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希尔被调去编译处,自然不像从前那样随时都能见到,编译处保密极严,一连三天不见人影也是有的。但颜浓浓深吸了口气,抑制住喉间的颤抖,摇头道:“我们约好昨天夜里在小剧场看电影,他没有来。我请同学悄悄去了他家里,他也没有回过家。他给庞叔叔打过电话,说是加班,但他就算是加班,也没有随便失约的道理,总会跟我说的。”
走廊里的灯火璀璨,映在墙壁上旋转不定的折纸花蕊上,银丝蟹爪,金枝缠碧,叫人凭空生出三分心烦意乱。这一天下来风声变了数次,到现在似乎海平云霁,但便衣在满街逡巡着搜查给东北输送物资和消息的革命党,人人都嗅得到风雨欲来之气,不消说,内里仍然是总务厅和参谋本部的明争暗斗。
林积的面色隐在灯下,也有二三分晦暗不明,突然说:“蒋仲璘不是金陵人。他们为什么会怀疑到你们头上?你们是不是给他家里送过钱物?”
颜浓浓一愣,“是螃蟹和白致亚托人送的,拐了好几道弯,他们家都不知道是我们,别人又怎么可能刻意去查——”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颜浓浓紧紧咬住下唇,“你的意思是,他们家那边也被……?”
近来金陵人的情绪紧绷得空前,党争严酷是之前闻所未闻,当权者对异己的漠视和仇视几乎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之前那些文明和平等的追求都是空文,前几十年里喊过的口号,在如今变成人们头上悬着的尖刀。疆土幅员辽阔,人心之底线更是辽阔,等到出了金陵,便连最后一层体面都不要了,一家一户的性命全不如一件党争的案子重。
林积倏地推了颜浓浓一把,将她推进电梯,“上楼,我叫人开一间客房给你。等我走了,四哥会来接你回家。”
她说着竟然合上电梯门,颜浓浓慌忙按住,“你要做什么?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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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肋骨
林积把颜浓浓的手掰开。她那张总是有些冷漠的脸上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踌躇,随即眼帘一低,又掩住了神色,重新把她推进去,“查完了他,紧接着就是你和三少。你们那条线上有多少人在暗中出力,输得起么?大臻刚给军校签了十万的赞助,款项还没过去,我便陪他们赌一局。你回去以后把实话全告诉四哥,别出门。”
林积又让李焕宁私下去找曹祯戎,自己也没有回办公室,转身便上车去五渡港。昨天百岁公司仓库里的是十几箱枪械配件,是严查中的严查,她叫人把那些配件和正常的货物混在一起,一箱箱装上船,自己便插着风衣口袋在码头边默然等待。
五渡港是重要出海港口,一直有总务厅的眼线,虽然昨晚被关霄清得七七八八,但时局紧张,很快就卷土重来。不过半个多钟头,高仑便匆匆赶来,先吩咐手下看住了林积,随即将一船货物清点一遍,最终摇了摇头,跳下船来走到她跟前,“我提醒过大小姐,这条以武犯禁的路沾不得。”
林积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甚至还挑了挑眉,“提醒?我从前倒想老实做生意,可高处长一会派青帮,又一会派水匪,把人逼上梁山,这叫提醒?可见不能以武犯禁,便要跪着做人,做根墙头草,才有底气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不过是——”
高仑接话道:“不过是觉得天下姓什么还不一定罢了?”见果然林积微微一笑,他也十分惋惜,“大小姐骨头硬,该跟三少学一学的,可惜。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什么,冒犯了。”
眼上蒙着黑布,但实在多余,因为林积原本就不辨东西南北,只觉得下车后走了一阵,先是上台阶,又是下楼。她胳膊被架着,难免走得踉跄,那些军官走路又极快,她走到一半就崴了脚,几乎是被拖下台阶,最后解开黑布时也稍微粗鲁,她的头发被扯得一痛,那个子小小的军官什么都没说,拉过她的手腕脚腕绑紧,转身走了。
屋内遍布着某种酸腐的臭味,林积的双眼适应了一会光线,才勉强看清,原来是一间无窗的暗室,却亮着炽白的灯,照得室内如同盛夏白昼,水泥墙壁上钩挂着不少陈旧的器具,各自斑斑沾血。她苦笑了一下,“生意我也认了,高处长这又是图什么?报私仇么?”
高仑在擦枪,那把枪几乎不曾用过,被擦得锃亮。他也笑道:“哪有什么私仇,大小姐想多了。三少玩世不恭,常说‘办差而已’,卑职也是这样,大小姐让该见光的人见了光,自然领了行政处罚便可以回去,卑职也不必违心动家伙,就算功德圆满了。”
手腕上的皮带扣里不知道浸着谁的汗,咸津津的刺得手腕皮肤发痛。她转了转手腕,“我做我的生意,有人买,我便肯卖,高处长要让谁见光,我如何知道?”
高仑笑着把水杯凑到她唇边,见她不喝,又拿了回去,把一张汇票抵到她跟前,“生意?林老板会做这样赔本的生意?”
