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晏婴追了几步,徒劳的跌跪在地,一时悲怆不能自已。
回首,他看到子彦一身白衣如雪,萧然站在帐门口,亦望着渐渐亮透的天际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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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时,九辰醒了过来。
伤兵营更加嘈乱,显然是聚集了更多的伤兵。
这也意味着,前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老军医见那少年醒来,亲自端了半碗姜汤过来,喂他喝了,问:“伙房送来了新烤的番薯,小郎君可要吃些垫垫肚子?”
九辰摇头,只问:“前方战事如何?”
“还能如何,从昨夜到现在,伤兵都没断过,刚刚又送来一批。”老军医摇头叹息:“这楚王像疯了一样,穷追不舍,连寰州的安危都不顾了。听说,那些蛮族趁机血洗寰州,杀了不少人呢。一个凤神血脉,牵扯出这么多战事,也真是造孽!”
九辰面上好不容易聚起的血色又消失殆尽,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的确是造孽。”
这一整夜,满营伤兵的哀嚎声与呻吟声在他耳边萦绕,即使在睡梦里,也是一张张痛苦绝望的脸孔在向他索命。
身处人间,仿若地狱。这人间惨象,皆因他而起,这营中每一个人,每一声呻、吟,每一声喘息,甚至是他呼吸的每一口带着血腥味儿的空气,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罪孽究竟有多么深重。
是他太过天真,以为一颗毒药,就能让楚王死心,没想到,换来了更惨重的代价。这世上根本没有侥幸之事,血债,终究要用血偿。
脏腑间,骤然一阵痉挛。九辰偏过头,无声吐出一口乌血,额角又冒出无数细密冷汗。
“小郎君内伤严重,切不可情绪过激,更不可妄动内力。”老军医严肃提醒。
这就是日丹和月丹的高明之处,除了内家高手,寻常医官根本瞧不出这是中毒之象。
九辰迅速擦干净嘴角血迹,回过头,已恢复常色,又问:“子彦公子,可回营了?”
“昨夜被人从雀岭救回来了,今早刚醒。”说到这里,老军医又叹息:“看子彦公子反应,世子殿下恐怕还在楚人手里。王上今早又发疯似的出营去找殿下,还不知何时归来。远途苦战,三军士气日渐低靡,老夫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沧溟。”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情绪感染,方才还哀嚎一片的伤兵营,忽然安静了下来。继而,有极低微的啜泣声,蔓延开来。
九辰向老军医讨了块番薯,努力吃了几口,实在熬不过,又靠着帐壁睡了过去。
老军医趁机翻开那少年染血的黑袍,只粗略看了几眼,便颤抖着松开了手,惊痛不已。
千疮百孔,伤口化脓得厉害,早已错过治疗时机,他根本无从下手。若强行剜出腐肉,只怕会伤及脏腑。难怪,从一开始,这少年便放弃了治疗。
这一睡,直至暮色将至。
九辰是在激烈的吵闹声中醒来的。
吵闹声来自帐外,帐内格外肃穆安静。
“外面发生了何事?”他问身边那名唤作“阿宝”的伤兵。
阿宝还很虚弱,“嘶”了一声,道:“听说,王上和大军被楚军困在了回鹘岭,情况危急。子彦公子准备派一队死士,趁夜绕到楚军后方,烧了楚军粮草。”
“营中已无可用之兵,只能从伤兵里挑人了。这是有去无回的任务,谁愿意去呢?”
阿宝长长叹息。
“你、你要去哪里?”见九辰拖着锁链起身,阿宝急问,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扯住了伤口,“嘶”的一声,又跌回稻草上。
九辰挑了挑嘴角,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阿宝从地上捡起一物,看清后,急道:“你的平安符掉了。”
可惜,人已经走远了。
任务总共需要三十名死士,还差两名。一名断臂的伤兵正在大骂负责选人的副将,原因是不想让受伤的弟弟过去赴死。
闹得正厉害,负责此次任务的武烈营大将殷龙到了。
听了副将禀报,殷龙皱了皱眉,目光一凛,喝道:“王上被困回鹘岭,危在旦夕,尔等竟有心思在此吵闹,成何体统!来人,将庞春和李德安拉下去,各杖五十,以正军法!”
庞春便是那副将,李德安便是那闹事的伤兵。
立刻有负责行刑的士兵将两人拖了下去。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殷龙又点了李德全、章知二人,凑齐三十名死士。李德全便是李德安弟弟,知道躲不过这一劫,望着兄长受刑的方向,泫然落泪。
哭得正厉害,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粗哑的少年声音:“末将替李德全去。”
回头一看,却是个戴着镣铐的黑袍少年,身材倒是挺拔,却瘦削的厉害。
殷龙上上下下打量着九辰,见他虽身负重伤,却气度不凡,且不像武烈营中人,疑道:“你是……”
九辰道:“我乃死士营的死士。”
殷龙一愣。此次出征,王上只带了百名死士,皆安插在王驾左右,并未下放入各营。这名死士,又是从何处来的?
“夜袭敌营,是死士营最擅长之事。末将愿与将军同行。”
殷龙果然目光一肃。今夜凶多吉少,殷龙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此刻能得死士营助力,倒平增了几分斗志。只是——
他狐疑不定的盯着那少年手腕上的镣铐,又仔细瞧了瞧他的眼睛,遗憾摇头:“今夜之任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壮士双目不能视物,只怕连敌军营帐都分辨不出,如何完成任务?”
