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又让小丫鬟们挑选,这样一番,连二姐的竹篮子竟一下子空了,只余了几支残花。连二姐见了十分欢喜,与宝茹算钱时道:“应收宝姐儿你三十二文呢!把零头抹了,宝姐儿你给我三十个钱吧。”
“你这也算小本经营,抹什么零头呢?”宝茹一面与她说,一面让小吉祥拿出钱来,小吉祥一共数了三十二个钱与她。
连二姐似是要说什么,但到底不惯扭捏,嘴唇只张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说,只与她点了点头。
连二姐提了篮子,就要收工。只不过今日为了赶七夕灯会这桩生意的巧宗,晚饭也没得吃,腹内此时早就空空,心下算计,刨开成本,今日光是晚上卖花儿就赚了三十来个钱,不然就在外头吃一顿罢。
自去问馄饨摊子老板娘价儿,一听要五文钱一碗,心里头便不乐意了。这馄饨好吃是好吃,却不顶饱,五文钱只吃这个,只怕今晚难得过去。便去了旁边一个卖面的担儿,花了三文钱,要了一大碗青菜面。吃完后,又见那烤年糕闻着香,拿一个钱与那烤年糕的,那年糕烤得白白软软,又在砂糖碟儿里沾了一圈儿,连二姐便举着年糕签儿,一面吃一面家去了。
宝茹三人自连二姐走后,问店家要了一碗馄饨,三人分着吃了。倒不是三人饿了,今日七夕,家里各色点心,只消一样尝一点就十分饱了。只不过占了人家的桌儿,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罢了,许是抢着吃更香甜,三人一开始还并不觉得这馄饨出奇,你一个我一个的,竟一下子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呢!
三人也只是稍坐,后又重新出去逛。走了一会儿,过了一座桥儿,竟然还遇着了两个同学。这是一对堂姊妹,一个叫韩莺,因家里排行第四,人都称她四娘。一个叫韩鹂,是五娘。只是她们是同家人出来的,不好停留,只与三人略说了几句,也就算了。
“说来四娘五娘家里好多姐妹啊!”龚玉楼嘴里咬了一串冰糖葫芦,有些含糊道:“她们的名字也怪有意思的呢,都是些鸟雀。”
宝茹与周媺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这名字确实有些古怪,鸟雀不过是个物件,除了那不通文墨的乡下地方随口给女孩子叫个名儿外,便只有丫鬟会取这样的名儿罢了。
听说韩家开着一家书坊,常与那些读书人打交道,其中固然有许多穷酸,但是也不乏一些富绅名士。去岁,四娘五娘的大姐嫁给了吴中名士做小星,且不说那名士年纪够做她父亲了,只是为妾——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要卖儿卖女。
只能说韩家的大家长是有青云之志啊,就连给女孩子取名字都是些高飞之物。宝茹与周媺已经很清楚其中的缘故了,至于玉楼晓不晓得,呵,她既不偏不倚地问了这事儿,无论别人觉着她清不清楚,反正宝茹是觉着她定然是知道的。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宝茹慢悠悠地念了这句诗。
三人也只是心中叹了一回,到底别人家事,便丢开手去,不再多想。
玩乐几回,周媺这才带着她们进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临着一条小河道,没甚出奇。只不过周媺订到了三层的一个小包厢,那包厢的窗子正好对着待会儿放烟火的场院。
走了一路,不说宝茹三个平日很少出门的闺阁小姐,就是后头跟着的丫鬟婆子也是十分累了,进了包厢,周媺就特意让她们坐了另一桌,单给她们要了夜宵儿。反倒是宝茹几个只要了几杯清茶,实在是一路上小吃太多,一样只尝了几口,便十分撑着了。玉楼是头一个没得节制的,刚刚只得点了一盏山楂消食茶。
