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翡翠顿了下。“与威远侯家的娘子极像。”
“是么?”小琬满意地理了理衣袖,“那便去见苏当家吧。”
这些年,她为了让苏珩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蓄意地模仿起如玉来。
翡翠点头,便又听到小琬说:“带上前几日好不容易从西南寻来的那块佛脸羊脂白玉。”苏珩喜玉,尤其是带有裂纹的羊脂白玉,她费尽心思探听到西南有块稀奇的白玉,裂纹裂出了佛脸,想著苏珩应当会开心,前后辗转派出了几波人、耗时大半年又去掉上千两,才终于将白玉给弄到手。
两刻钟后,苏珩到了酒肆。
“颜小姑娘。”
“苏大哥。”小琬朝苏珩一笑。苏珩一直叫她颜小姑娘。“恰好了,这是前几日人家推荐我收的,我想著你喜爱这类有纹的白玉,便拿来给你瞧瞧。”她说罢,挥挥手豪爽道:“我对白玉一窍不通也不特别偏爱,苏大哥若喜爱便收下罢。”
苏珩扫了一眼,奇异道:“这是西南的佛脸玉吧?听说这玉炒到了两三千两的高价,竞夺者众,还有价无市,是抢不到的宝贝呢。”
小琬笑道:“不是的,这是仿品,百两不到。”
这玉成色绝佳,裂纹浑然天成,摸著温润滑腻,绝不可能是仿品。苏珩心下有底,却并未戳穿她,只拍开一坛封泥,也不管是什么酒,仰头便灌,一坛酒落了半坛在桌上。
他平日甚少饮酒,真有小酌也适可而止,都用小杯盏,可今日他总是心头难受,刻意放纵自己。
未消多久,苏珩已酒酣耳热。
“你知么,那时,是我先识得如玉的,那时我一无所有,她是第一个同我攀谈的名门贵女......”苏珩双手叉腰,“可是当时我胆怯,自卑,顾忌著身分不敢亲近她,还发生了惊天变故,那时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懦弱与无能,便更加胆怯与自卑,于是拒绝她的好意,转身回了苏家......我一离开,没过多久,便听见了她成亲的消息。哈,对方是一个潦倒落魄的穷鬼,无权无势无功名,与我同样出身商贾之家的寻常百姓,不,认真说来,条件还差于我......早知她不介意选择如此的对象,我为何要远远避走!?”虽是一股脑儿的倾吐苦水,他的神色却再认真不过。
“苏大哥。”小琬哭笑不得地把他拉离梧桐树,“别老对著树干说话,它听不懂。”
“唔。”苏珩挣脱她,转头便又回到梧桐树面前。他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树,“听说如玉喜欢海棠,你说,她会喜欢那个海棠园么?我买下了那个海棠园,把花草都整理了一遍......就是不知隔壁是谁那么可恶,硬是出了几倍价抢走了我一半的花园地......”
“那个李自在,究竟是哪根葱蒜,至今也没能见上一见......”
“苏大哥。”小琬看著他发苦的脸,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发疼。
苏珩今日特别失常。十二月十五是如玉成亲的日子,他不喜此日,总是在前一晚喝得大醉,然后隔日睡掉一整个白日,权当没有这日。而今年他格外难受,原因无它,就在几日前浣南李家二当家李自在带著如玉回了雍京。
莫名冒出的李自在始终是苏珩心里的一道槛。
他一直想看看如玉选择的人是什么模样,可李自在成亲之后远走浣南,他压根儿没机会拜见人。
此番李自在回京,苏珩以谈生意为由约见他,却被他以陪伴爱妻、纪念成亲等的理由给婉拒了,苏珩难受得很。
很快地他便不胜酒力,倒在一旁。
小琬四下偷看了一眼,见并无路过的家仆,也不唤人过来,自己将苏珩搀扶到了客房里。
她扶著他躺上床榻,去灶房里给他拿了一小炉烧好的热茶过来,而后看看寂静的客房与床榻上朝思暮想的人,忽然,鬼使神差地,她凑上前去,半弯了身,向苏珩那儿倾下头去,偷偷将唇......贴上了苏珩的。
在唇瓣相贴的那一刹,苏珩睁开了眼。
吓!
