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服气,“那是因为偷偷摸摸的才会忘。”
关霄再“嗤”一声,“你也知道是偷偷摸摸的。我一个好好的贾宝玉,被你弄得像西门庆。”
林积拽住他的后腰腰带往下拉,又端过他的下巴,柔声道:“西门小官人,那我是什么?”
他下巴被她抬着,一对上她柔长狡黠的双目,心里立即一咯噔,感觉自己又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于是竖着举起右手,神情严肃道:“回禀皇姐,您是武二郎!打臣弟打得没完没了!”
林积甩开他的下巴,“好话都被你说了,穷有理。”
关霄把她的手指握在手心,扫了一眼白皙指尖上红紫斑驳的伤痕,又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下巴底下,就让她这么端着,垂着脖子,眼睛亮晶晶地说:“你想听什么坏话?我说给你听。”
“有什么坏话,你说来听听。”
关霄便把下巴搭在她的手上,“第一句坏话是,偷偷摸摸非君子所为,是不对的。”
“有则改之。要怎么改?”
关霄想了想,“我还没说完。第二句坏话是,不必改了,让我亲一亲,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林积在濛濛水汽中看了他半晌,觉得陈雁杯说得对,关霄这样看人的时候,又大又亮的眼珠子底下露出一点无辜的眼白,真的像只怕挨骂还要挠人的小狗。她便挺腰亲了亲他的左胸,冰凉的军章上也蒙着一层水雾,她抿抿被沾湿的嘴唇,“帮我洗。”
黑发被他揉出丰盈的泡沫,又仔仔细细冲掉。关霄还穿着军装,脸渐渐红起来,动却是不敢乱动,眼睛都不敢往别的地方瞟,因为她说“不准”。林积心下好笑,同时觉得很奇怪,因为关霄在别人面前一贯颐指气使,在她面前却动不动就脸红。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却觉得颈后一重,被关霄的手臂箍住了。年轻人嘴唇上的体温暖烘烘,有他自己的□□味和烟味,也沾着一点她的香水味,复杂熨贴得使人心安。火车驶入隧道,街灯洒下圆锥,美浓的红月亮,翠微居里经久不散的佛手香,一切原原本本就该如此。
林积忍不住嘤咛出声,关霄却放开她,捧着她的脸,目光近乎炙热滚烫,“今后我们搬出来住,好不好?我们自己的家。”
☆、樱桃里坚硬的东西
又是近乎撒娇。林积的嘴唇碰了碰关霄的鼻尖,“好。阿霄想住哪条街?”
“都好,只要不是金陵。”
浴室里极静,夜色深了,蒙着簪花臂的灯影颤巍巍打在她的肩臂上,肌肤白而薄,透着血管青蓝,灯影明暗交错,如同一层光的蕾丝。
关霄这颗定心丸喂得并不及时,他把自己烧成一把地火,可自古没人容得下在自己身边暗度陈仓的“同僚”,激流勇进也好,浪头抽身也好,从此之后他在金陵怎么走都是死路,只能和颜浓浓远走高飞。林积知道他们能去的地方也不过是那么几个,所以连在广州、武昌和东北的房产都打点好了,但他说“我们自己的家”。
关霄垂头看了一会她的表情,突然十分气恼地把她的眼睛蒙住,“看什么看?怎么了,只准我做大英雄,不准我想好好过日子么?”
少年人自有一套审视生活的目光,可以俱邀侠客芙蓉剑,可以听雨放歌红楼上,可以纵死犹闻侠骨香,唯独不可以用平淡为青春作结。平淡是理想消亡之后才有的事,对一腔心头血犹烫的少年来说,览遍典籍野史,几乎没有比“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更悲戾的结局。【注】
他的手挡着林积的眼睛,林积便拿五指覆住他的手背,“好好过日子有那么重要么?”
林积的上半张脸被他遮着,五官只剩鼻尖和嘴唇露在外头。她的嘴唇生得薄,但不显得刻薄,像有太多话要说,因而微微抿着,只是温柔缱绻。人人都说薄唇的人冷心绝情,关霄总觉得这样的薄唇应该是例外。
关霄轻轻碰了碰她指尖狰狞的伤口,忍不住说:“你一直都有那么重要。没有什么东西比你更重要。”
武陵人见落英缤纷,便撑船走入山石罅隙,遍览白头美景,又被送回人世。桃花源人告诉他“不足为外人道”,其实是“不可为外人道”,桃花源合该隐秘。桃花源的理想笼罩关霄的整个少年时代,如今他不可言说的情人在他指腹下起伏绵延。这时代太聒噪灰霾,但如果世上真有英雄,关霄觉得自己算一个。
他这么想着,便说了出来:“你是我的良心,还是我的理想。一直都是。”
他也觉得自己面对林积时过于不可思议,明知说多了难免轻薄,更难免惹得她惶恐,但又忍不住要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就像读书时答卷子,明知自己文不对题,还是要多说两句牛头马嘴,盼着也许有哪一句让她有一点喜欢。他微咳了一声,“你要是不好意思,今后就多听我两句。就比如,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吵架总是难免的,大不了你买一条街,君住长街头,我住长街尾,如何?”
