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卓怔了怔,一般这样父母都在的人家,孙子辈取名哪里轮得着儿辈来——特别是他自己又是这个处境。也只是一下,他立刻就知这是姚员外有心弥补他, 不过哪里有必要,他是自己愿意入赘的,之后姚家待他也像是真正的亲人。
可是姚员外的一份心意郑卓不愿意违背,更何况他也是想给这孩子取名字的,早先其实心里存了几个名字的,这时候倒不用临时搜刮肚肠,只在几个中间犹豫了一番就道:“只希望这孩子将来平平安安,就叫姚德安吧。”
姚员外也点点头,算是认定了这名字,对众人道:“以后家里的小哥儿就该叫安哥儿了,都记者,可别浑叫!”
这边厢正在逗弄孩儿,那边厢就是姚太太正在产房里照看女儿。宝茹身体康健,孩子也生的顺利,只是昏睡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了。喝着姚太太一勺一勺喂过的补品,她回复了一点精神,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孩儿在哪里?快快抱来看看!”
怀着的时候没有激发宝茹多少母爱,但是生下来后却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心情——心里酸酸软软的,有一点期待,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时候的宝茹立刻就提出来了要看看这孩子。
姚太太笑吟吟地点头,刚刚生下孩子的宝茹在她眼里就是大功臣,自然什么都能满足,更何况是这样合情合理的,于是对旁边的一个媳妇子道:“你去给老爷和姑爷说一声,姐儿要看哥儿,快些抱来。”
那媳妇子领命而去,只与姚员外和郑卓如此这般说,姚员外和郑卓皆是十分开心,郑卓问道:“宝茹已经醒来了?身上还好?”
那媳妇子自然是满面堆笑道:“姑爷不需心焦,姐儿可好着呢!陈太医也看过了,只说从没见过像咱家姐儿这样身子健壮的大家姐儿,第一回生产还这般顺利。趁着如今好好调理,以后身体只会更好。”
说了几句话,就有廖婆子重新整理了一番安哥儿的襁褓,把那小小的风帽盖住他的小脑袋,又拿小包被牢牢裹住他的小身子。这才递给那媳妇子,还叮嘱道:“路上小心些,如今哥儿可是见不得风的!”
宝茹见到安哥儿的时候就是这样厚实严密包裹成的一团——这时候产房里炭火烧的旺,门户也封地紧,只是留了一道窗户缝透气而已,自然十分暖和。姚太太就亲自上手给孩子剥去一层又一层。
旁边那媳妇子道:“老爷让告诉一声,哥儿已经取了名字了,大名是姚德安,家里以后都叫安哥儿。”
姚太太自然不会对姚员外取名有什么意见——当然,实际上是郑卓取的,不过她不知道。至于宝茹,她也没什么意见。或者有人觉得名字什么的,竟然不问问做母亲的有些不尊重。但是就是从前她也觉得无论谁取名字都没什么,毕竟这就能说明什么呢?
至于到了如今,她更不会去想什么——这特么就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身边的男子自然都是大男子主义者,至于女性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服从于男性。宝茹身边两个最重要的男性,姚员外和郑卓自然从来没有轻视过宝茹,但是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男女平权的拥护者,那不过是他们看重宝茹这个个人罢了。
所以宝茹早就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心有波澜了,毕竟在这样的时代她又不可能掀起妇女解放运动。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那么还什么都心里敏感一回,就算她身体再健康只怕都要气出病来了。
宝茹只认真看这个被取名叫做姚德安的小男孩儿,姚太太自然明白她初做母亲的心情,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她怀里。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母子连心,因着抱来抱去已经有些不安稳的小男孩儿这时候动了动小嘴,然后就安稳了下来。
宝茹看着怀里安谧的孩子,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心口涌入四肢百骸。这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宝贝肉,是依赖着她的,如同故事书里说的那样——每个孩子天性就会依赖母亲。他还这么小这么弱,只有在最亲的人怀里才能安稳,而这个人就是宝茹。
宝茹这时候可感觉不到新生儿的不好看,只觉得这个名叫安哥儿的孩子哪里都好,浑身也软绵绵的,可爱的她的心都化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拿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但是才碰上立刻就缩回了——那种柔软,宝茹觉得心脏颤了颤。
产房里正是欢乐的母子时光,这时候天光也渐渐亮了,宝茹把孩子交给了媳妇子,自己疲劳的睡着了。姚太太也要回去,她也是熬了一夜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年纪也大了,可是撑不住了。