他神色间满是试探,林积跟他对视一阵,直看到高仑胸有成竹,笃定地认为那匿名的汇票就是她发出去的,才无奈慢条斯理道:“我叫府公一声爸爸,蒋仲璘既然是爸爸的学生,他们家有事,锋山府不该帮衬一二么?”
高仑冷哼一声,“我也是看着大小姐跟锋山府闹掰了的,别的不敢说,心里钦佩得紧,见大小姐走了歪路,难免想提点一二,怎么却左耳进右耳出?”
林积竟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高处长如今又是要提点什么?我们生意人不比政客心细,一时想不到,请高处长再提点一次。”
高仑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极近地端详了她一阵,似乎觉得有些可惜,用了些力,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让她看着蜷在墙角里的一具青年的尸体。
“再心细,也抵不过人命堪易摧折。大小姐,你看,人命简单得很,随手一弄,谁知道哪里错了,一口气上不来,说死就死了。我们要的人,大小姐尽快拿出来便是。何况大小姐打小体弱,我们都看在眼里,也不好立即动手,”他把绑着她手腕的皮带扎紧,“卑职卖个人情,给您一天。一天之后,那帮猢狲要用什么家具,卑职便不劝了。”
白炽灯恒久地亮着,墙角里那具尸体大睁着眼,双眼青紫肿胀,面色干枯蜡黄,却渐渐消去惊骇,林积看得久了,心中陡然升起奇异之感。那年隋南屏的尸体每每在她梦里咧开唇角微笑,犹太人的埃及女友是个医生,西医惯有一种冷静的智性,她说尸体和人没什么区别,灵魂陌生,尸体熟悉,人只是尸体和灵魂之和。人活着的时候不怕,人死了之后,最陌生玄异的东西也远了,更是不需畏惧。
人死了,但那仍然是庞希尔。
她觉得困极,一连几天本就没有睡好,眼下灯却照得人头脑发晕,却是睡不着,头脑中莫名钻出老庞那张发红的笑脸。老庞笑得好,亏心事却很是做过一些,有一年打牌输了钱,竟打算让庞希尔退学,他好去学校拿回学费来还债。庞希尔气得跑到渔港边去不回家,老庞却理直气壮,操着福州口音喝黄酒,“读书读书,我看是去抄书,日日抄三少的功课罢了,何必花钱进学堂去抄?”
室内没有表,不知道过了多久,高仑终于又回来了,反反复复说了几句话,又换上那个小个子军官。林积转过头不去看,但指尖逐渐发麻,情知是钢针对准指缝,随即剧烈一痛,犹如一簇冰刺扎进心脉,向上撬起指甲,林积险些叫出声来,又狠狠咬住。
不知有多久,只有拇指到小指的距离作为标注时间的尺度,粗糙的钢针在血肉中来回戳刺,指甲连着血肉神经,被缓慢撬起拔除。灯光闪动,加上额角淌下的汗水蛰痒,视线渐渐一黑一白,隐约如有飞蚊在眼前逡巡,有人拍了拍她的脸,手上的动作却是停了。
她促声出了一口气,只见两个军官走进来,拿麻袋将庞希尔的尸体裹起来。高仑不知为何,竟亲自送尸体出去,老庞的哭声蓦地响起,苍老绝望的悲号丝丝入扣地穿进一门之隔的房中。
眼前的瘦小军官看了林积一眼,狭窄的额头上竟也落下汗来,突然放下钢针,劈手拉过椅下的马蹄形铁圈,猛地撩开她的旗袍下摆,将两只铁圈按在她的双膝之上。
电流声滋滋响起,林积知道或许声音并不大,但那微弱的声音钻进骨骼血肉,炙烧着震动大小神经和骨髓血流,全身几乎沸腾地轻微痉挛起来,幼年时晕船的感觉被疯狂地放大,每一个细胞都被撕开翻搅,调入血气焦糊的昏暗痛楚。全不由己,林积说不出话,眼前乌黑一片,她挣了一下,恍惚听到自己遽然哭出了声。
门外静了一静,高仑迅速推开门,大步跨过来,抬脚冲着那小个子军官的胸口猛踹了一脚,低声怒吼道:“没长心的东西!忘了前面那个是怎么死的?丢开!”
军官慌乱丢开铁圈,“处长,我这也是着急……”
林积昏昏然无力抬头,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果然高仑又走了出去,门被留了一个缝,尖锥重新刺入指尖,林积全身仍剧痛酸软,尤其腰颈如同火烫,头都没能抬起来。军官急得高高抬手,一耳光尖锐地拍在耳畔,但她已经叫不出声,耳边滚烫,只能听见老庞仍然在号啕。
高仑笑道:“还值当三少亲自来?”
走廊里亮着点灯,大概接触不良,灯光摇曳晃动。老庞哭得喘不上来气,昏聩的眼中不断滚下黄浊的泪水,关霄摸出手帕来递给他,冲高仑挑了挑眉,“不过因为这是朋友。高处长,有话直说。”
高仑点了支烟,“三少对旧友情义拳拳,甘冒不韪,佩服。但里头那是大小姐,再给我八个胆子,也不敢跟三少直说。”
关霄慢条斯理道:“我倒没什么,只是奉劝高处长还是留条退路。”
“怎么?”