小琬被那乌亮的眼给吓了好大一跳,慌张地退开身去。
“嗯,头好疼。”苏珩难受地捂著头。“颜小姑娘?这儿是哪儿?”他语气如常,面色不大好,神情仍有几分迷蒙与恍惚。
“这儿是我家,你喝醉了,我便让翡翠她们扶你进来--”小琬说完便朝苏珩告辞,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苏珩在她离去后抹了下唇,若有所思地盯著门。
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翻身下了床。
他无心思在此处多待,趁著天色仍早出了小琬家。
谁知人才走出门没多久,便被人从后颈打昏,整个人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等他再度醒来,已是隔日清晨,他发现自己全身不著寸缕,被丢弃在镜湖一角,莫说钱财与识别凭证那些,就连敝体的衣服都没有,在清晨的寒风中顶著朝露冻得牙齿直打颤。
“天--”
“哎哟,你终于醒了。”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苏珩吓到,惊跳起来,就见背后草地上趴了一个同样光溜溜的男子。“兄弟,身板挺好啊。”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吹了一声口哨。“那儿似乎也挺不错。”
“......”苏珩扫了回去。“哪里,彼此彼此。”
“听说最近雍京出现采花大盗,会劫财劫色,而后将人弃置桥下......”
“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听说还有采草大盗,与采花大盗相同手法,只是受害者是成年男性......”
两人惊疑对视一眼,然后那男子双手护胸,道:“我的贞节可还在,它是我娘子的!”
苏珩唔了一声。“我的可也还在。”
半个时辰后,两个衣著破烂的男子出现在镜湖路上。
这是他们四下搜寻了许久才终于找到足以蔽体的衣物。
“这儿步行回雍京少不得要个把时辰罢。”苏珩苦笑:“无银子、无腰牌印信,无任何凭证,也别无他法了。”
那男子的耳朵动了动,忽然朝他大大一笑。
“这儿走回市中心这脚该得磨破了罢,咱们可没有鞋哪。没银子那便赚吧!至少需赚到够数的车资才行。”男子拍了拍胸脯道:“空手赚银子,这个我年轻时可擅长了。”
“唔?”
于是几刻钟后,镜湖边一间挺热闹的上好酒楼出现了两名男子。
此时大堂里人生鼎沸,桌子坐了八成满,仅馀几桌空位,伙计们来去匆匆十分忙碌。
男子在几桌空桌上各自放了一些不起眼的东西。
苏珩正疑惑著,不久,有七八人进来,坐到了最大的那个空桌位上。
待到所有人都落座,男子立刻走上前道,“抱歉,这位置我家主人已经占了。”他比了比先前自己搁在桌上的东西。
“这个太不起眼了。”那桌的人道:“抱歉,不过能不能与你家主人商量一下换桌?”
“这个么。”男子支支吾吾道:“可是我家主人最爱这种大桌位,他吩咐我要替他寻好位置的,寻得好有赏,寻不好回去可要挨骂领罚的。”他稍微加重了有赏与挨骂领罚几字。
“大家行个方便。”一位拍了下男子的手,顺势塞了点东西到他手中。“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桌还有老人孩子,移动不便,拜托兄弟多担待些,再寻其它好位置。”实则最大的桌位便是此桌了,其它都是六人以下小桌。
男子千为难万为难地收下那银两。“行吧。”
男子在其他几桌如法炮制,手上的银两多到握不住了,还将它们塞入怀里。
等到他们出了酒楼,手上已经有十多两银子了。
“瞧,这个好拐吧。”男子洋洋得意,他兴冲冲地将苏珩拉到一边。“还有一个更好拐银子的。”
男子出了酒楼,跑到酒楼外头摆摊的小贩那儿,递出了全部银子,道:“兄弟,这儿可否租赁给我一个时辰?”那小贩看著银子眼神都发直了,高兴地连连道好。
于是男子便顶了一个时辰的摊子。
街上很快传来男子的吆喝声。“客官们都来看看噢!神秘之箱!看一眼让你大感所值!不枉此生!一次只要三十文!”他的摊子上什么没摆,只摆出了一个纸箱子,纸箱上面有个洞,是让众人视物的。
苏珩万分怀疑地看了眼那个箱子。
男子制作箱子时并未避讳他,所以他知道那个破烂箱子里头写了: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哈!附注:配合摊主演戏、让下位客人相信此箱,下午便可找摊主退回一半,十五文钱。
苏珩对那箱子的效果满是怀疑。
好奇心杀死猫,很快地,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他交了三十文钱,然后在男子一副“你赚到了”的表情中兴奋地往箱子中一望--
时间静止。
一炷香后,那位客人惊叫了一大声。“值!值!这三十文花得太值了!哈哈哈哈!居然让我见到了这样的奇景异象!”
男子朝他一笑。
那旁边其他好奇的人都围个过来。
有一便有二,很快地三四五六人都来了......
于是小酒楼外瞬间出现一个奇景,一个拿著箱子的摊主与长长排队的一条人龙......