林积想到什么,噗地一笑,淡红唇间露出一线齿尖,有点孩子气似的。关霄看得心痒,魂飞天外地继续编:“不对,咱们俩吵架从来没有不隔夜的,你肯定得揍我才能消气,一条街定然不够你造。林老板是何等样风流人物?向来风流人物打弟弟就没有一条街打消气的道理,依我看,怎么都得买两条街。”
林积憋着笑,把他的手拨开,“阿霄。”
“嗯?”
“日子还没过,怎么就先想吵架?是不是拿定主意了,今后一定不听我的话?”
关霄愣了愣,“不是。”
“那是什么?”
“我怕你被我气跑了,所以先跟你约法三章,有不痛快尽可以揍我,但是不可以不要我……”
他满脸通红,自己也知道自己有些越涂越黑的趋势,却停不下来,果然林积笑着拈起蛋糕上的樱桃,舔掉奶油,“你闲着没事做么,做什么要把我气跑?”
关霄硬着头皮继续解释,“你当我很乐意鞍前马后地气你么?不就是因为你总是在我跟前晃,一背转身就跟别人谈恋爱,跟别人打牌,跟别人坐船。打牌也就算了,我都没有跟你谈过恋爱坐过船……”
“好了,”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阿霄,姐姐把樱桃让给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其实关霄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姐弟这层身份的确是一种隐约的刺激,有时也觉得自己十分卑劣,但现在才慢慢地觉得林积竟然也是棵歪脖子树,锋山府堪称上梁不正下梁歪。被她一撩拨,他突然无师自通地回了句嘴,“樱桃不够。”
她挑了挑眉,眼底光芒折射,如同破晓前铺满朝阳碎钻的海面。
关霄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困在胸前。他低头慢慢吻了吻耳后的柔软皮肤,慢条斯理地咬着她的耳垂,“樱桃抛砖引玉,姐姐才是正餐。”
洗手池的镜子上蒙着一层水雾,光芒虽盛,却也只能看得见两具紧贴的身体。关霄一手将她的腰按在自己身上,另一手却不老实,牵着她的手,引得那颗樱桃巡视过她自己遍身的战栗。
夜色铺展开来全不费工夫,关霄只觉得夜色不够深,白昼又太长。林积不知何时在他怀中睡着了,睡梦中却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一向觉浅,很快就醒过来,下床走去开门,却见外面是李焕宁和白致亚。白致亚的表情很不好,“审讯室出事了,大小姐,我来找三少。”
关霄看看手表,见才刚到六点,便知道一定是急事,蹬上军靴去浴室洗了把脸。镜子上的水雾未散,仍残存着两个手印,高处的略大一些,低处的纤细柔长,似是支撑不住,用力抵着镜面。
他睡意沉沉,倦乏地看着,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绵绵软软,如同飘絮飞花,又像林碧初带来过的一种棉花糖,他怕人看见,拉着林积躲在被子里吃,又想钻出被子去叫嚣全天下的人里他最幸福。
林积走上前来把那两个手印抹了,没好气道:“快走。”
关霄亲亲她发红的脸颊,“你睡吧。”
林积也看了看表,“不睡了,有事。”
“做什么,勤政上朝?”
林积一笑,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油腔滑调。天都要亮了,王叔要陪曹伯去南山看爸爸,曹伯叫我一起去。然后去工会,去商盟,还有……”
关霄很不乐意,一边系靴带一边抗议,“那岂不是又要等半夜才能见到你?真的弄得像偷情似的,林老板,我警告你适可而止,早点回来,我们才好白日宣淫。”
林积哭笑不得,“别闹。我订了翠微居的早点和宵夜,早点请曹伯和王叔,宵夜请你,晚上带点心回来给你,好不好?”
上次林积发觉关霄并不是不会打领带,而是不肯,于是便乍着手当甩手掌柜,关霄愁眉紧锁,只好自己打领带,“那我要荔芋排骨,虾黄烧卖,蟹肉蒸饺,流沙排包……”
林积哀叹一声,“你烦死了。到底走不走?”
