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情人——北不静
时间:2018-03-18 14:56:11

  “我们是夫妻。”他听见林积说。
  关霄手足发僵,平生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妻子开口说话。
  林积见他半晌不抬头,也只好一笑,拿那只戴着鸽血红“戒指”的手抬起他的下巴,折腰在他唇角轻轻一吻。关霄却没让她离开,按住了她的后颈,咬开她的唇齿,心里又开始懊恼,关倦弓娶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娶隋南屏,为什么偏偏她是他的姐姐,为什么他不能嚷给全世界知道,到底有没有一个地方人迹未至,他能不能求她去那里开公司?
  外面传来一声轰然雷响,琴音乍停,林积偏开头,又轻轻一吻他的鼻尖,“阿霄,下雨了。”
  山路陡峭,车子开不上来,关霄便去车里拿伞。林积在教堂门外拢紧衣领,那小男孩进去跟他妈妈说了几句话,又端出一杯热牛乳来,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一边陪她等关霄。林积看了一阵飘摇雨丝,突然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我听懂了骑士、白日和放哨人,其他的却听不出来。是古法语?”
  小男孩在晨袍外面加了一件粗枝大叶的手工毛衣,把歌词用现代法语说给她听:“‘骑士睡在心爱的女人身旁,处处爱吻,她却怅然:亲爱,我们该如何自处?白日将未央,黑夜将远逝。啊,放哨人在引颈呼喊:叫他离去!亲爱,起来,白日已经来临,在破晓之后。’”
  她噙着笑意点点头,“破晓歌?偷情的骑士和贵妇在夜里写的诗。”
  小男孩用奶味的法语说:“是。不体面的树叶更加本质,偷来的果子滋味最好,不见太阳就不会生长,他们会永远相爱。”他的语调有些怪,比之外表的寒伧,声音却格外稚拙轻盈,几乎是一句咒语,“你们会永远相爱。”
  雨幕渐渐灰密,关霄撑伞走了上来,远远冲她挥挥手。林积转头道:“谢谢。”
  小男孩肃然摇摇头,“你不能说谢谢。”
  林积讶然道:“我为什么不能?”
  小男孩说话却像全凭心情,左一句右一句,没什么逻辑,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他是骗子。蛋糕只剩一块,我也要,他也要,他分我一半,却要骗我分给过生日的人一半的好运气。我不想答应,可是已经吃完了,必须还他。我想,你们的城市里有这么多人,你们的国家每一天都在变,恐怕没有比永远相爱更好的运气了。”
  过半晌,他转转脚尖,“其实是我只会这个。如果你们想要美、财富、权力、智慧、名望,别找我。”
  雨丝风片挟着竖琴的轰响刮过海边的山顶,林积竟然并没觉得有多惊异,就像聊斋里那些遇见狐妖的书生一样,乐呵呵地认了命,“我们只要这个。”
  关霄把伞递过来,“说什么呢?”
  小爱神正好喝完一杯牛乳,把唇上的最后一滴舔干净,对他说:“再见,骗子。”
  雨越下越大,山顶的风景变成一片喧嚣灰白,关倦弓赞不绝口的风景只能留待下次再看。关霄一路开车都不专心,不停问她:“你们说我什么坏话了?他为什么把脸拉得那么长?”
  林积很无奈地扶正他的方向盘,“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你想听?”
  从前关霄贪吃,常常半夜都在偷吃果酱糖果,刘妈问关倦弓,关倦弓交给隋南屏,隋南屏又给林积下令,但关霄胡搅蛮缠,总能吃到,林积觉得他很烦人,但也没有办法。
  直到有一天下了暴雨,有个讨饭的老太太来家里投宿,刘妈就给她换了身干衣裳,让她在楼梯间凑合一夜。关霄很好奇,跑下去听了好几次,回来问她:“那个奶奶在吃东西,嘎吱嘎吱的。她在吃什么?胡萝卜?那有什么好吃的?”
  林积翻着书,慢慢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扶扶眼镜,一脸不忍心,“你……别下去了。今晚别出门。算了,你今晚去前院跟王伯睡。”
  关霄舔着手指头上的炼乳,“为什么?”
  林积也不多说什么,就勾勾手指,“过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还是把被子支起来讲的,里面打着手电,映得人脸煞白,最后讲道:“……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奶奶的兜子里装的不是胡萝卜,而是……小男孩的手指头。”
  关霄都快哭了,动也不敢动,脚下一绊,“砰”地摔到地上,又连忙窜回床上,“五体投地”地把手指头藏在枕头底下,“手指头有什么好吃的?!”
  林积翻开书戴上眼镜,“手指头没什么好吃的,你吃一吃就知道了。”
  “那她为什么要吃手指头!炼乳不好吃吗?”