“更何况,”殷龙一顿,话锋忽转犀利:“你既是死士营死士,怎会手脚皆被镣铐所缚?”这分明,是囚犯的标配。
“将军明察秋毫,我也不必再瞒下去了。”九辰面无波澜,道:“我的确是因犯了事,才被王上贬黜到先锋营中将功折罪。今夜若能随将军完成任务,必是大功一件,我也能早日调回王上身边。还望将军成全。”
语罢,又冷冷挑了挑嘴角:“至于眼盲之事。一则,夜间行动,眼睛本就没有多大用处。二则,我看不见,并不代表我杀不了人。”
殷龙还未及细思这话中之意,忽觉一阵寒意直逼左颈而来,他下意识的躲闪,刚立定,却惊觉一个冰凉的物什,已抵在了他右颈上。
九辰握着手中的暗箭,轻笑道:“譬如此刻,将军左腿有伤,又习惯左手用剑,我若佯攻左面,逼得将军右面空门大开,很容易得逞。”
“你怎知我左腿……”
殷龙说到一半,又生生吞下后面的话,细思之下,只觉周身汗毛直竖,不由击掌:“好,我便允了你。不过——”
他说出心中最后一重顾虑:“我须得验验你的左臂,才能放心。”
这少年眼盲之中,仍能身手如此敏捷,若不确认身份,他着实不放心。
九辰一笑,坦然卷起左臂的袖口。殷龙定睛一看,那截臂上果然埋着一颗血雷,这才肃然起敬,道:“今夜,有赖壮士相助。”
李德全绝望之际,竟然逃得一劫,自是对九辰感激涕零,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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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巫楚交战,从落霞坡到回鹘岭,百姓们皆已卷室而逃,只留下一片片空荡的房屋和村子。
有楚王亲自坐镇,楚军士气高涨,除了在前方和巫军激战的将士,留守在后方的各营也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丝毫不见懈怠,光外围的守兵,就有三层。堆放粮草和兵器的大营更是安排了重兵把守,且设有高高的铁栅栏围着,防止有人放火箭烧营。
殷龙命人放出一只半路上捉的野猫,去前面探路。那猫一路敏捷跳跃,还未靠近营帐二十米之内,便惨叫一声,死在了楚兵布下的箭阵中。那猫脚步极轻,尚不能摆脱厄运,楚军大营周围还不知设了多少刁钻的陷阱。若是人走过去,只怕不出十步,便会触碰到机关。
楚王尚武,年轻时征杀四方,颇有威名。只是,这般精密布置,大大出乎了殷龙意料。此时三更将至,正是防火烧营的最佳时机,可若贸然行动,后果不堪设想,一着不慎,便会葬送所有人性命。殷龙正束手无策,耳边忽传来一个清冷的少年声音:“不过些雕虫小技。若将军信得过在下,在下愿意一试。”
其余死士暗自咋舌,殷龙目光复杂的凝视着身旁的盲眼少年,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涌动。这少年周身散发的比视死如归还要沉稳自持的气度,令他莫名折服,仿佛他才是这次任务的真正主导者。
区区一个死士,便有如此魄力,难怪这么多年王上一直牢牢把控着死士营,极少让外人插手。唯一的例外,就是两年前被任命为死士营主帅的少年主帅,亦是他们的世子殿下、真正的凤神血脉。
殷龙心头热血涌动,郑重一跪,道:“一切,仰仗壮士。”
正要以首顿地,鼻头忽然窜入一股怪异的味道。殷龙大呼不好,急急抬头,眼前已罩上了一层黄色烟雾。
“你——!”他欲高呼,惊恐的望着漠然站在烟雾中的少年,只费力吐出一字,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九辰抛掉手中的迷雾弹,俯身摸了摸殷龙倒下的位置,道:“多谢带路。”便胡乱拔了些荒草,把众人遮盖住。
这一路蛰伏而来,他体力透支严重,靠在矮坡上缓了许久,直到三更鼓响,才收拾了一下衣袍,朝楚军大营走去。
站在门楼上放哨的士兵遥遥望见一个黑点朝营门方向走来,急忙吹响报警的号角。楚军大营依次亮起,蛰伏在暗处的弓弩手,皆悄悄把弩箭对准远处的不速之客。
等离近了,楚兵才看清,那是一道削瘦的人影。值夜的大将匆忙赶来,正要下令射杀,寂静的旷野之上,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我乃九州公主唯一血脉,谁敢放肆?”
那楚将立刻命人举起火杖,仔细一辩,大惊,召来副将,急声吩咐:“快、快去禀报叔阳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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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大结局(中)
楚王帐外, 从回鹘岭奔回的斥候禀告完前方战事, 正激动的等着楚王下一步命令。
此次一举将巫军围困岭中,楚军士气大涨, 纷纷高呼要生擒了巫启,令巫国对楚国俯首称臣。
眼看多年夙愿得偿, 向来穷兵黩武、志在九州的楚王却一反常态, 表现的很平静。熊晖和其余几员大将连发了三份捷报, 都等不到楚王回信,焦急之下, 只得又专门遣了名斥候,请示王令。
到此刻, 那斥候已在帐外跪了小半个时辰,都没得到楚王召见, 焦灼之下,只得不住的把眼神儿投向侍候在帐外的叔阳。
叔阳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正要进帐替楚王换盏热茶,便见值夜的副将熊刚急急朝这边走了过来。
熊刚急得满头大汗,在叔阳耳边低语了几句,叔阳脸色一变,心头却暗暗一松,忙嘱咐他去辕门处稳住形势, 自己却急急掀帐去见楚王。
楚王一身金色铠甲,正持剑坐在案后, 闭目养神。甲片磷光映照下,他眉间渡着一层湛湛光华,仿佛又回到了昔年四方征伐的时候。
听到脚步声,他眼睛微眯起一条缝,迸出一丝冷芒,沉声道:“告诉熊晖,先放出消息,寡人已在回鹘岭生擒巫启,而后将巫启和那些巫军直接就地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