她肚子十分胀,只让周媺与她揉肚子。宝茹则在一旁讲些笑话来逗她笑,她忍不住就笑起来,一笑就越胀了。周媺只得摇摇头,都懒得管这对儿欢喜冤家了。
过得一会儿外头开始放起烟火来,却不是大烟火。只是近处灯市,各个铺子在放一些桶子花、炮仗、地老鼠、旗火罢了,这些都是比较小的烟火,不比盒子花形制庞大,放起来可传很远,但却不是说这些烟火就没有可观之处了。
整个街市家家都放这烟火,沿着这一路有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水鸭、水鼠、满天星、遍地锦、金钱、银台、风车、滴滴金等诸多花样,火树银花一样,众丫鬟婆子也簇拥着宝茹几个倚在窗边,间或见着一两个格外奇巧的,便指着叫别个看,口里啧啧称奇。
等街市上放完这一轮,远处场院上才开始放烟火。这一次七夕灯会烟火都是湖州各个行会出钱放的,每个行会都认一捐,这才凑出了这一场烟火。
头一个烟火就叫宝茹这一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大开眼界,只见焰火升空,先成界画栏杆五色,每架将完,中复又出现宝塔楼阁之类,并有笼鸽喜鹊数十在盒中乘火飞出。
宝茹忍不住叫好,拍起手掌来。
接着又是一阵‘五花儿’,所谓‘五花儿’就是五个花儿为一轮,和前头一样,也有三层。这是宝茹今年元宵节见过的,只不过同样是‘五花儿’,花样却有许多不同。这次的是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花样。
后头烟火一盒接着一盒,也各有特色——有动物、飞禽、昆虫如仙鹤、蛾、蝉,又有花卉如莲、菊、梨花、桃花、葡萄;有楼台殿阁,还有人物如货郎担,五鬼闹判,十面埋伏。正所谓万般傀儡应有尽有。
等到了最后,又是精彩的一轮奇观:又是一盒三层,一层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二层为鸽雀无数群飞,取放生之意;三层为四小儿击秧鼓唱秧歌,唱“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一首。
最后一点烟火烧尽,至此方歇。
周媺还冷静一些,宝茹与玉楼已是满脸通红。烟火放完,丫鬟婆子收拾包厢里放的乱糟糟的包袱行李,宝茹看一看怀表,居然已是子时一刻了!几人也要各自归家了。
等着丫鬟收拾的时候,玉楼颇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说今日这烟火该烧了多少银子啊!我怎瞧着比元宵节那日还要气派!”
“商会出钱自然大方些。”宝茹毫不犹豫地道:“不算这灯市里各家自放的,只说场院里那些,只怕要上万两银子!”
“上万两啊,”玉楼忍不住做起白日梦来:“要是这些银子都给我那该能买多少好玩的。”
丫鬟婆子已经收拾停当了,宝茹在下楼时忍不住往楼下再看了一眼:各铺子都在上板,摊儿,担儿,也各自散去。好鲜活的市井模样。
她终于微笑起来——虽然这个时代有这样或那样的混账,还没有变得像未来那么好,但终是也不很坏了。
第18章 秋爽来学
七夕过后,白日里天气依旧炎热,可是夜间却渐渐生起凉意来。虽则宝茹体质怕热,晚间姚太太却不许只穿肚兜歇息,只让小吉祥看着她穿上中衣。
“姐儿且可怜我吧,若是你着了凉,太太只拿我是问呢!”小吉祥这般哄着宝茹穿中衣。也就是遇上宝茹她才敢这样劝,宝茹自然不是那等刁钻的,平日里待她不仅不打不骂,一样样事儿,还都与她商量着来。自己每每夹在姐儿与太太之间时候,姐儿也从没不管她,怕她交不得差,往往就不任性了。
宝茹抿着嘴不说话,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了中衣,这才躺回了床上。