至于姚员外和郑卓,姚员外虽然年纪也大了,但到底身体一直康健,虽然也疲惫的很,但是还算撑的下去。还能叫来两个妇人对郑卓道:“这两个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都是三十岁,一个新近丢了孩儿,被婆家赶出来了,过活不得,只得出来卖到咱家。花了六两银子,已经是咱家的人了,你母亲给取了一个□□秀的名字。另一个则是家里有一个三四个月的孩儿,家里精穷,只得舍了家里出来做奶娘。她与咱家签下的雇佣文契,只叫她管嫂子就是了。以后她俩就住在你们院子里,教她们早晚看奶哥儿。”
叮嘱完这些姚员外大大打了一个哈欠,再也支撑不住,往正院里休息去了,接着的事情全由郑卓料理。郑卓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一个晚上不睡眠不算什么,又有得了孩子这样的喜事,反而比平常精神还好些呢!看着外头天光,晓得已经是第二日早间了。
连忙让人拿了数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不只是周遭的街坊邻里,还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就连姚顺风姚顺水两个也送了。收了方盒的人家也都是体面人家,晓得姚家今日得了个孩儿自然也要贺喜,自然又是回了一个方盒。
还有那等格外亲近的,大都是姚员外在行会里的朋友,听得他得了一个男孙,只感叹不容易。不仅送喜面来,还亲自来贺喜。姚员外才歇息下,不好叫醒,最后是郑卓招待这些长辈,留着他们在家里吃了一顿饭。
初为人父人母,郑卓和宝茹两个一直在摸索着学习,好在周遭有的是人可以问,还有奶娘帮着,照顾的过程中果然没出过一点差错。
宝茹只呆在产房里,按着这时候的规矩,她不能见风,更不能沐浴之类,时限是一个月。听起来很可怕,按着宝茹知道的知识,这是有道理的,但又是可以避免的——其实只要在沐浴的过程中注意一些就行了。但是她知道并没有什么用,这个意见理所应当地被驳回了。
不过宝茹虽然心里别扭,但是有孩子吸引她的注意,这时候又是冬日,开头几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真是不能想那些夏日里生小孩的,只怕等不到第二日身上就酸臭了。
三日之内,宝茹只要有空就要看看安哥儿,看他一日日眉目舒展、皮肤白净,这时候真是多看一回就更爱一些。
这之中,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三日之后的洗三日子。之前接生的邹妈妈就上门来了,只问道:“东西可准备齐全了。”
招待她的是廖婆子,笑着道:“自然是齐全的,只等着妈妈您过来了!”
邹妈妈只在桌上查看,果然东西是一应俱全的,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等摆的满满当当。什么花儿、朵儿的就不说了,小镜子、刮舌子等竟然不是金的就是银的,饶是邹妈妈一惯在大户人家走动也只有咋舌的。
看过后邹妈妈就点了点头道:“既然是这般,咱们就预备起来吧。”
后头邹妈妈带着几个妇女齐齐动手,忙碌起来暂且不提。前头已经格外热闹了,虽然姚家和姚太太娘家孙家都没什么亲戚过来,但是姚员外在行会里一惯好人缘,又有这一两年越发发达了,老话说‘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所谓‘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就是这个道理了。
所以这一回姚家自然是高朋满座,人人都佩戴着葱、钱,这是祷祝此儿聪睿、进财的意思。个个带着礼物,进门之前就要恭贺一番,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日姚员外竟然看着还年轻了许多,这时候在招呼客人,熟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惊叹的。
等到客人差不多到齐,这就要开午席了。按着习俗就算富户亦不过在招待酒菜上丰富些,主食必定是面条,俗称‘洗三面’。不过真到了时候,哪里按着习俗,今日的席面比起宝茹和郑卓成亲那日也不差了。只是‘洗三面’依旧罢了。
吃过午饭,之后的事情就不关男宾的事情了,一个个只在前厅等着,由着姚员外和郑卓招待。正头戏却是女宾在后院看收生姥姥在产房外厅正面拜早就设好的供奉着碧霞元君、 琼霄娘娘、 云霄娘娘、催生娘娘、 送子娘娘、豆疹娘娘、 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的香案。
中间细节倒是不用细表,只等做完这个才到最重要的事情——洗三。姚太太带着一些亲近人家的太太,依次往澡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这就是‘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这时候邹妈妈就站在一旁看着,每一人添东西,必然高声说一句吉利话,有人添清水,她就大声道‘长流水,聪明灵俐’;遇到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的,她就道‘早儿立子,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看着人人往盆里添东西,虽然多的是喜果,但是添金添银的也不少,邹妈妈可是笑的牙眼不见——按着规矩,添盆之物都是最后归收生姥姥带走的,这也是接生婆最大的收入来源了。若真遇到一家富户,这样来一回可就不知能赚够了。
