆着日光,从殿外走了进来。白衣翩翩,风姿绝然,竟是失踪已久的子彦。
巫王墨眸一凝,倏然怔住。
子彦已在殿中撩袍跪落,眸光坦然清正:“儿臣与殿下七岁识于西苑,手足情深,骨血相连,虽有君臣之分,可殿下视儿臣为兄,儿臣亦视殿下为弟。母之罪,亦是儿臣之罪,儿臣不敢求得父王和殿下宽恕,只望父王能给儿臣一个机会,全手足之情。待伐楚归来,儿臣愿听凭父王处置!”
言罢,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这番话字字恳切,群臣俱是动容。再说当年之事,归根到底两个孩子又何其无辜,只可恨那巫后害人终害己,酿下如此恶果,当真是造孽!
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子彦敢坦坦荡荡的站出来,承担朝中的非议与异样目光,总算是个有担当的人。
御座上,巫王怔怔的望着殿中那个他付诸了全部心血、在过去很长很长时间里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少年,心底五味杂陈。
这一段时间,子彦在逃避他,他又何尝没有逃避子彦。他不敢去问子彦,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真相,并伙同巫后瞒了自己这么久,他更不敢深究子彦既不是凤神血脉,为何太祝令验血时从未发现异样。去西苑取血的一直都是徐暮,从徐暮在诏狱自杀的行为来推断,他应是被巫后收买了。
即便如此,西苑耳目众多,单凭徐暮一人不可能瞒天过海那么多年,除非……九辰甘心通过他往西苑送血,而子彦也配合他换血。
每当答案呼之欲出时,他立刻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从脑中挥去,不去想这些事。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此刻,子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请缨出战,他其实有些无措,有些发懵。事情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回到子兰殿,夜色已深。
九辰了无睡意,又不想惊动内侍,便循着记忆,扶着桌凳等物,慢慢摸到了殿门处。
几个值夜的小内侍正凑在一起唠嗑,嘴里似乎还嚼着什么坚果类的小食,嘎嘣作响。
“嘿嘿,我给你们看样好东西。”一个小内侍似得了宝贝,不掩得意,其余内侍立刻凑了过去,继而发出一声甚是夸张的惊呼。
九辰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听到这动静,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新鲜东西,竟令这些内侍如此反应,便收回脚,贴在门后听着。
“这够你在寰州买一套宅院、再娶房媳妇儿了罢!”
“快让哥哥咬咬,看是不是真的。”
说话的内侍似真的咬了上去,片刻后,咧着嘴直呼痛,另一名内侍立刻打趣道:“这一看成色就是货真价实的金锭子,你傻啊往这上面啃。”
原来是金子,九辰顿觉了无趣味。正要移步,忽听一人问:“这么大锭的金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得了金子的内侍嘿嘿笑了声,道:“是住在驿馆那位侯爷赏得。”
“哪位侯爷这么大方?”
“就是在巫国谋反不成,逃到咱们楚国的那个什么文时侯,叫、叫巫子玉的。”
“他怎么跑到咱们楚国来了?”
“听说是来找王上借兵,杀回巫国报仇的!今日午后王上还专门在九歌殿召见了他,多半是肯帮他复仇了。”
殿门后,九辰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双掌紧紧捏成拳头,越捏越紧,直至手背青筋暴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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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第 186 章
几个内侍说的正起劲儿,不料, “砰”得一声,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了。
一抬眼, 便见一个黑袍少年, 笼着团疏朗月光,站在门口,神色淡淡的, 眉毛微微拧在一起。
这些内侍有从其他殿跑过来唠闲话的, 见状一溜烟的跑掉了,剩下的两个内侍避无可避, 吓得从地上站起来,硬着头皮唤了声“殿下”。
九辰笑了声,问:“你们方才谈论的,可是和我一起落难至此的表兄,文时侯巫子玉。”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 不敢答话,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
九辰知道他们定是受了楚王严令,才会如此,也不计较,只略一挑嘴角,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时候没见过这位王兄了,颇是想念。你们替我给楚王传个话,就说我想去驿馆拜访一下文时侯,望他老人家允准。”
两个内侍再也把持不住,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用力的磕头,惊恐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王上严令不许奴才们在殿下面前提起文时侯之事,若被王上知晓,奴才们就再无活路了。”
九辰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帮我往驿馆递一封信吧。”
得了楚王的承诺,巫子玉心花怒放,在寰州城找了间酒楼,一口气点了二十多道菜,酒足饭饱后,才精神振奋的回到驿馆。
自从巫子玉得了楚王召见,驿丞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变,日日“贵人”挂在嘴边,衣食住行都伺候的极为周到。
见巫子玉满面春风的回来,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驿丞如往常般殷勤的询问:“热水已经备好,贵人可要沐浴换身衣服?”
心情一好,今日这驿丞也看起来格外顺眼,赏了他一锭金子,摆摆手道:“抬到屋里就行,你且去歇着罢。”
驿丞千恩万谢,才躬身退下了。
进到所居的独院,巫子玉才觉得院里格外安静,跟着他逃亡而来的那些护卫也不见了踪迹。只当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溜出去偷偷喝酒了,巫子玉也未作多想,便径直朝房间走去。
因喝多了酒,他腿脚有些虚软,上台阶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暗暗骂了一声,等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他浑身酒意登时散尽了。
月光倾泻满地,一个金衣男子,正背对着他,负手立在屋里。
巫子玉下意识的想跑,可脚却定在门前,怎么也挪不开。
连日奔波,巫商面上满是疲色,好不容易在千里之外的西楚寻到巫子玉下落,可一想到从护卫口中逼问出的那些话,一颗心便如被火灼。
“呵,你可是要抓我回去,关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任巫启宰割?!”