天气既凉,宝茹的暑假也就要完结了。这一日家里正准备过中元节的种种,外头来了一个小厮儿,只递了一只花笺儿。这小厮是丁娘子家里的,花笺上不过是知会宝茹,过两日,白露时节,正是一个好日子,众小娘子自来就学。
宝茹早等了这一个,拈了笺子便禀了姚太太,姚太太这下中元节也丢开手去,只安排如意去准备腊肉、芹菜、红豆、莲子、红枣、桂圆这六礼,又拿红绸袋儿装了搁在礼盒里。见这样犹嫌不体面,吩咐厨下花婆子,白露那日早早起来,做四样最拿手的精致糕点,教宝姐儿一同送给夫子。反倒是最重要的束修银子最是容易,只拿一个锦囊袋儿,包裹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就是了。
白露这日至了,宝茹早早起来,姚太太半年不出门的,今日也要陪她去见夫子。因是第一日,格外要早一些,连早饭也吃得匆匆,竟是比姚员外还要早出门了。
石狮子街离纸札巷子并不很远,家里车夫套了马,一顿饭的功夫也就到了。可宝茹却不是头一个,那丁娘子家门口早停驻了两三驾马车,显见得也是送小娘子上学来的。
姚太太领着宝茹,如意和小吉祥跟在后头。下得马车来,就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引着姚太太往里走。几人先是绕过影壁,就是一座垂花门,这边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这才穿过了夹道,往夫子房里去了。
姚太太进去时,里头已有人了。一个是学堂里莫道聪的姑姑,莫家是在文华胡同里开文具店的,据她讲,平常小娘子搭巧绘板时,她就拿着笔杆子搭架子了。
一个是白玉奴的母亲,她母亲在这附近也是名人了。白玉奴打小就失了父亲,只她母亲带着她与弟弟过活。没得当家人日子难过,哪里也不肯要一个女人家做活儿,后头她母亲一咬牙做了牙婆子。
所谓牙婆,牙,是说集市贸易中以介绍买卖为业的经纪人。若是男子,就称作‘牙人’、‘牙郎’、‘牙保’,若是个妇人,就叫做‘牙婆’,也叫‘牙嫂’。又因为妇人出入后院方便,这些牙婆牙嫂并不插手贸易经纪,只专卖做人口买卖。
她母亲自做牙婆后,人只称她叫白嫂。这白嫂倒是很能为,每年都往那遭了灾的乡下地方采买男孩子女孩子,因着她看人极有眼光,很快就在这一行站住了脚。如今白嫂也是这一带数得着的牙婆了,往往谁家要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女等,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只是怕因为她一个人撑起家业,家里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强势惯了。作为她女儿,白玉奴反而十分腼腆,羞羞怯怯的。
宝茹与白玉奴关系不错——虽然宝茹厌恶人贩子,但她也知道在这时候,买卖人口是再正当不过的,不然她家的丫鬟婆子哪里来的?她还没迂到那般。白玉奴性格十分胆小羞怯,但是并不讨人厌,宝茹与她相处也就还不错。
家人带着小娘子与夫子拜了拜,如此这般一套礼仪,这才算完,这样姚太太就回家去了。
家人回去了,小娘子们却得留下来。今日是第一日不会正经上课,可却是有事做的。宝茹先往平日上课的屋子里去,屋子里此时除了先她一步来的莫道聪与白玉奴外,还有三个女孩子。其中两个是前些日子七夕灯会上才见过的韩莺韩鹂,另一个与她们说话的则是晁月娘。
宝茹望了一眼晁月娘,那晁月娘也见着宝茹进来了。宝茹与其他几个女孩子互相见礼,偏只她,磨磨蹭蹭,憋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与宝茹问好。
宝茹见她这样心里只觉得好笑。她与晁月娘不过是两个十岁大的小娘子,能有什么仇什么怨?只不过是一点子小孩子拌嘴的小事,每回宝茹见晁月娘不想理她,却碍于礼数只得与她交际的样子,都觉得格外好玩儿。
宝茹觉得好玩,晁月娘可不觉得,她觉得姚宝茹讨厌死了。