得了好处,邹妈妈声音越发响亮,手上动作也越发麻利。等到添盆完毕,邹妈妈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搅完了,奶娘春秀就抱着安哥儿放进了银澡盆。水是凉的,安哥儿一进去就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是响盆,就连前头都听到了安哥儿响亮的哭声,亲朋好友都恭贺姚员外得了一个康健孙儿。
这边邹妈妈则是正式开始给安哥儿洗澡,手脚格外快——这冬日里放孩子进凉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自然是快些好。手上不停,一边洗,一边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随后,用艾叶球儿点着,以生姜片作托,放在婴儿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一炙。再给安哥儿梳头打扮了一下,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女婿)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最后拿了鸡蛋往安哥儿脸上滚了滚,道“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
这才是大功告成,只拿干爽的手巾把正哭的厉害的安哥儿擦干,再赶紧拿暖和的襁褓和小包被给包裹的严严实实。邹妈妈又接过旁边准备好的大葱往安哥儿身上轻轻打三下,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
随后邹妈妈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又拿起秤砣几比划,道:“ 秤砣虽小压千斤。”
之后还有锁头、金银锞子、纸做石榴花等物件要比划,这也是各有说法的,不必细表。直到最后邹妈妈用小镜子往安哥儿屁股上一照,道:“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
等到这一干事情完了,安哥儿总算不用再被折腾摆弄,被抱出去见了见外客,很快又送回了产房。
不过女客们却还有热闹,一个个挤在添过盆的银澡盆前,里头有喜果,多的是红枣。一个个都争先去拿浮在表面立起来的枣儿,按着习俗,吃了这个枣是能生男孩儿的,所以一个个妇人都是趋之若鹜的。
外头这样热闹,产房里的宝茹可听的清清楚楚。之前晓得洗三用的是冷水,她就觉得不好——新生儿可是极其脆弱的,这样的冬日,冷水里泡一泡生病了怎么办?这时候儿科大夫又能有多高明,有个万一,她可不敢想。
但是无论她如何同姚太太姚员外说,都是没用的——就是郑卓,因为是宝茹所说,保持了沉默,但是看他神色就知道了,他也不见得多认同宝茹。宝茹几乎觉得绝望,她是真的第一次对这个时代觉得无力,之前也有许多不喜欢的地方,但是这是第一次她想要改变,却什么都没用。
为这个她今日一天脸色都不好,姚太太忙前忙后,这时候抱来安哥儿她也只是抱了孩子不愿意与姚太太说话。姚太太晓得宝茹是为了什么恼她,但是在她看来这是很没道理的,家家都是这般,就是怕伤了孩儿也不过是手脚利落一些。可是洗三却是万万不能少的,这可是大事,若是这个没做好才是害了孩子呢!
姚太太也没多想,只当宝茹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她小时候也偶尔这般,有些事儿她就偏偏看不得、不乐意,只是那都是应当的,也不知她那里来的那些怪念头。
只想着宝茹正坐月子,她不愿宝茹这时候心中抑郁,也就不多说她了,总是顺着就是了。姚太太看她看孩子,就算不和她说话,也没有什么恼火。
宝茹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也没什么用,但是脾气止不住有什么用。抱着孩子查看情况,情形倒是还好,不知道是安哥儿自己身体底子康健,还是抱起来及时,这时候去摸他的小手小脚倒是已经十分暖和了。
再看他的样子,因着一通折腾,本来已经难受地哭了起来,委屈巴巴的样子。这时候回了母亲温暖安静的怀抱,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只是宝茹还不放心,也不管有没有用,就吩咐春秀道:“你去喝几碗姜汤,等一会儿再喂他。”
听说乳母喝了药,药力会化入乳汁,这般是婴孩最容易吸收的法子。宝茹不确定姜汤能不能行,只能说姑且试一试罢了。不过她依旧不放心,吩咐道:“拿了家里的帖子,往保和堂请一位小儿科的太医来,待会儿给安哥儿看一回——可怜见的,这样冷的日子,滴水成冰。”
宝茹在产房里对着安哥儿是各种怜惜,姚太太看了一回,也不再管,就往外头送客去了。她要招呼这些女客,姚员外和郑卓自然就要招呼那些男客了,这迎来送往的,看着不累,其实是十分疲劳的。
等到休息下来,郑卓还好,姚员外已经是腰腿酸痛了,只坐在太师椅上,由着人给捏腰捶背。郑卓则是坐在他下首处,低着头喝茶。
姚员外看着郑卓,心内百感交集。其实有个事情他早就想和郑卓说了,但是碍于时机,碍于顾虑等,只能一再拖延。到了今日,再看这个他最赞赏的年轻人,他总算能说出他自己考虑了很久的这个打算了。
姚员外先是起身道:“卓哥儿,有个事儿我要与你说一说,咱们爷俩在园子里走几圈吧——也不要人跟着,就咱们两个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