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3-18 14:54:43

  这些话宝茹只是听一听罢了,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在姚太太眼里自然没得比宝茹更好的孩儿了。可是宝茹却清楚的很,徐娘子的学堂在湖州都是极有名气的了,去她那儿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人尖子?宝茹原先在丁娘子处是个出头的,可是在徐娘子眼中就不定了,虽说宝茹很是自信,她当然也觉得自己很好,但合不合徐娘子的眼那是另一回事了。
  马车自纸札巷子驶出往牌楼大街去,这一路倒是不长——不然宝茹就去考‘四大女学堂’。‘四大’都离纸札巷子有些脚程,最近的‘碧水堂’坐马车也要一个多时辰。牌楼大街在纸札巷子的西面,相比城东纸札巷子倒是更近着湖州中心了。
  这一路大略要经过三四条闹市街,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坊市。宝茹心里默记路程,发现竟只要两刻钟不到就能到牌楼大街,不由精神大振,心里暗下决心非得过了考试,投在徐娘子处不可。这样近的脚程,每日能起得迟些啊!
  “这徐娘子哪里都好,各家太太都与我说她好话,都说她很有人脉,认得好些贵人,又说她很会教小娘子,她学堂里的小娘子格外与别处相比有种不同的气象!”
  “各家太太?娘,你不会与人都说了我要去徐娘子处吧?”宝茹把目光从车窗外头收了回来,不可置信道。
  “并没有呢,只是问一问,打听一下罢了。”看着宝茹不由睁大的眼睛,原本很理直气壮的姚太太有些讪讪的了。
  这和说出来有甚分别呢,谁家没事打听一个女夫子,且这家有一个正要念书的女孩子,这是一望即知的。宝茹双掌一合,自己给自己鼓劲,越发坚定了——若是被打落了下来就太丢人了。这些每日有闲的太太们既知道自己要去考徐娘子的学堂,那就是这一带所有人家都知道,若最后没去,真是好生没脸。
  “只是徐娘子一样不好,你们这些小娘子不要学。”话锋一转,姚太太说起了她打听来的详情:“不像你原先丁娘子是寡妇无着,也没得法子了,这徐娘子却是未嫁女自梳,这可不是好榜样!”
  在姚太太看来做寡妇又不是丁娘子乐意的,自然怪不着丁娘子,但是徐娘子未嫁自梳却实在太惊世骇俗了些。宝茹并不觉得姚太太这般想多稀罕,就是在现代,单身主义的女性也足够让人侧目了。虽然宝茹觉得她原本就想拿徐娘子当榜样的——这时候既然没得好老公,索性就不要了么。只不过她晓得这也只能想想,说出来姚员外姚太太能被气死,更何况,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男孩子——虽不至到了婚嫁的念头,但想要亲近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
  “娘,你知徐娘子为甚自梳么?”宝茹原本不知徐娘是未嫁自梳的,这会子实在想知道。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缘故,徐娘子又是如何顶住世俗目光的。只要想到其中种种艰难困境,宝茹就觉着徐娘子不仅挺了过来,还成了湖州数得着的女夫子,简直不可思议。
  “诶,其实也是苦命人。”别看姚太太刚刚说宝茹不要学徐娘子时那样严厉,这时候说到徐娘子的苦处时却又软了心肠。
  宝茹当然晓得姚太太的性子未免‘分裂’,但她只能习惯。对姚太太的话她也不见得多诧异,这时候若不是有难处哪个女孩子能择了这条路呢。
  “徐娘子本名是徐慧娘,你年纪小没听过她家,湖州徐门说起来也是好气派的家业,家有万万贯钱财,她家统领着全湖州的生丝生意,湖州丝绢进出都打她家过一遍。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金白银,多不胜数,珠光宝气,耀花人眼,至于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也不过平常。不过这些事儿都是老黄历了,不说你们这些小娘子,就是我年轻时都听的不多了,还是我那时在织坊里做事,常有那老织娘提一两句才知喱!”