他懒洋洋指了指楼梯口,“我姐姐有多少心眼,高处长也是清楚的,就算没有救兵,大臻不也刚给楼上送了几十万?”
几个军官帮着老庞把尸体送出去,行动间露出门缝里的一片黑暗,关霄随意看了一眼,移开目光,慢慢戴上漆皮手套,笑道:“故此,高处长倘若真弄出人命官司,我看刘厅长也不敢保你。”
高仑抱臂道:“那是自然,多谢三少好意。这次三少还是背着王部长来的?”
关霄知道他的意思,展眉一笑,“家里的长辈马上就要走了,就剩这一件事情逼得紧,我是做小辈的,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好拂了面子,是不是?”
他三两句话把曹祯戎拖下了水,高仑神色一变,比了个手势,副手便把门关上。里面隐约的衣料窸窣声霎时被截断,林积只听到高仑最后说的半句:“今日曹公……”
说到底,高仑也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跟革命党有往来,但他手头的把柄只有蒋家的汇票,林积硬接过去,其余的他也不好猜测,她最后剩下的价值也只不过是再刺探关霄一次,好在关霄没有露出破绽。曹祯戎肯出手帮忙,她便又躲过一劫。
高仑亲自送关霄出去,关霄接过他点的烟,烦躁地把烟衔在唇间,迈开长腿上了车。车子向前开了一阵,转过街角,他降下车窗把那支烟丢了出去,硝烟味的空气蓦然涌了进来,他这才打了个招呼:“曹伯。”
曹祯戎神色淡淡的,有些不豫。他自以为最不会看错的两个人,偏偏全都看错了。林积从没求过人,却偏偏向他开口,关霄从来是富贵闲人,却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曹祯戎无意过问,只随意说道:“庞秘书手里的东西妥当了?”
关霄却像全没听见,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上身前倾背对着他,许久一动不动。他终于心里一软,拍了拍那年轻人宽平的肩,冷硬的肩章划过粗糙掌心,关霄一下子低下头去,抬手挡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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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肋骨
那盏灯关了,室内归于黑暗。军官把林积的手解开,在桌边放下食水,似乎有几分歉然,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才走。林积便在水泥地上躺了,起初觉得冷,时间一久,也就顾不得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一片混乱,连人影都没有,全是纷纷光色撕扯挪移,像虾红色的晚霞。
又过了不知多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瘦小的军官把她扶了起来。林积端起水碗抿了一口,哑声说:“我自己走。”
军官只好站开,见林积缓缓蹲身,仔细踩进沾灰的高跟鞋,站起来定了一定,又拿起掉在地上的风衣,这才动身,连忙走在前面替她开门。林积走得很慢,上了几级台阶,问道:“是谁帮忙?”
这颐指气使的气派毫不为境遇转移,军官说:“……曹公。”
“亚洲饭店?”
曹祯戎就下榻在亚洲饭店。军官只好点点头,林积再不说话,走上台阶,这才发现这地方离大臻并不远,就是关霄工作的那栋大楼,只不过是地下室。
外面似乎要下雨,天色苍黄近褐,几乎叫人怀疑是不是雨季泛滥的黄河水悬在天上。一个老妇人穿着深灰棉袍,背对他们,执伞等在阶上。林积低声叫道:“刘妈。”
她穿的是一身墨绿丝绒旗袍,刘妈是老眼光,从前总觉得林积穿衣行事都出格,就喜欢她穿这样的衣裳,后来林积果然慢慢地不大碰洋装西装了,她又觉得林积就该像从前那样嚣张。眼前这件旗袍绿得如同松涛万里青山默默,肩颈曲线宛转崎岖,像西洋画片上的天鹅,但不过几天没见,腰身又空荡了许多。
刘妈突然抬手拿手帕掩住眼睛,然后又急忙换了脸色,带泪笑道:“车子等着呢,大小姐,咱们回家。老李炖了……”
林积打断她:“刘妈。”
小个子军官上前一步,站在林积身前,硬邦邦道:“请大小姐务必去亚洲饭店,足一出线,安全我们就不好保证了。”
刘妈愣愣站了半晌,明知是威胁,仍然一脸不甘,盯着林积的指尖,埋头在皮包里翻了半晌,翻出一副薄薄的黑绸手套来,“是我的,大小姐别嫌弃。三少没回家,家里也没开火,我本来打算带大小姐去……”
林积夺过手套,突然转过身向阶下走去,军官招过车子来跟上。刘妈又连忙跑下去把伞和钱物硬塞给军官,“我们大小姐身子弱,要下雨了,劳驾您别让她淋着!”
实则林积和淋着也没有太大区别,面孔煞白着,碎发全湿着贴在颈中,身上的旗袍汗湿过,越发显得窄腰只有一束。她垂着头慢慢戴手套,把青紫沾血的十指一一塞进黑绸中,小军官不敢再看,移开目光,看着窗外飞掠的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