“太值了!我有生之年能看见此相,人生实在是再没有遗憾了。”
“超级值啊!果然如同大家所说的精采!”
人群越积聚越多,等到一个时辰到了,男子与苏珩已经进帐约莫三、五十两了。
“好--”正当男子觉得差不多,该结束这坑人的生意时,忽然有一队捕快闯入,不由分说架起男子与苏珩。
“便是他们二人侧涉嫌在巷口摆摊糊弄、诈骗人。”检举的是第一位说值的客人。
“跟我回一趟京兆尹吧。”捕头见男子那模样,便将男子与苏珩一道带走。
“江南苏家苏珩,苏当家。”京兆尹面沉如水,“而你,浣南李家李自在,李二当家。”他狂飙道:“苏家不是江南首富么?李家也是浣南首富巨贾吧,啊?两位坐拥万金的当家,好端端的生意不做,跑来蒙骗路人干这种不入留的勾当营生?”有钱人家的想法,他猜不透。
李自在讪讪地垂著脑袋,后知后觉诧异道:“你便是苏珩?”如玉偶尔提起的故交,竟是如此貌美青俊的年轻人?
“不错。”苏珩更是诧异至极。“你是李自在?”如玉的夫婿!?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各自震惊。
“善!既然你们互相认识了,那么,”京兆尹重重咳了一声。“两位可以解释一下摆摊坑人的行为么?”
“......”
两人很快地老实交代了缘由。
这时,衙门的讼师匆匆从外进来,他身后还带著如玉与小琬两人。
李自在与苏珩被抓时便各自派人回去通知了,李自在出了此等意外自是要通知如玉的;而苏珩府上无人,但他怕小琬以为他失踪,于是也谴人通知了她。
两人一收到消息,便急匆匆赶赴过来,碰巧与衙门讼师在门口相遇,三人便一道进来了。
那讼师一见苏珩与李自在,竟是比如玉与小琬都还要激动。
“大人,便是此二人啊!”讼师激动道:“今年朝廷发不出薪俸,您不是将京城中央的那一大座海棠园给发卖了好凑足给捕快们的薪饷么?”那海棠园卖了半年之久都乏人问津,最近半个月忽然来了两人,本来苏珩是最先说好的,李自在晚了一日,可架不住他开出三倍价,在京兆尹如亟需银两的时候,他妥协了,硬是违反道义与道德,将海棠园分了一半卖给后面出价的李自在。
其实便是苏珩的开价都是高了,他们本来便也抱著姑且一试的心。
京兆尹挑眉道:“哦?”
如玉也惊道:“海棠园?”
“娘子,是呀,你不是最爱海棠了么,既然此番要回京久居,我便给你买了座海棠园。”李自在温声道:“今后不必再到镜湖那儿赏花啦!在自己的园子里就行了。”
“那个,挺贵的吧?”如玉瞪大眼。“我记得是天价,爹本欲买给我的,询价之后便放弃了。”
“不贵不贵。”李自在随口道:“但凡你喜爱的,全都不贵。”他打死也不会让如玉知道,为了抢园子,他砸了血本开了往常三倍的高价。
讼师在一旁附和:“李二当家有心了,京兆府代京城百姓感谢李二当家。”说罢又看了下苏珩,苏珩还来不及阻止他,便听见他说道:“苏当家也是有心了,买下园子说也是为了送给心上人讨她欢心,凑巧的是,苏当家的心上人可同样也喜欢□□色的海棠呢。”
他话一说完,气氛一时尴尬凝重起来。
苏珩面色有点白,正想著该如何带过这个话荏,忽然,小琬冲上前来,拉著苏珩衣袖,高声道:“哎呀,我最喜欢□□色海棠了,谢谢苏大哥!”说罢又语带欣喜道:“什么时候,一块儿去海棠园走走罢。”
“嗯。”苏珩低低应了一声。
他看著李自在,忽然笑了,差点儿笑出泪来。
这是一个与他想像的截然不同的人,跟宇文玨天差地远。
他到现在举止言行都还下意识多少会模仿宇文玨那种文质彬彬,然而她选择的人却半点不像宇文玨。
苏珩满心涩然地撇开脸,却见小琬那来不及避开的、一脸苦涩的凝视,眼里有著不容错任的专注与深情。
人生八苦,求不得最苦。
那个瞬间,苏珩心中闪过一抹同病相怜的心疼。弱水三千,他们偏偏追逐著求不得的人。
“下月初一吧,我休息。”
“什么?”小琬没有听清。
“一块去海棠园散散心。”苏珩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