话从头说起,晁月娘的母亲与丁娘子年轻时候也是同窗,丁娘子早就认得她了,一开始进学,也让她来做了课长。只是后头,连着几回同窗们一同办些游戏,她也没料理好,第二年丁娘子让她们自己选课长时,大家就都选了宝茹。
那一日在学里她还能忍着,一回家哭得眼睛通红,只觉得十分丢人。至此她便与宝茹不好了。
也没等多久,其余同学也陆陆续续到来。宝茹只与周媺、龚玉楼两个占了一排三坐儿的长案,这就细语起来。也不只她们三个这样,凡是有那好朋友的,自然都是一处儿的。反正她们怎的坐,丁娘子是不管的,她反而觉得这样能和睦些,只随她们选位子,只是选了地方,半年就不能改了。
刚到巳时,丁娘子领了三个妇人进来,原本屋子里虽不说嘈杂热闹,但也绝不安静,这时丁娘子才一进来便四下寂静了。还是古代老师有权威,宝茹心中感叹。
那三个妇人里头宝茹只认得其中一个,站在最外边。她是姚绣娘,原是大绣坊里头的绣娘,只是如今也四十多岁了,做绣娘是极费眼的,到了她这样年纪,眼睛大多都是不行了。虽说她如今做不得精细活计了,但教一教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是绰绰有余的。
另两个却不认得了,只不过却不难猜,只是新来教导她们的罢了。
果然,丁娘子先拉着离她最近的一个穿着青色褙子肤色白皙的妇人与她们郑重道:“年上教你们乐器的李娘子已经辞馆了,今次请了饶娘子来,她是瑶琴大家,你们且要用心学习。”
众女孩都敛肃道:“是。”
说完这个,又让她们再与姚绣娘见礼。最后与她们说最后一个,虽然丁娘子没说什么,但宝茹察觉到丁娘子的那一点漫不经心,只怕她对这妇人并不十分尊重。
很快,宝茹知道了缘故。这妇人姓郑,只让她们称呼郑娘子——她原是一位插戴婆。正是来教她们梳妆打扮的。插戴婆是专为一些富家太太隆重大宴和新娘子做梳妆的,因为插戴婆也经常进入妇人后院,常与一些桃色新闻连在一起,名声并不甚好。
宝茹心中却想着怪道她看这郑娘子有些看不出年纪,想来是十分会装扮的缘故。下头的女孩子们也兴奋起来,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不论丁娘子是不是看不上这位郑娘子,也不论插戴婆的名声如何。那些离她们这些小姑娘也忒远,她们只是开始爱美,早盼着这门课了。
后头丁娘子又说了一些要用心之类的老生常谈,众人听着,这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正是她们吃点心的时候了——小姑娘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晌与下晌都是要各加一顿点心的。
丁娘子家里厨房也是为这些女学生开火的,只是那只为了午饭,两顿点心是不管的。点心都是各家自家带来的,每当吃时小姊妹都纷纷交换,这样一两样点心,便换得十来样味道。
宝茹自然是与周媺、玉楼两个吃的,三人嘻嘻哈哈。玉楼见宝茹领口用了一只新花样的蝴蝶领扣,用手摸了摸道:“这是今年扬州流行的新样子?好巧的用色,只拿了那小宝石拼出这样好看的蝴蝶来,恁的精致。”
此时晁月娘正好坐在三人左边一排,心里头又是一哽——这正是她讨厌宝茹的另一个缘故了。晁月娘家里头与人合股开着一家倾银铺子,在她眼里,自己家是这学塾里同学间第一等的人家,只周媺家能与她相比。而宝茹不过是一个杂货铺子家的小姐,如何能比得上她。
可是宝茹却丝毫不小家子气,不仅在学里功课学的好,平日里主持同学一起游戏、活动,也十分得体周全。而在穿戴吃用上居然也压她一头!每当有什么苏杭那边的新风尚,不等她求母亲与自己置办,宝茹就先上身了。后头就是母亲与她置办了,也大多不如宝茹的精致。再有,平日里花钱东道什么的,也是宝茹最大方——姚宝茹能一直做课长也是大家吃人嘴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