关霄笑眯眯地出去,在白致亚呵欠连天的下巴上拍了一掌,提步便走。白致亚连忙跟上,关霄走过拐角,这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致亚说:“三少还记得昨晚我们审的是什么?高仑抢先招了。”
要定的罪名太多,一条条审下去,刘元邹已经认了亲日的头衔,高仑也认了替日本人做事暗杀革命党杀鸡给猴看的罪行。昨晚正审到重头戏的纵火案,但曹祯戎船上的那把火干系重大,罪名一定,连死都是奢望,是以高仑和刘元邹事先串供,谁都不肯点头。
这件案子的确太大,曹祯戎逼得又紧,刘元邹还算镇定,高仑早就乱了阵脚。凌晨三点多时,高仑拍门叫过值班的白致亚,按手印招了供,又过了一会,看守巡视,只见高仑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呛了满地血,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吞了一只刀片。
关霄站住脚,“哪里来的刀片?谁去探视过?”
白致亚揉揉太阳穴,“审讯室只对特别调查委员会中的特批对象开放,看守足不出户,有谁去探视?我猜多半是牢房里原本就有杂七杂八,被他翻出来了。这案子真正追究起来,高家上下都要牵连,他想用招供换个一死了之。”
关霄一言不发,快步下楼,穿过小巷。他的车停在锋山府,现在时间太早,调了车子还要再等一会,好在行政院里近来也忙,颜泗郁正迈步下车,遥遥冲他点点下颌,“用车?”
他不多寒暄,接过车钥匙便坐进驾驶位。颜泗郁说:“出什么事了?”
关霄微一沉吟,便大致一说,又说:“四哥觉得呢?”
颜泗郁呵了口气,早春天寒,一团白云笼住犀利眉目,“四哥劝你多疑。那个罪名加到刘元邹和高仑身上是无关痛痒,只不过多牵连家人一二罢了。放到别人身上,就又不一样。你也清楚,纵火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敢想的,必是有人授意,倘若纵火的当真另有其人,都做到这个份上,想必是上头下了决心要保。硬碰硬未必有好结果,三少明白这个理?”
关霄把手肘搁在车窗上,笑道:“硬碰硬未必有好结果,然后四哥劝我多疑?”
颜泗郁没好气地一拍他的头顶,“我们军校如今样子难看,可当年也是宇内多少青年心向往之的,我们学的不就是硬碰硬?即便没有好结果,难道就不碰了?”
关霄笑着把他放在车座上的文件袋递出去,“受教。劳驾四哥去一趟委员会,再帮忙传个话,现在是六点十五分,等到七点十五分,请委员会遣人带刘厅长到医院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出自苏轼《与侄书》,“凡文字,少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判官的五根手指
医院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整整四层都被荷枪实弹的军官清空,凌晨时,吞刀片自戕的嫌疑人就在里面抢救,现在已经被转到了病房。那病房密密掩着门,白致亚在门外守着,时不时和那些军官谈笑几句。
委员会里鱼龙混杂,用起来十分不得手,那些人是王还旌从参谋本部里调拨出来的,都是相熟的人,所以三句话离不开关霄的绯闻,陈峙资笑问道:“白秘书有没有消息,三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白致亚觉得关霄和林积携手做公婆的恩爱景象过于惊悚,仿佛迎面走来两台印钱的机器,于是摇摇头,“我看你们三少怕是个不婚者,你要是急着出礼金,不如考虑考虑我。”
他说着就抬手看表,远远见刘元邹被几个军官带了过来,便指指隔壁病房的门,“刘厅长,特事特办,您在这里稍等,三少很快就来。”
刘元邹一早听说高仑出了事,忍不住朝那间病房多看了几眼,又见地上全是血迹,脸色稍微一白。不过白致亚并不理会,踢开门,他也只好走进去,门一关,室内又重归寂静,他眼见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一棵苦楝树枝丫上冒出嫩芽,在春光明媚中摇头摆尾。
金陵处处是树,苦楝,银杏,法桐,杨柳……但刘元邹记得高仑那年买了宅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后的一棵银杏砍掉,他说:“我最不喜欢银杏。”
高太太很疑惑,告诉刘元邹:“可他就是冲着那棵树才买的这宅子。”
他们做这一行心细如发,刘元邹立即想起锋山府里的那棵银杏,又想起隐隐约约的传闻,最后想起高仑之所以跟锋山府反目转投自己麾下,是因为关倦弓有一次当众说他“最富圆滑”,从林积到王还旌,所有人都听着。
关倦弓那个人是一贯的书生意气,其实不大会有坏心,只是为人师长,难免爱下评断。“圆滑”对王还旌和刘元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坏词,但对锐气少年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对爱惜羽毛的高仑而言,便是锥心刺骨。他选刘元邹,就是因为刘元邹满身尖刺,也是因为那尖刺永远向着王还旌。关倦弓死后,王还旌拉拢他数次,就为了这一个词。
刘元邹对那个深心自卑的年轻人颇多赏识,其实一多半是在享受那份仰望,时间久了,弄假成真,真的把他当做托付。他们不像关倦弓惊才绝艳,更不像关霄衔着金汤匙出生,一生都在泥淖里向上爬,在上位者怜悯施舍的眼光里卑躬屈膝,攀附每一根带刺的藤蔓,不停向上、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