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听罢,无甚反应,只是淡淡道:“孤没说让你用药,他何时能醒?”
景衡没想到巫王竟会说出此话,他惊愣片刻,有些怜悯的望着榻上的少年,平静回道:“如此下场,皆是殿下自食其果,老臣无法断出结果。”
巫王果然转过头,皱眉道:“什么意思?”
“三箭穿胸,箭箭擦心而过,已是致命之伤。殿下不知调理,反而日夜取血,补给王上,以致失血过多,高烧虚脱。老臣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不自量力之人,如今碰到了,只能说他活该如此!”
景衡为人率性洒脱,与人交往,温正冲和,从不口出恶语。能说出此番话,实属不易。
巫王垂目听完,静默片刻,道:“生死人,肉白骨,难不倒景老。于孤而言,重要的是结果。医治之法,全在太医令定夺,孤的世子,没那么娇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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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釜底抽薪
夜深,无灯,古铜色的文王香炉里,一朵朵七星海棠慢慢的烧着。
妖娆明艳的红色花瓣被细碎的火焰包裹着,香气散尽后,便化作灰烬,沉在炉底。
黑暗中,有两人围炉而坐,闭目品味浸入心脾的独特气息。
“每次过来,都要带这些毒物,你真当孤是百毒不侵么?”
另一人低声笑了笑,道:“万物相克相生,并无定理。于他人而言,此花是见血封喉的绝毒,于王上而言,不过几叶增助修为的俗物,浮华不实,何有惧哉?”
巫王失笑:“孤身边,会拍马屁的人很多,却都及不上你。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来自西楚离氏,幼染恶毒,一直被寄养在寺里,二十年前才归家。他的母亲,是名歌姬,后来与人通奸,被族中长老处死。因为是庶子的身份,他在族中没有什么地位,经常受人欺侮。然而,十六年前,一场大战,改变了他的命运,也造就了如今的‘离侠’。”暗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语调十分平静。
“是离氏、熊氏、夜氏三族争夺九州剑令的回音谷之战。”
“王上英明。十六年前,熊氏与夜氏联合起来,在回音谷布下埋伏,意图暗杀离氏族长离明川。离恨天一人一剑,挑了两族顶尖高手,夺得剑令,一举闻名天下。”
巫王将手笼在熏炉上,微带讽刺道:“能将他的身世做的如此滴水不漏,西陵衍倒是下足了功夫。离恨天,此名,倒是充满怨煞。”
对面之人举起茶碗,往熏炉里洒了些茶水,道:“子午亭那条地下密道,已经被封死了,属下让人进去看过,他们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很正常。不正常的事情是,闹出那么大动静,浮屠岭的山贼却跟睡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巫王淡淡道。
“属下想过,此事只有两种解释,一、鬼面修罗确与楚人勾结;二、鬼面修罗是个很聪明的人。”
“但愿,他只是个聪明人。所谓的魑魅魍魉、冤魂孤鬼,早该一把业火烧掉,送往轮回。既为余孽,靠一缕执念流连世间,妄图搅乱生人秩序,便是逆天。”巫王缓声说完,忽然沉沉叹道:“说过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要自称属下。”
“属下不敢。”
半刻后,晏婴端着烛台进来,恭声禀道:“景馆主回去了,留下了药。”
烛光渐渐点亮整个书阁,巫王独自坐在香炉旁,依旧闭目沉思。
“孤听着外面乱哄哄的,连你都挡不住,怎么回事?”
早知这动静定然瞒不过巫王,晏婴心有准备,不急不缓回道:“是看守禁室的那十名老内侍,他们是服侍过先王的人,手中有先王赦令,老奴不敢不敬。”
巫王拧眉:“说重点。”
晏婴只能道:“他们说,殿下嚣张跋扈、目无礼法,禁闭期间,不仅违背王后命令,私逃出去,还炸毁了先王所建禁室,是……是不忠不孝之举,请求王上圣裁。他们还说……还说……”
“说什么?”
“还说……王上有失教养之责,理应反省。”
巫王被气乐,道:“这帮老东西,仗着先王敕令,倒是英勇得紧。”语罢,他道:“有伤到人么?”
晏婴忙道:“没有伤亡。”
“此事,王后怎么说?”
“王后一直忙着采绿湖修缮的事,日夜操劳,经常不在宫中,他们去了几次,都扑空了。而且,他们觉得,王后凤令,不足以威慑殿下,殿下才敢私逃……所以,才来了垂文殿。”
巫王这才缓缓睁目,瞳光如炬:“去告诉他们,孤会让内廷司造拨笔款子,尽快修好禁室。监造之事,由世子负责。”
晏婴深觉,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倒极是妥帖,既能挡住那帮老内侍的嘴,又不致伤了情面。他默默措辞一番,便毅然出殿去应付那群十分难缠的老顽固。
巫王往香炉里倒了碗茶,彻底浇灭炉中碎焰,便起身离开了书阁。
数名青衣内侍正在内殿聚作一团,交头耳语,显然在计议什么。
巫王视见,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众人见巫王驾临,吓得跪成一团,只有一个胆子大点的敢抬起头,颤颤道:“殿下一直不停的出冷汗,已经浸湿三层褥子了,奴才们正想,要不要替殿下换换?”
