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玨行至书房前才低声道:“那本就是我欠他的。”
叶九在书房外候著,静静望著湛蓝转黑的天色。他家爷越来越深沉隐忍了,教人完全猜不透。行事也越见迂回弯绕,明明心心念念著颜姑娘,真遇上人却裹足不前,不知在顾忌迟疑著什么。唔,他说的是遇上清醒时的颜姑娘。
书房内,陈刚正与一名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在谈话,宇文玨一进去,他们便双双停了下来。
那年轻男子仪表堂堂,身上一袭尊贵的浅紫鎏金锦袍,坐姿端正,气度雍容,正是在百官间呼声最高的七皇子。
“七皇子、陈大人。”
“宇文侍郎,正说到你呢。”七皇子并不看宇文玨,专心地把玩手上的檀木佛珠,“敢问宇文侍郎为何不按商议好的计画行事,先是点了颜如玉为第一 ,又未在当场揭发陆家弊案,更甚者......”他忽地凌厉瞪视过去,“连国师祈天时罪诏陆家都没有!”
宇文玨垂首:“国师的言行是他自己的意志,下官仅能从旁建议,并无法干预国师所为。”
七皇子怒道:“现在才言无法干预?你道此次耗费多少人力与□□才造出地牛翻身的异象,到头来却落了个空,什么目的都没达到。”
陈刚侃道:“国师未必没达成目的哪,只是宇文侍郎的目的......恐怕跟我们的不一样。”
宇文玨不疾不徐道:“即使不点那陆无双为第一,未当场揭发陆家恶行,下官都保证能击垮陆家,今日太子的落魄下场,便是明日的陆家。”
这话七皇子听得舒心,怒意立刻减缓了几分,他不满哼道:“他哪门子的落魄,父皇让国师全推到妖物附身上头去了,我看他过不了几日便能从诏狱出来了。”地牛翻身虽是他们搞的动静,连体黑鹿却是大雍帝做的手脚。
可怜天下父母心。
宇文玨微笑:“无论如何,经此一事,太子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也是。”七皇子点头。
“至于凤阳那边,下官打算派人前去善后。”宇文玨道:“下官有要事在身,近日无法离开雍京片刻。”
七皇子听了又开始把玩起佛珠,侧耳细听还能听见静心诀。陈刚知道,这位素以仁德著称的皇子又动了怒,于是赶紧道:“你可确保凤阳后续万无一失?”
“这是自然。”
七皇子不语,彷佛那檀木珠子是什么绝世罕见的稀罕玩意儿。
陈刚朝宇文玨摆手:“行了,天色已晚,宇文侍郎早些回去休息吧。”
宇文玨便顺从地告退了。
他一出去,七皇子便把佛珠甩到了地上。
“这便是你说的有谋略有胆识的可靠之人?”七皇子哼道:“出尔反尔,不知顾全大局,净想著那点儿女私情!将来我们若同颜家对上,岂不得日夜提心吊胆被他反水捅刀子?这人,若无法全心为我所用,还不如废了好。”
陈刚一叹:“他是挺好的棋子,就是心中有了所求的执念,霸业的权重输给了冀求之事,这样的人,的确不是交付背脊的良选,毕竟陆家解决之后,颜家迟早是要对上的。”
七皇子点头:“已呈上的太子罪证与尚未交出的陆家那些贿赂帐本,宇文玨来不及取得真册,那些全是伪造的吧?我看,此次太子的功劳与之后陆家的功劳便全部让给他,然后,”他面容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找人暗中把假帐本全抄录一遍,待人证物证俱全,便将他伪造帐册陷害太子与陆家一事报给父皇!”
陈刚略有些迟疑。他毕竟与宇文玨还是有些交情的。“这,用完便杀,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会让其他投靠过来的人寒心......”