  她微微一笑,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阿霄,小声些。你想想看,她为什么偏偏挑今天来?她为什么偏偏让你听见?你刚才为什么找不到小勺子?”她抽出手帕来给他,很惋惜地看着他沾着炼乳的手指,“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炼乳好吃。”
  所以关霄僵硬着脖子转回头去开车,“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不要告诉我。”
  林积很满意,“嗯,夫君。”
  关霄又是“嘎”地踩下刹车,咬牙切齿的,“你说什么?”
  林积低头整理衣领,“相公。”见他不满意,又改口道:“老爷?郎君?”
  关霄胸口在砰砰跳,脸却黑如锅底。林积以为他又有什么小算盘,倾身含笑亲了亲他的唇角,“先生,怎么了?”
  她笑得太好看,睫毛上还挂着一滴碎碎的雨,眼底全是促狭。关霄黑着脸看她,看得脸色由黑转红,又转回黑,最后捶了一拳方向盘,声音发闷,这次是真的委屈坏了,“我叫你媳妇儿了没有?你能不能让着我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正月十六走百病!大家没事走两步!
 
☆、不是肋骨
 
  这一场雨下得浩浩汤汤,原路开车回去,只觉得河水都涨了好几寸,漫山遍野都是雨雾滂沱。关霄开着车吹口哨,他从小听惯了昆山腔,随口一哼就是折子戏,“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古雅唱词被他吹成玩世不恭的调子。
  哼着哼着,声响渐弱。关霄发觉自己喜怒无常,常拿无可奈何的东西撒气,比如他昨夜嫌摄山的公路太长,今早又嫌回城的公路太短,因为林积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她的睡相很好,眉目舒展,在凌厉骨相之上横添八分温柔。
  所有人在童年和少年时代都筹谋得志的童话,那个年纪像个不愈的伤口,在那里面存活下来的东西,注定会与一生共存,催人为之上下求索。但关霄的苛求近乎亵渎,他从没有想过会成真。
  他开车一慢,林积反而很快就醒了,揉揉眼睛,撑起身,“前面怎么了?”
  数里之外排起车河长队,车主多半都没什么耐心,喇叭声此起彼伏。关霄把车子停下,“我去看看。”
  林积打着呵欠换到驾驶位上,看着关霄撑伞在雨幕中走向前去。他今天穿着黑西装,剪裁得宜,更显得肩宽腿长,她忍不住多看几眼,他擎着黑骨伞,别是一种张狂从容的风流。
  半晌之后,关霄又走了回来,林积便降下车窗,关霄四顾一眼,低声说:“前面在封锁,东北出了事。”
  她点点头,“别在这里说。你先走。”
  前后都有车,后视镜,闪光镜,乃至于女人补妆的小黄铜盒镜,都像是某种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视线。关霄看着她,大概还有什么话想说,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转身撑伞走了。
  林积升起车窗,跟着车流缓慢前移。在平海路的尽头处终于封锁解除,她稍微慢下来一点,看见那边搭起了简易的黑胶雨棚,一群军官聚在棚下抽烟,其中一个年轻人高挑白瘦,风采逼人,格外惹眼,正是关霄。他在西装外随意披着一件硬挺的军装外套,正跟对面的高仑谈笑。高仑脸黑如锅底,大概还在芥蒂昨晚的事,关霄便笑着递给他一支烟,高仑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关霄从来是心里的事情越重,脸上越是春和景明。本来这件事不大,但林积看到他的表情便心中一沉。回到大臻,果然李焕宁赶出来低声告诉她,昨晚在东北行商的日本军人被暗杀,刺客被当场捕获,宪兵队顺藤摸瓜,拔出了不知什么东西,金陵当局迫于外交压力,已经停止了所有民间船运。
  大臻再如何消息灵通,毕竟是商界,那栋楼里的波诡云谲其实压根透不出风。等到傍晚,终于又有消息传了过来,总务厅人马再次洗牌,各处都紧急缺人,高仑转任特别行动处处长,庞希尔的调令也只好搁置,未及启程,先被调到了编译处。
  特别行动处架在行动处之外,无职有权,鬣狗一般满城撕咬,金陵上空持久地横亘起了一条灰蒙蒙的虹。
  越是如此,越是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好在城中人人都知道锋山府二人关系不睦,一时并不会祸水东引。当天下午各部便开了联席会议,外党成员一概被排除在外。一言堂自然很没有意思,一片浑浑噩噩,众人打着瞌睡举手表态,敲定了严惩革命党以平外交风波的辞令,又说起了曹祯戎。
  曹祯戎大概原本就没有抱什么有所作为的希冀,只是把检阅使的名头彻底交付,给北系政权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就算功德圆满。所以金陵一变天,曹祯戎也更加觉得无趣,干脆决定南下养病,即日启程。他肯握手已经是极给面子,就算要走也多得是人想要巴结,所以会议切了个气口,众人顿时口风一转,正经讨论起来给曹公饯别。
  向来大宴不是定在美浓饭店、亚洲饭店就是大臻饭店,关霄索性拎起咖啡杯,拿膝盖顶开门走出去。他一提大臻就脸色臭,所以他一走,旁人都松了一口气。关霄却是走回办公室,拿起电话拨出去。那边李焕宁让他等了一阵,林积终于接起来,“讲。”
  她还当是生意上的人,关霄说:“我呸。你在做什么?”