巫王到榻前,伸手摸了摸,原本铺的褥子果然都湿透了。九辰穿的黑色里衣亦是黏湿不已,触手冰凉,与通身滚烫的温度极不相衬。
“世子用药了么?”
“太医令给殿下喂了汤药,外用的药搁在案上了,没用。”
巫王侧目望去,果然见榻旁的香木案上放了一个小青罐。
方才答话的小内侍忽然爬到巫王跟前,叩首道:“王上,奴才知道,您和太医令不给殿下用伤药,是怕殿下熬不住。可殿下失血过多,毫无抗炎能力,再不用药,只怕会脱水。”
巫王双目骤缩,盯着那小内侍,目光犀利至极。
“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小内侍仰起头,眼睛里竟有些湿意:“奴才的父亲,就是这么死在狱中的。”
口出丧言,乃宫中大忌,更何况,这丧言,还是当着一国主君的面。
整个垂文殿,忽然陷入死寂之中。一干内侍听闻此话,霎时脸色惨白,双膝发软。
“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巫王问道。
“回王上,奴才贱名碧城。”
“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碧城,乃仙人所居之城,是个好名字。”巫王将这个名字咀嚼一番,竟颇有赞叹之意,继续道:“今年多大?”
“上月初八刚满十六。”
巫王竟含起一丝笑意:“正好与世子年纪相仿,以后,你就跟着世子罢。”
主君随意的一句话,却足以令所有内侍惊呆。
众人本以为,这句话会引出一场杀身之祸。谁承想,祸事没来,天上倒是掉下个大馅饼,真真实实砸到了惹祸人的头上。所谓君心难测,不过如此。
碧城性格柔弱,平日里总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目,常被宫中其他内侍欺侮□□。如今,众人眼中的咸鱼忽然翻身,被巫王指给世子,在其余人看来,嫉妒自然多于羡慕。原本,他们只是瞧不起碧城,如今,对碧城倒是多了份恨意。
直到事后,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世子向来不受王上宠爱,这江山,还说不准是谁的呢。若能跟了文时候,那才叫本事。”众人才稍稍消去些不甘。
而此刻,碧城只是痴傻了一般,愣愣看着巫王。直到晏婴进殿,提点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般,以额触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奴才遵命。”
巫王命众人散去,只留了晏婴和碧城在殿中,给九辰上药。
血阁的鞭子,直接穿皮入骨,伤口并不出血。晏婴根本看不见九辰背上的伤口,只有拿手一点点试探着,才能扒开那一道道纵深的血口子。而上药期间,晏婴要始终让伤口处于裂开的状态,碧城才能将药膏抹进去。这对伤者,无疑是一种残酷折磨。
为了将药抹进伤口深处,晏婴让人找了根细长的棉棒,裹了药棉,蘸了药,递给碧城,再三嘱咐道:“动作一定要快。”
出乎二人意料,剧痛折磨下,九辰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只是如醒着的时候一样,死死捏紧了两个拳头。
上完药时,他双掌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肉里,拳头中,不断流出血色,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碧城难以想象,何种毅力,才能让这位小殿下隐忍到此种地步。
巫王盯了片刻,便到正殿去批阅这两日积攒的奏简。上完药后,晏婴留下碧城守着九辰,自己则去正殿服侍巫王。
到了后半夜,九辰从剧咳中醒了过来,高烧依旧未退。
守在榻边的碧城激动的道:“殿下醒了?”
九辰用力睁开漆亮的眸子,辨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躺在垂文殿中。
“我睡了多久?”
碧城腼腆的笑道:“不长,三个多时辰。”
九辰默默判断了一番自己的处境,急问:“东阳侯呢?”
碧城没想到这位小殿下开口便问东阳侯,愣了愣,有些羞愧的摇头:“奴才不知道。”
彼时,天色泛青,东方已经露出些许鱼肚白。
听到消息,巫王立刻搁下笔,来了内殿。
晏婴喂九辰喝了几口热茶,又替他掖好被角,便示意碧城和他一起退出殿外。
巫王立在榻边,眉峰冷峻,目光锐利。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盯着九辰许久,才道:“孤要问你几句话,撑得住么?”
九辰点头,带了一丝负气:“儿臣没有那么无用。”
巫王这才缓缓坐下,道:“告诉父王,你妹妹在什么地方?”
九辰冷笑:“儿臣已经陪父王演完了这出戏。以父王的英明,既然知道戏码,又何须向一个丑角打探消息。”
巫王怒极反笑,哂然勾起唇角:“世子既然甘当丑角,就说说,为何将自己的亲妹送入风人之手?可是孤那位王后的意思?”
“不。”九辰断然道:“在儿臣眼中,楚国才是良配。”
巫王果然露出几分意外:“含山和把柄都在风使手中,世子是将楚人逼上了绝路,何来良配之说?”
九辰盯着巫王双目,眼睛漆亮如星辰:“因为,儿臣知道,父王想除掉离恨天。唯有这样,才能逼西陵韶华弃卒保车。”
巫王骤然捏紧双掌:“你还知道什么?”
“父王何必紧张,您与他之间的恩怨,儿臣不知。儿臣只知,失了爪牙的猛虎,才是最没有威胁的。离恨天太过强大,他在,君子剑在,父王便永远无法安寝。”
巫王未做置评,而是将九辰露在外面的右腕握于掌中,轻轻一折:“在自己的君父面前,狂妄悖逆、口无遮拦,连规矩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