  宝茹听住了,这可出乎她的意料了。湖州本就是产丝大户,湖州生丝可说是外省俏货,每年生丝一项流水就不知多少万两银子,主掌这个的徐家可以想见其中的泼天富贵了。这样人家的小姐和一个小小女夫子如何联系到一起,想不来。
  “恍惚记得是仁德二十一年还是仁德二十二年来着,那一年圣人清查织造府账目,也是亏空忒多,不知怎的牵扯到了丝业巨贾,不只徐家,还有苏州、南京、杭州那边都有人牵涉。”
  宝茹沉默了,封建社会商贾就是无根浮萍,统治者的一个念头就能摧毁他们,百年家业,万贯家财,说没得就没得了。
  “那场风波徐家只是被牵连,到底一家人性命是保住了,只不过家业却全被朝廷抵了。那时徐娘子正是待嫁,要嫁的人家也是显赫,是个什么官儿不清楚,只知家里有个正三品,嗐!富贵相交,这本是常理,可是徐家败落了,那家如何还肯,到底退了亲。”
  姚太太说的口干,喝了口清茶才接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家家业失了,但到底还有许多富贵亲朋故旧,凭着原本的名声,借贷些银子家里子弟又重新经营起来——虽然那些生意是原本抬眼都不看的。若是这般,徐娘子虽嫁不着原来那般人家,重新寻个也容易。只是她也太倔性了!竟要自梳,家人要她嫁人她便拿剪子铰头发,要去做姑子。做父母的如何磨的过做儿女的,最后竟顺了她的意。”
  宝茹不知姚太太是哪里知道这般隐私的内.幕,若真是真的的话,当初徐娘子能一力坚持下来,除了她倔性外,只怕家人也是觉得有些亏欠这个女孩儿吧。若不是家里遭逢变化,徐娘子当然是顺顺当当嫁人的。
  “那般的确是有志气了,只是世事难两全,徐娘子父母迟早去了,家里哥嫂当家可不就差了一层——又不比当初富贵泼天,养着一位姑奶奶算什么。不耐烦和嫂子啰嗦,徐娘子这才寻了宅子开馆,自个儿养活。”
  宝茹听着姚太太说了最后一段,她自然听得出平平淡淡的叙述里那一点点不以为然。当初那样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她的往事如今也不过是寻常妇人的口中谈资了。女夫子真是个微妙的职业,古人格外尊师重教,对家中孩子的夫子从来格外尊重。姚太太对女夫子当然也是尊重的,看往年给丁娘子备节礼时用心的样子就知道了。
  但是每当说起女夫子时的一点轻慢总让宝茹如鲠在喉——那轻慢绝对不多,但是却是顽固的,理所当然的。
  姚太太的态度当然是宝茹所不认同的,但宝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世人最寻常的态度了。女人若不是家计所迫是绝不会出门混生活的,甚至家计艰难也多选择在家做些小手工就是了。‘工作’的女人是低人一等的,虽不明说,但心知肚明。看大街上混街面的女子就明白了,就是做正经营生,泼皮放赖也是常常调戏,观众虽觉不好,但一般也没得人出头的。
  宝茹虽然觉得这种‘歧视’很无聊,很没道理,但她也没和人提过,一个普通女孩子的想法对这世道算什么呢?去岁姚员外在外跑商,家里惶恐不安的时候宝茹依旧有底气,因她知自己多少有些好主意,就是做些小生意也不怕不能养活自己和姚太太。但她没把这话说与姚太太,那时她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世道了,姚太太只怕宁死也不愿的——虽然她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织坊女工。但当她不再是那个阶级后,她会越发不愿回头。
  “太太,到了。”坐在马车外头的小吉祥微微掀开了一点车帘,对主家说道。
  姚太太帮着宝茹整了整衣裙头发,全都井井有条后这才放她下去。
  因为是早就说好的,只与门房送上拜帖就自有人引着宝茹和姚太太往里去。随着仆妇在前领路一行人才进了内宅,曲径通幽,庭院深深。看着这样幽深清雅的格局,宝茹又暗想徐娘子的事情:这位夫子只怕是个极刚烈,又极有才学的,只是这样的人都会格外严厉,难不成又是一个‘丁娘子’。
  宝茹很快就知了,她可错得离谱!
 
 
第52章 重归于好
  过影壁仪门,前院还只是制式, 毕竟不是主家居所。但自进二门后便奇嶂叠出, 各处无不有种种巧思, 宝茹第一是觉得大,虽则多处没看,但宝茹好歹知道这是有好些院子的意思, 看形制至少也是五进大院, 不然里头如何能容下这般院子。想起姚太太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之语, 不由点头,若真是寻常女夫子如何能住这样大的好宅子。
  自廊下又走了一段, 这一回经的院子却没错过了。直进去, 院子前荷花池、赏花亭、假山怪石等一应俱全。仆妇带着宝茹和姚太太出亭过池, 总算豁然开朗, 宝茹抬头就见前面有数楹修舍,其中又千百竿翠竹遮映。那房舍周遭并墙壁生有许多异草,或有牵藤引蔓, 或有垂山穿石, 或有垂檐绕柱萦砌盘阶,藤萝如翠带飘飘, 草蔓如金绳蟠屈, 果实若丹砂,吐花如金桂──气味香馥,非凡花可比。
  宝茹粗粗辨认,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 也有的是杜若蘅芜,这两样较好识得。其余的或是茝兰,或是清葛,或是金簦草,或是玉蕗藤,又或是紫芸、青芷之类就只能是半猜半蒙了。亏得她原来还觉得自己读了不少书,《本草》之类也正经读过几本,早前在端午斗草还凭这个出了风头,如今却知道是坐井观天了。
  因有这些香草藤萝,院子里天然是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还有些正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宝茹跟着沿着石子漫成的甬路走,到了底便见到前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心里晓得这只怕是徐娘子单开出来作自己读书的院子。
  进了厅堂候着,仆妇去内房禀告。宝茹自然规矩地等着,只是不免好奇,拿眼睛又瞟了几眼。见厅堂里头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几椅案阁,正要仔细看时,里头却传来响动。
  是徐娘子出来了——她和宝茹想的全然不同。她已经有些年纪了,大约是五十岁上下,可是竟比三十多岁的丁娘子还有精神。丁娘子平日严肃,穿的也暗沉沉的,深色深衣是常年不换的。
  徐娘子穿衣打扮当然也不能说鲜艳鲜嫩,只是其中玫瑰紫泥金掐牙、金玉珍珠的纽扣、隐约的翠色镯子等细节摆在宝茹面前,宝茹敢下结论,这应该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女子。至少她的生活决计不可能是一片死水,自然这样的女夫子也不会如宝茹之前所想如何冷硬严厉了。
  “这便是宝茹了吧?”未语人先笑,说话前她便弯了弯唇角,待说话又轻又快,但大概是她已经有些年纪了,倒不显得过分活泼,只觉得又亲近又和蔼。
  宝茹跟着姚太太与她行礼,她站定着受了便立时拉过宝茹的手近前说话。
  “是几月生的?每日在家做什么消遣?”“之前读了哪些书了?难不难?”“家住哪儿,离这里多少脚程?”“爱吃什么点心,平常喝什么茶?”
