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3-18 14:54:43

  那一刻宝茹能想到很多,当然最多的还是曾经那个暗恋的男孩子。奇怪,她其实早就记不得那个男孩子的样貌了,甚至连名字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记对了。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是白净的皮肤,高高瘦瘦的,穿着蓝色的校服,挺拔地像棵小白杨一样,站在教室走廊外。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也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成绩很好,是物理课代表,有时会站在宝茹座位边等着她把作业抄完。
  宝茹在铺子外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虽然郑卓的确不是能言善道的,但是他笨笨拙拙的样子倒是让铺子伙计以为不过是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倒是没多在意了。
  事情倒是挺顺利的,直到来了一家绒线铺子。这是一家极小的铺子,没得伙计,只老板和老板娘两个招呼。郑卓问他们,他们却是一口湖州话,郑卓是泉州来的,平常都是说的官话。毕竟‘说同音’好多年了,除了乡下偏僻地方大家都能说一口差不离的官话么,总之谈话应是无碍的。
  可谁知今日竟然遇到铁板,郑卓原先一直是镇定可靠,这一下子被打倒了。宝茹像是在低头挑绒线,其实一直在忍笑。
  直到出了绒线铺子宝茹才笑出声,郑卓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宝茹看他这样子,忽然玩心大起。
  “你真可爱!”
  “?”
  宝茹说的是湖州话,她料定了郑卓是听不懂的。他果然听不懂,只拿疑惑的眼神瞅着她。宝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咱们去吃饭吧。”
  宝茹怎么会告诉他自己说了什么,这时候已经是晌后了,她直接拽着郑卓去要吃饭。
  郑卓仔细看那些做饮食的摊子,城南秀水街没得什么大酒楼,至多就是一两家食荤小酒店。可是这样的简陋地方还不若路边的小食摊,那些挑担子卖饮食的滋味还时常不错呢!
  只是一条,郑卓最怕这边的摊子上不干净。那桌子油腻腻的,竹筷瓷碗上也不甚干净,郑卓自己倒是不会挑剔,他也不会吃坏肚肠,只是宝姐儿一个十分娇嫩的小姑娘,他是不能让她随便用吃食的。
  最后好歹找着一家挂着大大幡子,上头只写着‘羊肉’两个大字的摊子。别说冬日吃羊肉最适宜,只看着十分干净就让郑卓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要了一大碗羊肉汤,宝茹又要了一笼羊肉包子,郑卓则是多要了一碗羊肉银丝面。
  不一会儿食物都端上来了,那羊肉汤拿大海碗盛了,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汤上头还撒了辣子,看一看就觉得食指大动,鼻尖冒汗。
  只一点教宝茹为难,上头飘着些青翠的芫荽。若是喜欢的人自是无碍,可若是不吃芫荽的,可不是见不得这个,宝茹后悔刚刚没叮嘱老板娘只放些香葱便得了。
  郑卓也见着了宝茹犹豫的样子,一看汤碗还有什么不明的。一道吃饭快半年了,姚家的饭桌上从不见芫荽,不为别的,就是宝茹不吃这个么。
  郑卓本来要给宝茹再要一碗羊肉汤,这样小摊子上的吃食,一碗汤值什么。不说宝茹,就是郑卓如今在铺子里做事有月钱可拿,他平日里吃用都在姚家,倒是攒下一些钱,也不觉得与宝茹重新要一碗有什么。
  宝茹倒是没想过郑卓把她想的那样娇惯,却先抽出一双竹筷挑起芫荽来。反倒郑卓愣了一下,宝茹与他隔着白腾腾的热气,苦着脸挑芫荽的样子——不像往常,就是作怪也带了点大家小姐的‘矜贵’。红头绳、布衣裙衬着,全是平常人家的烟火气。
  这样的小妹妹,不像是才认得半年的,倒像是从小一同长大似的——这只是想想罢了,在他那乏善可陈的少时,只有些乱糟糟的慌乱与忍耐。他从来沉默着,他的沉默最开头只是他的拒绝,没得人与他说话儿,那么他也拒绝了与别的什么人说话。
  这时候他想起了戏文里几个词,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罢了。经过那般的少时,他以为自己是不要和其他人一起的。只是今次他头回觉得,如果在小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那样多话,那样明媚,那该多好。
 
 
第31章 冬日赏雪
  “可来了,可来了!”