  林积便笑起来,又说:“明天陈雁杯要去越南拍戏了,我们吃一顿饭好送她走。”
  陈雁杯是早年间从女子学堂里被开除出来的,这种事自然丢脸,她家里又是旧式家庭,与其说家人是“来不了”,毋宁说是“不肯来”。这么多年下来,陈雁杯左右也就当自己是个石猴子了,倒不十分挂心这件事,反正徐允丞也没有要叫家人的意思,两个人订了婚戒就算定下来了。
  关霄长长地“哦”了一声,林积笑道:“三少查岗,我也要查。会开得如何?”
  关霄隔着电话线也耸了耸肩,仰脖子把梅子糖丢进嘴里,“说到要去大臻围剿林老板了,正在讨论打坏了宫里的水晶灯要如何赔。”
  陈雁杯听见了,抿着酒大笑,“这个不难,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况三少也没有这样的身外之物。林积,你叫三少尽管砸,砸坏了什么惹你动了气,他以身相许便好了。”
  她声音不大,林积捂住话筒,正要说话,却听听筒里关霄咕哝道:“你交的那是什么朋友,不让你回家便罢了,还成天编派我,让她赶紧走。”
  陈雁杯“哟”的一声,林积慢条斯理道:“我的朋友怎么了?我的朋友还陪我睡觉呢。”
  关霄静了半晌,似乎把话筒移开了,林积又说:“骂脏话就睡沙发。”
  他差点一口咖啡喷出去,“你怎么知道?”
  “啊,”她颇惆怅似的叹了一声,“只是随口一猜。猜对了?睡沙发吧。”
  关霄叹息了半天,大概要筹谋着撒娇,林积连忙让他打住,“车子来了,我收线了。”
  “我不收。”
  “你听不听我的话?”
  关霄乖乖回答:“我收线。”
  不像“姐友弟恭”,也不像“妇唱夫随”,倒像“父慈子孝”。陈雁杯颇有些想啧出声的意图,连忙蹭远一些。林积便满意地等他挂断电话,看着陈雁杯指挥人把行李放上车。曹祯戎临行前事务繁多,徐允丞忙得像只陀螺,抽空来陈雁杯的送行宴上露了个面,拔脚便走了,所幸陈雁杯缺心眼,并没有不快。
  电话彼端嘈杂地乱了一阵,有人叫道:“哟,三少打电话呢?部长叫你上去一趟。”关霄应了一声,低声说:“要去海关开会,我走了。”
  林积“嗯”一声,没成想关霄挂了一半,又拿起话筒小声咕哝道:“……回去就把沙发烧掉,整个家里都铺成床,你也不用上班,我也不用训练,我们把用人都辞掉,然后买一只大锁挂在门上,钥匙扔掉,然后……”
  林积一阵恶寒,“啪”地挂断。陈雁杯一脸“你竟然也有今天”的表情,堂而皇之地嘲笑她。林积刚要反击,陈雁杯却立刻换上一副笑模样,说:“陛下,帮我。”
  她穿的是一条绉纱长裙,缎面上蒙着一层绚丽耀眼的流色,仔细去看才能发现原来都是细碎小钻的闪光,映得容色陡生春意。林积走到她身后,帮她拢起腰带,在镜中对她说:“我又不会系。”
  陈雁杯说:“勒紧一点。我就是要你系,你就算打个死结,我都要你系。”
  林积垂着头一笑,系完腰带,便把一颗细小的蓝钻耳坠戴到她耳际。陈雁杯对镜看了看,“这么小?陛下近来怎么转性了?”
  林积说:“你和徐先生来不及订婚,你娘在内地也来不了,未免太仓促。这是朕御赐你的好运气,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只肯分给你一颗。”
  陈雁杯捏捏她的脸,笑得花枝乱颤,“拍个戏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这是做什么?”
  这日天色晦暗,林积心里总觉得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有种不良的预感,但大明星天生缺根筋,也算是另一种是福不是祸。她看着车子开走,便折返回去。饭店走廊里灯火琳琅,高跟鞋踩在厚绒地毯上悄无声息,她和李焕宁一路走到侧门,到了专用电梯前,李焕宁按下电钮,电梯门徐徐打开,李焕宁惊讶道:“颜小姐?”
  狭窄的电梯里蹲着一个人,头埋在膝盖里,发顶乱糟糟,十分沮丧狼狈的样子,正是颜浓浓。
  林积心里一沉,隐约觉得不妙。果然颜浓浓抬起头来,脸色白得像张纸,“阿七姐姐,你不喜欢我们做的事,我也不该来找你,可是……从前天到今天,你看见螃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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