  宝茹一一作答,也不只是问些话儿,她还带着宝茹往里间去了,冲姚太太摆摆手。
  “我带这孩子去后头园子里走走。”
  姚太太知道这是要私下考校宝茹了,只得等在厅堂里。
  宝茹进了里间还没细看,就到了后园——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就是后园。比之前院似仙境难见,后园倒是寻常许多。沿着半边篱笆种了许多桃树,现下不是开花时节,倒没得落花缤纷的美景了,但果实累累也很喜人。又有阔叶芭蕉,这也常见,为一句雨打芭蕉多少人家里都种了这个。
  桃树底下却有一副桌案,上头是笔墨纸砚俱全。
  “听你说你们学堂里四书五经也学了几本了,还学《史记》之类,虽然不若那些进学的男子读的烂熟,但多少有些影儿罢!‘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以此为题作一篇文章吧!”
  宝茹一听就知是史论题,且是去岁科举用过的,去岁科举会试的文章集早有刻书坊印出来了,宝茹就买了一套——经义题没什么看头,忒无聊。但史论和时务策还是很有意思的。况且可别小看科举考试,宝茹曾以为这考试把格式框得死板,内容也有诸多限制,最是要四平八稳,有甚趣味。
  后来才晓得世间能人多着呢,那些一榜二榜的,不只能四平八稳,偏这平稳里又能作得花团锦簇好文章。也是呢,若只求平稳,那世上进士也太多了,就是一般人做不得的才能脱颖而出。
  “却不知先生限不限格式?是按照应举史论的样子,还是就是寻常古体文章来?”
  这下徐娘子是真的惊讶了——宝茹能这般问定是晓得这题从何处来了。且她是知道应举的文章如何作的。时下女孩儿哪里爱用心这个,了不得作几首歪诗也就是了,又风雅又容易。但是文章一道,特别是这一看就对女孩子而言生涩的题目,她是没料到宝茹能真知道的。
  她出题本也不是为了看这些女孩子能答的有多好,其实多数女学生都只是平平。毕竟只是十岁出头的闺阁小姐,知道多少民生世道?更别提是史家隐喻了。她也只是想看看有没得灵气罢了,就如前日是龚玉楼来,出题‘北宋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金论 ’,答的乱七八糟,只怕是没怎么看《宋史》,引据一塌糊涂。
  但其中偶有一句吉光片羽,也算有些灵气了,那孩子又实在伶俐可爱,最后她也收下这学生了。
  只不过宝茹这样反而让她心里沉了沉:往往这样的学生最是有些老学究,文章呆板,是学木了的样子。徐娘子对宝茹感官很好,之前见她就觉得这小娘子生得好看!功课也好,只要今日文章不是到了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她都是收这个学生的。本来稳稳当当的事情,这下子难以预料了。
  心里虽想了这许多,面上却还只是如旧,徐娘子温声道:“咱们哪里拘用什么格式,你只管照平常写就是了。”
  宝茹执了笔,一面饱蘸墨汁,一面心里盘算如何布局文章。这题目她自见过,也知道那些好文章是如何的,这是优势。但也有不好,容易被限制住,且要是不小心把别个的东西写了进去,徐娘子还能对自己有好印象么,读书的事肯定就完了。
  徐娘子见宝茹开始动笔,便在桌案旁香炉里点了一炷香,这是计时的意思。宝茹一看就知道,学里常用这种,烧完正好是三刻钟,一篇史论若要写的长是绝不够的,心里知道徐娘子不是要她写那等长篇大论了。
  本来徐娘子还担心来着,因为怕宝茹不自在,宝茹书写时她是回了客厅与姚太太说话,直到时间到了才回后园看宝茹,拿了宝茹墨迹淋漓的文章纸来看,越看越放心。
  “吾尝读贾谊新书,观其......呜呼!若三表者,尚......此班氏所为良史欤。”
  读到好处徐娘子心里也忍不住击节称赞,虽然行文多少生涩疏漏,但难得的是这样高屋建瓴的国之大策,评论起来却没半点局促,犹有气魄。不说是女学生了,就是下场的男子汉也是百个也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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