  莫道聪笑吟吟地挽住宝茹的手臂,引着她往芦花亭里头走。
  前些日子朔风刮了起来,只几日天上便如扯絮一般下起了大雪 。早些年江南地界冬日温暖,难得一回飞雪,也是薄雪无声。这些年不知怎的却越发冷了,就是下雪也与过去不同,只一下,便是飞琼碎玉。只说如今江南冬日里只好两样生意,一样是木炭,一样是皮裘,都是避寒之物。
  大雪纷飞,对于平民百姓,既是好事,也有不好。老话不是说‘瑞雪兆丰年’,雪下的大也有利于收成。只是,大雪一下,天气寒冷,好多贫苦人家别说皮裘之类了,就是棉袄也薄的很,木炭也用不上,这般哪里能避寒?
  可对于富贵人家就是不同了。‘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这首李约的《观祈雨》虽说的是春日干旱求雨,但是与眼下大雪纷飞也异曲同工。城里穷苦人家早盼着雪停,也好暖和些,省些炭火钱。富贵人家却是三三两两邀约,赏雪作诗,不亦乐乎。
  宝茹今日就是应了莫道聪的东道来城外玉虚宫赏雪的。约摸是宝茹和郑卓去城南回来三四天后吧,她就接到了帖子,只说是玉虚宫芦花亭赏雪。宝茹已与郑卓‘考察’秀水街了,又与姚员外说了全盘考虑,剩下的自然是姚员外出面料理。宝茹立时又闲了下来,接了这玩耍的邀约,哪有不来的。
  莫道聪该是给学里都发了帖子罢,今日一看竟似都来了,就连玉楼,宝茹以为她已经去她外祖父家了的,她也来了。
  宝茹一数人头,难怪莫道聪那样欢喜,宝茹是最迟的一个了,只怕人家在风口上早等得心焦了!
  宝茹一进芦花亭先暗自赞叹莫道聪的十分用心。这芦花亭说是亭子,但更像个临水阁,四面不是敞着,只是窗户宽阔,倒占了半面墙去了。这样的地方只把窗子撑开帘子打了,外头雪景就够赏了。
  再有另外一样好处,屋子里头,窗子再大也比外头避风。莫道聪又提前使人来烧了好些碳炉,宝茹进来就觉得一股热气,立刻笑着解开斗篷带子,露出里面的一身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来。
  宝茹今日披了了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解了下来就让小吉祥给抱到一旁去了。正再要摘下头上的昭君套,只不防被一支珠花挂着了,不等放斗篷的小吉祥来解开,周媺立刻踮着脚与她慢慢地拆了下来。
  “平日里好吃好玩最是赶早,怎的今日来的这样迟?”
  宝茹随着周媺坐到一处,玉楼早在这一处等着了,她只摆了摆手。
  “竟是别提了,昨晚这样大的雪,我来的路上有条街的屋檐全压塌了,路上堵着不得过,只好绕了一条道儿,这才来迟了。”
  不待周媺说什么,做东道的莫道聪先笑吟吟地说道:“不管如何总是该罚的,只是咱们年纪小是不能罚酒的,今日先给咱们每人去取一些梅花上的落雪来烹茶呢,如何?”
  “如何去不得。”
  宝茹还没坐定,又起了身,笑着答应道。
  周媺一下子按住宝茹,转过脸与莫道聪道:“怎的一下子糊涂了,要取那梅花落雪的只管让门外婆子去就是了,她才进来,大剌剌就要出去,一寒一热的仔细伤风呢!”