背后,传来巫子玉颤抖而讥讽的声音。
巫商胸中一痛,这才转过身,把儿子细细打量一番,目中泪光闪动,道:“我不抓你,我会带你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平静安稳?”巫子玉扯了扯嘴角:“你是在做梦还是在说胡话。巫启不会放过我的,只有杀掉他,坐到那个位置上,我才有真正平静安稳的日子。”
睁大眼睛瞧着面前的金衣男子,忽然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要突然活过来?你为什么没死呢。你那么伟大,那么仁慈,此刻不应该守在巫启身边么,做这世上最忠诚的走狗么?为何要来找我这条丧家之犬?”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巫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能不能别说这么多废话!”巫子玉忽得大吼一声,也不管巫商,摔门而去。
片刻后,有驿馆的仆从过来叩响了房门,见开门的人是个陌生的金衣男子,那小仆一愣。
巫商见那小仆手里握了封信,便道:“侯爷有事出去了,有事和我说便是。”
小仆见巫商语气随和,又大摇大摆的待在贵人的房间里,不疑有他,便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恭敬道:“这是宫里头送来的,说是急信,还望大人务必转交到侯爷手里。”
巫商接过,送走那小仆,立刻关紧屋门,在案旁犹豫片刻,便移过来烛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粗略览过信上的内容,却是脸色一变。
凤仪殿,虽然遣散了伶人们,入夜之后,西陵韶华依旧习惯在水榭里温上一壶酒,浅斟低吟,消磨这略带着轻寒的春夜。
正喝得酒意微醺,忽有内侍来报:“殿下,住在子兰殿的小殿下来了。”
因楚王严令,宫中内侍皆不敢以“巫国世子”称呼九辰,改称“小殿下”,既不至于冒犯来了身为世子的西陵韶华,也合乎九辰的身份。
西陵韶华目光微闪,忙整衣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九辰来凤仪殿并非临时起意,他清楚的知道,那夜西陵韶华在子兰殿说的一席话,看似情真意切,说到底,不过是提醒自己楚王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即使对于凤神血脉,也只有利用而已。
九辰晒然,西陵韶华虽擅攻心之计,殊不知,他对楚王本就没抱期望,又岂会因此事自乱阵脚。不过,今日子兰殿外,那几名内侍肆无忌惮的谈论巫子玉,倒让九辰心中的警铃再次打响。若无人授意,谁敢公然违背楚王严令,在子兰殿外高声议论此事?
正想着,西陵韶华广袖白袍,快步从殿内出来了,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热络:“辰儿快进来,怎么在大门外站着,以后再到舅舅这里不必通禀,想吃什么喝什么直接让奴才们去做。”
九辰实在跟他热络不起来,听他絮叨了两句,便客气的道:“深夜打扰,望殿下见谅。”
西陵韶华看起来极高兴:“这偌大的凤仪殿就我一人,正无聊的紧,倒巴不得你日日都来。”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臂,大步往水榭走去。
早有内侍添了酒盏,九辰轻抿了一口,便道:“今日,我想和殿下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从凤仪殿回来,已近三更。
和西陵韶华谈得还算顺利,可这一夜,九辰又失眠了。
“神女树虽为神木,可一旦复活,以父王的野心,必将引发天下祸乱。”
“这世上,最想摧毁神女树的,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妹妹、你的母亲――阿语。”
末了,西陵韶华忽然说了这么两句。在九辰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去。
楚国的春夜,还是有些寒峭的。躺在榻上,他忽冷忽热,冷汗透衣,感觉好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一直到天蒙蒙亮,这种难受劲儿都没能舒缓。
次日一早,在九歌殿用完早膳,楚王便命人收拾行囊,亲自送九辰去驻扎在巫山之上的威虎军驻地。
楚王宫巍峨宏伟的正门楼外,百官已列队恭候,六匹骏马拉着一辆奢华的青盖马车,停在正中空地上,百余名护灵军将士携弓带剑,手执旌旗,紧紧的护在马车两侧,军容肃穆。
宫门缓缓打开,楚王坐在轮椅里,眉目威严,精神矍铄。百官和将士们依次跪落,高升呼拜。楚王一笑,牵起身旁少年的手,在典雅悠扬的乐声中,登上马车。
百官们又是一阵叩拜赞颂。将士们则翻身上马,手中旌旗一展,簇拥着马车,朝寰州城外迤逦行去。
从宫门到城门口,沿途挤满百姓,纷纷跪在道路两旁,为楚王和凤神血脉送行。
几乎同时,巫商也离开驿馆,骑着匹快马,朝宫门方向奔去。手中,捏着昨夜仆从送来的那封信。
“明日辰时二刻,子兰殿扫洒以待,期与王兄尽释前嫌,共谋大事。子沂留。”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却令巫商心潮翻涌,无法平静。
他离开巫国时,当年那件惊天真相刚刚被揭露,九辰已然“战死”在剑北。这一路奔袭,他并不知后面发生的曲折。因而,乍闻九辰尚在世的消息,他又惊又喜,可细思这封信的内容,他又忧虑重重。
九辰既然住在楚王宫中,多半楚王已知当年真相,那他在信中提到的“共谋大事”,又是指什么?难不成,这孩子也对阿启心生怨恨,和玉儿一样被楚王利用,要举兵攻打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