七皇子并拢手掌,做了一个抹颈的动作。
“无法完全听令的棋子,还不如不要,拿他杀鸡儆猴正好。也不会让其他皇子平白得了便宜。”
一锤定音。
另一边,宇文玨出了陈府,便吩咐叶九将马车拉到京郊。
“爷,这个点了,您还要去祖陵?您多日未曾阖眼了,今日好生歇息吧。”
宇文玨摇头道:“还有许多事紧著做......在那儿,我才能沉淀下来好好思考。”他见叶九一脸不解,补道:“我推了凤阳善后之事,怕引得七皇子不满,他之后必对我有所防备与动作,接下来的行事要更谨慎才行,每一步都要盘算好。”那檀木珠子都快被捏碎了。
“爷?”叶九道:“横竖此时朝中无大事,不若您便去凤阳亲自处理吧,也更稳妥些。至少,不要跟陈大人与那位闹翻了。”
“此刻不行。”宇文玨道:“不行。”
再晚就来不及了。
此生此世,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就是挽回她。
“去祖陵。他们那儿无碍的,早晚都要闹翻。否则陈刚屹立不倒,我如何晋升户部尚书?”最后坐拥江山的也并非这位“宅心仁厚”的七皇子,而是一直以无能怕事面目示人的八皇子。
前世他一直在五、七皇子间摇摆不定,在最后几刻灵敏地察觉不对,及时投靠了懦弱的八皇子,才一路平步青云;而今八皇子羽翼未丰,他尚且需要其他几名皇子的助力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但重活一世,他握有的筹码更多了。
前世宦海浮沈,许多人中箭落马后被翻出陈年丑闻与龌龊事,譬如陈刚在进士及第之前,在漠北的小村里曾有名青梅竹马的糟糠妻,他抛妻弃子隐瞒此事,娶了陆震远的胞姊;譬如恭亲王,私下在黑市与回纥做了□□交易,将大雍精良的武器与□□输往回纥,通敌叛国。
又譬如再过两个月太后六十大寿时,边关会传来回纥连夺三城、大雍溃败,主帅颜赫负伤的消息,朝中主和派与主攻派战成一团,最后主和派获胜,但颜家反抗,颜赫扛著朝中压力拒绝撤兵,最后以大捷告终,彻底平定了回纥,被晋封为定远侯,颜家一时风光无限。
是以两个月后的主攻与主和之争,他要支持颜赫,夺得先机。
这一世,不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与颜家站到同一边。
昏黄月色下,一辆小马车往京郊的黄土坡疾驶而去。
*
而陈府陆无双借居的小院里,如玉拉了苏珩来到陆无双房外。
苏青梅朝门边守著的两名婢女道:“我去看看小姑,你们便先下去吧,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收拾。”她公爹的立场她是清楚的,此刻才敢帮著苏珩把如玉给带过来。
那两名婢女应是,明显地松了口气,很快地溜了个不见影。
苏珩不愿进去,对人落井下石已经有违他的处世原则,若非觉得陆无双先前羞辱如玉说的那些话太过,想让如玉出口气,他是不会过来的。
但如玉却坚持要他站在门边。
“就当陪陪我。”
苏青梅推开门,门内一片凌乱,桌椅全被掀翻,几盏油灯被摔得七零八碎,灯油淌了一地。还有满地瓷碗瓷杯的碎片、衾被、床帐、屏风与橱子,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除了床榻与烛台。
如玉远远的看著一室狼藉,胸口开始跳得飞快,隐隐地有一股克制不住的颤抖。
“苏珩,你陪我一道进去可好?”
当初她与苏珩被捉奸在床的羞辱,所有人看她与苏珩那鄙视唾弃的目光,陆无双,我今日便还给你!
苏珩见如玉脸色红红白白,气息粗重,似乎略有不适的模样,低声应道:“好。”
如玉抬头扯出一抹笑,深吸了口气拉著苏珩的衣角进了门,缓缓走到陆无双床边。
陆无双此时已经嘶吼发泄累了,颓然地躺在床上,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大。她听见声音,先是尖叫道:“滚!通通都滚!”然后才看向来人。
“颜如玉?”
陆无双忽然发狂坐起,拿起玉枕便朝如玉狠狠砸去--
碰!
苏珩抬手挥下,玉枕摔落在地,弄出好大一个声响。
“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贱人!自己不检点跟宇文玨私通,还这般陷害于我!”她眼眶发红,愤怒吼道:“颜如玉,你个恶心的,我要你不得好死--”
“陆无双!”苏珩怒道:“你到现在受了遭人非议的苦,还不知留点口德?恬不知耻的贱人是谁,便让百姓们去评断吧!”
“哎哟,这只阴沟老鼠到这来做什么?想来看我笑话?”陆无双忽然疯狂笑了起来。“你就守著万人穿的破鞋当宝贝吧!她与那宇文玨不知搞了多少烂事,哈哈哈哈--”
“陆无双。”如玉轻轻的笑了。“你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一个恬不知耻勾引护卫的未婚小娘子与陛下亲封的雍京才女,看世人是信我还是信你?”她握紧拳头,一鼓作气地吼出了压抑已久的话:“如今那些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这个败坏名节,不要脸面,龌龊恶心,恬不知耻的......贱人......”