  “咦——,我可不服,也只你那样疼宝茹了,这样也要护着!罢了罢了,我可不做恶人,既不去取雪,那待会儿咱们烤肉吃只让宝茹与咱们烧吧。”
  只是话是这样说,真等烤肉时候,丫鬟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个个又都自动手叉肉烧了。
  “这竟也不能罚了,”蔡淼一面吃了块肉,一面笑着与莫道聪道:“这样吃肉原就是自己烧着吃才香甜呢!哪里用得着她。”
  宝茹听了也笑,拿热水洗了手,才拿了茶壶与每人倒了一杯香茗解腻。
  “且饶恕则个罢,我先与小姐们斟杯热茶。”
  众人一时笑了起来,韩莺更是笑得呛着了,咳嗽了一阵才道:“平日里她如何能为?今日这样伏低做小,难得拿住她了,这样轻轻放过我可不依!”
  “还要如何罚她?”莫道聪是东道,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惩罚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只勉强让她给这次聚会添几个点心罢了。
  宝茹自然是满口答应,与了门口婆子一块银子,让她去玉虚宫厨房买些点心来。
  “姐儿,这可多了呢!”那婆子笑着道:“这玉虚宫的素点心虽是有名气,四五碟也不过三百钱上下,这银子却是五钱的。”
  倒不是这婆子清廉,只不过她是莫道聪带来的家仆,若是自家小姐多给了只当是赏钱,也没什么。可宝茹是别家小姐,她也是头回见,她摸不准脾性,若是个小器的,以为她昧了她的银钱与自家姐儿恼了,小姐脸面不好看不说,自己定是有一顿排头的。
  宝茹出门是没带铜钱的,沉甸甸的忒不方便。小吉祥倒是带了,但也不够买这玉虚宫的点心。这块银子是她荷包里最小的了,这会子也没得地方破开。
  “这样冷的天,妈妈你买杯热茶喝吧。”
  那婆子一听这话心中又是咋舌又是欢喜,这一下就赚了她大半个月的月钱,可不得欢喜!立刻满脸堆笑,与宝茹跑腿去了。
  吃过一回烤肉,莫道聪又叫丫鬟把茶具摆出来。
  “竟是这样,先头才吃了烤肉,那样腌臜,这会子又烹起茶来了,这样清洁,没得道理,我是不肯的!”
  韩鹂指着茶具与莫道聪笑道!
  “五娘你知道什么,这可正是大俗大雅,咱们莫小姐也是做了回‘真名士自风流’!”
  宝茹笑眯眯地把茶具推到韩鹂面前,又道:“晓得你是爱茶的,咱们几个里头就数你分茶最见功夫,今日可别躲,快作一幅水丹青来!”
  韩鹂之前所说不过是玩笑,能出风头她自然乐得。接过茶具,碾茶为末,注之以汤,又用匕轻拢慢挑,茶汤表面竟然浮出山水云雾来。
  “妙极,妙极!”
  女孩子赞道,都争着满饮此杯,宝茹虽然也啧啧称奇,但却没争着去喝那茶。在她看,也就是这手艺十分了得好看,至于茶么,她是喝不惯末茶的。
  映雪品茶,自然是极其雅致的,若是话本里只怕闺阁儿女就要联诗一番了。只是这商户小娘子之间,就是从小就学这些的韩莺韩鹂如今也只是半吊子,哪能得其中趣味?如此,莫道聪准备的顽器就是一些叶子牌、双陆、棋子,都是些赌具。就是棋子也不是拿来下棋的,只怕是用来猜棋子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若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妥妥的是未成年人聚赌,但是古人来看不过是一群小娘子玩耍罢了。
  盖因古人的玩与赌的划分往往不是形式区分,而是参与人的实际情况。譬如宝茹她们是不算钱的,那这自然是玩儿,哪怕是算了钱,若是输赢于她们而言十分随意,那也是玩儿呢!差不多的输赢,若是一穷汉,那又自然是赌了。
  这也是很好理解的,毕竟一个是在消遣,一个是在搏命。
  宝茹搓了搓手直接坐在了叶子牌的桌边,她以前就是麻将桌上的头领。虽然不至于赌博,但是亲戚过年、朋友聚会时,总是麻将声彻夜。那时候虽然喜爱,但到底玩的不多,也没怎的钻研,只是一般水准。
  如今可不同,整日没得事做,最爱拿叶子牌消遣。最妙的是,这叶子牌,一个人可玩,两个人可玩,三个四个人也可玩,不然若麻将似的,宝茹家以前郑卓没来时竟凑不出一桌。
  既有心磨练技术,宝茹别的不说,至少在这一帮女孩子中间是可以横扫的了。
  果然十几圈打下来,小吉祥与宝茹管着钱,那铜钱竟只有进的,没得出的。后头是同学们实在看不得她好得意,直接把她赶了下来,‘发配’去猜棋子了。
  这是什么趣味,不过是‘石头剪子布’的娱乐水平,宝茹直接撇撇嘴,直接攒了一盒各色点心,取了一自斟乌银壶,挨着一个熏笼吃起零食来。开头不过是她一个,后头大伙儿玩累了,就见她一个人这样自得其乐,也十分悠闲,就过来闹她。游戏也不玩了,一群人就开起茶话会来。
  这一回出来玩耍竟是十分尽兴,一群女孩子,若不是后来看着天色渐渐有些铅灰色,哪里肯回来。
  大家在玉虚宫门口作别,宝茹因着一日欢笑不停,此时脸上还泛着红晕。由小吉祥扶着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前往外头瞟了一眼。因着是年下的缘故,都穿的十分鲜艳,这一是为了喜庆,二是为了映着白雪茫茫,好看的很。
  为了避雪,大家都罩了斗篷,或是羽毛缎子的,或是猩猩毡的,或是毛皮的,只有金瑛没得,只穿了棉袄,虽说也是暖和的样子,但对比之下就显得落魄了。宝茹想起她今日虽来了,却也没说什么话。
  宝茹心里明镜似的,平日因着手头拮据的缘故,她一般是不来赴这种聚会的,只因她怕还不起东道,而又怕落了一个白吃白喝的名头。今日来了,恐怕是她那嫂子又十分难缠了,她来躲一躲的罢。
  宝茹心中十分同情,却也只当是寻常风波,她家里哪几日不闹上这一回呢。
 
 
第32章 打抽丰来
  正是宝茹芦花亭和同学赏雪的时候,纸札巷子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说起来姚员外与姚太太都是亲缘浅薄的人,姚员外且不说,少时无父无母,后来湖州手‘长沙王反正’波及,他宗族在强人手里差不多全没了。
  只说这姚太太也强不到哪里去,她本姓孙,是少年没娘,只有一个老父养活到大。没得嫡亲的兄弟姊妹,长到十五六岁上下,家里贫穷连一份嫁妆也备不起。湖州这一带女孩子若是拿不出一份像样嫁妆,嫁人上就艰难,只能是那精穷人家、老光棍或是鳏夫之流了。
  那时候姚太太好多小姊妹都来湖州纱厂、织坊里找活干,乡下人也不讲究抛头露面,只要做两三年,挣来的银钱就足够在乡下置办一份体面嫁妆了。好些乡下穷人家的女孩子家里无力为她们置办嫁妆,她们就是这般为自己攒下置办嫁妆的钱的。
  甚至还有些从十三四岁开始做,不仅攒下嫁妆,还给兄弟攒下媳妇彩礼。为着这个这样的人家其实都不愿女儿嫁人,就为了女儿能多给家里拿些钱来,好多女孩子到了二十岁拖不下去了这才许配人家呢!
  姚太太当时也是出来做工,这才一回遇到了姚员外,两人这才有了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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