到底不是那般恶毒的人,说到尾句气势便弱了下去。
苏珩一时没忍住,突然噗哧一笑。他连忙捂住了嘴。
“陆无双,你便好生看看,这一世是谁笑到最后!”如玉说完,居高临下地瞟了陆无双狼狈的模样一眼,掉头便走。
苏珩赶紧跟上。
出了小院,苏珩便忍不住了,他捧腹笑道:“真是头次见到骂人找荏这般温软的,我听得都要化了。”
“我不擅口舌之争,但我会教她好生看看,这一世是谁过得好!”
这一世,还长得很。
如玉想起方才临场的气弱也有点赧然,她定定看了苏珩半晌,转移话荏道:“苏珩,你笑起来真好看,旁边的人看著也跟著开心。”
说完又道:“其实你不笑也是好看的。”她一脸认真:“我见过许多相貌好的名门公子,却没人及得过你。”
苏珩突然便僵住了。
他垂下眼道:“其实我并不喜欢自己的相貌。”
“嗯?”
苏珩安静了好片刻,直到如玉开始忐忑,他才低声道:“我的相貌不像苏家人,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却像极了父亲一个至交好友,连掌形、身形都像,且越大越像......”
如玉一惊。前世她未曾听苏珩提及苏家之事。
“由于相貌之故,父亲始终怀疑我不是他儿子,打小在苏家也不受待见。一直以来,我都不喜自己相貌。”他朝如玉扬起一抹浅笑,“不过若能让你欢喜,那也便值得了。”
苏青梅随在他们身后,听见此言,难受道:“堂伯那至交好友,却原来是堂伯母失散多年的亲兄长......外甥肖舅,本是常有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章节内容提要,正文傍晚更新
第23章
“苏珩......”
“没事儿,早都过去许久了,也好吃好喝的长大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但在重视家风与门风的世族里,一个血统遭受怀疑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不难想像。
如玉心头一揪,同时也感到愧疚。
上一世他们相识甚晚,苏珩始终像个知心的温柔兄长陪伴在她身侧,她也把他当成了颜琛般能安心倚靠的兄长,却没好好关怀过他自身的事。
她想弥补回来。
“真没事儿的,方才莫名多愁善感了,其实我如今也过得挺好,随意又快活。”苏珩见如玉难受的表情,定定地看著她的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瞬间天地失色,万物生辉。
苏青梅有心想继续接话,却又过了开口的好时机,只得作罢。
这时也到了饭点,苏青梅的婆母该从陆家回来了,她不敢多留客,早早将如玉与苏珩送了出去。
布衣二巷离颜府也未有多远,苏珩便护送如玉与晚画步行回去。
晚风徐徐,夜凉如水,整条巷弄闲静无声,清淡的桂花香沿途从两旁人家的院子透了出来,苏珩落后如玉半步,如玉听著他微微的脚步声,心中盘算著他与铺子之事,脉脉温情隐隐流连在两人之间。
到了颜府,苏珩依旧拒绝了如玉的挽留,回了贫民巷那儿借居的旧庙。
晚画望著他潇洒离去的背影,不解道:“小娘子,若说先前苏小郎君乞儿身分尴尬,坚持回去还有道理,可现在他是苏五郎了呀,大可借居颜家客邸哪。那破庙哪儿有颜府舒适?”
如玉只是笑笑。
晚画见她那模样,福至心灵道:“其实苏小郎君跟小娘子也挺般配的。”
如玉拍了下她的脑袋:“莫要瞎说。”
两人进了府,如玉听闻颜凛下值回来了,便到正厅去寻爷爷。
一进去却见正厅里除了颜凛,还有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剑眉朗目,生得十分英挺,目光锐利带著凌厉的霸气,只眼眶下头微微青黑,略有几分倦容。
“玉儿!”颜凛一见孙女,登时眉开眼笑,“来来来,快来爷爷这儿,哈哈哈,我的宝贝儿雍京才女呢!果然给爷爷长脸了,你瞧爷爷的脸,一个都有两个大了!”
如玉笑道:“那可不是玉儿的功劳,那是您自个儿吃胖的。”
颜凛吹胡子瞪眼睛道:“外人在呢,小兔崽子。过来见见你苏伯伯。”
“苏伯伯?”
“这位是江南苏家的家主,苏卫蘅。”颜凛笑道:“苏珩的父亲。”
“苏伯伯安好。”
如玉大为吃惊,不动声色地打量著苏卫蘅,父子两一英气一秀美,果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好好好。”苏卫蘅微笑道:“小姑娘生得真好,又灵巧聪颖,匠心独运连官家都夸赞,颜世叔真有福气。”
颜凛得瑟道:“那是,我同你说,玉儿打小便聪慧非常,诗词歌画无一不精,难能可贵的是品性温良宽厚,样样都随了我--”
“哈哈哈。”苏卫蘅道:“世叔,小侄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拐弯儿吹捧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