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允丞和林积坐在下首,连忙避开。徐允丞向右避开,林积便也稍一侧身,那汉子却也正看向她。这人脸上的烧伤极其可怖,几乎连眼睛都只剩一条缝,眉毛更是完全没有,嘴唇被烧成了一个尴尬的微笑形状,映在眼中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狭小如葵花籽的眼睛漠然注视着她,手中握着茶壶,距离太近,看得极其分明,那小指之后有一个明显的刀疤,就像是割掉了一个多余的指头似的。
林积心中一悚,缓慢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耳旁几乎莫名地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管风琴声,林碧初的笑音响在耳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哥哥的右手有六根手指头,数钱都跟别人数得不一样,可把他愁坏了,成天琢磨着切掉六指……”
某些对话在发生时无关紧要,过后从记忆里□□擦掉陈灰,或许是铭心刻骨。她鬼使神差地想起隋南屏有一次陪客人喝酒,烂醉如泥,林积打了盆水叫她擦脸,隋南屏扯过她的手看了半天,满意地笑了一会,“幸好你长得不像你那个死鬼爹,不然才是嫁不掉了。”
她本来就应该姓林。
☆、判官的五根手指
徐允丞见林积脸色不对,便想起这伙计是新来的,她大概害怕,连忙伸手拉她,却见林积果然猛地把手一抽,向后躲去,椅子却绊住膝盖,倏然一偏。那伙计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腿被椅子砸中,手中茶壶禁不住滑开,壶盖倾倒,橙红的姜茶尽数泼洒到了林积身上,迅速漫过肩臂,犹自沿着手指向下滴答。
热茶碰到皮肤上,一时没有什么感觉,曹祯戎见她一脸呆相,便知道她不会处置烫伤,立即起身走过来,一手一挥,叫那伙计,“去拿冰来。”
那伙计慌忙应了一声,转身预备出门。曹祯戎提起林积的手,先从徐允丞手中接过手帕来将她指尖擦干净,又烦躁道:“这是什么事?下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还是去医院的好。”
旁人不知道,曹祯戎却记得林积怕打针,上次手上的伤口全发了炎都不肯去医院。林积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他便抬眼一看。
林积眼底一片澄澈,定定注视着他。
曹祯戎在沙场上过了半生,五感在某些时刻敏锐至极,就比如现在。
门外骡车辘辘、清晨斑鸠的啼声、屋檐上野猫优雅地踱过瓦片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在那一瞬之间如同错觉一般灌入耳中,他听得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伙计走到了门边,犹豫一下,没有抽身出去,反而顿住脚,合上了门。
他也听得到隐约传来一声铮然,似乎是短刃出鞘,随即是一阵劲风,他该躲开,但年老的身躯失之灵巧,后心上遽然被冷铁捅开一个大洞,又是重重一拧。那人喑哑的嗓音似乎早已练习多次,从哑巴瞬间变成了一字千金的判官,一字一句响在他耳畔,“你、也、该、死。”
满屋亲兵静坐无言,默默看着昔日督军难以置信的神情。只有一个年轻的士兵转回头去,把气味可疑的参茶拿开,不愿再看。
曹祯戎昏然想起许多事,但他不像关倦弓那样思致百转,这一生傲然如帝王,至此仍然想不明白下属为什么要自后方亮刀。大多数缘由依旧疑惑,但只觉膝弯被一踢,猛地倾倒向前。林积力气不大,被他带得也摔倒在地,膝盖磕到地面,“砰”的一声。
曹祯戎眼底慢慢浮起血丝,但成年男子毕竟力壮,仍然还有余地,徐允丞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又是一刀尖砸了下来。林积咬了咬牙,强自架住曹祯戎向旁一拖,劈手从他腰间摸出枪,却被曹祯戎一把握住手腕控住,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她,凶神恶煞。
林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手上用力,想要抽枪出来。她越是用力,曹祯戎越是扣得死紧,手腕骨骼渐渐发涩,使不上力气,直到又是一声重响,包间门被人一脚踢开,她倏地抬头仰望,只见外面天已经大亮,日光熠熠泼洒进来,站在门口的是关霄。
关霄没穿军装外套,只一件衬衫,信手松了松领带,叫道:“曹伯,还走得动么?”
王还旌陡然变色,徐允丞便一磕桌面,亲卫兵全站了起来。关霄看也不看一眼,“后头有人,你们先走。”
曹祯戎知道关霄手底下可用的人不在少数,当即心下一宽,扯起林积,自己也向外走去。林积却没动,死死盯着关霄,似乎是想要用目光在他脸上剜出一个血洞来。
关霄慢条斯理地一笑,“姐姐是帮了革命党不错,可也别真当自己天降大任,我为办案,你为求财,各为其主罢了。如今案情险要,这包间里的人我可保不住,姐姐别在这丢了小命。”
曹祯戎走下了几级台阶,这才发现林积没走,不知道她在这关头唱什么反调,喝道:“阿七!”
话音未落,一个亲卫兵迅速向关霄开了一枪。子弹轰然挤破空气的罅隙,旋转着向关霄胸口奔去,林积从没那么快过,竟然倾身扑向他,关霄却在那一瞬间猛地转身,冲她腰上一脚踹了下去。
林积腰间一软,退后几步,脚腕被台阶绊开,终于平衡全失,踉跄滚下五六级阶梯,剧痛交错的昏然间听到一声尖厉的破风之声,那颗子弹旋过关霄颈侧,径直擦着空气钉进了木板。她这才反应过来,强自抑住胸中翻江倒海的血气,在阶上一把握住了扶手,伏在木梯上微喘了一口气。
枪声一响,大厅里霎时间乱成一锅粥。不少食客认识林积,见她面色煞白,手上肩上全是血渍,腿上也被木屑划出一长道血口,染得旗袍角一片殷红,吓得魂飞魄散,立时要冲上来扶她。
林积却也只停了片刻,随即艰难地撑起身子,另一手攥紧扶手要站起来,但不知是哪里吃不上力气,试了数次都不成,咬着嘴唇猛地捶了一把楼梯棱角,被曹祯戎扯着手臂拽了起来,磕磕绊绊下楼。曹祯戎见人群极乱,阴着脸喝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走!”
人群登时作鸟兽散,他继续扯着林积下楼,他步态迟缓,林积比他更糟,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似的,呼吸杂乱,死死按住腰腹,他索性把林积连拖带扛地走下去。林积说不出话,一连推了他几把,他低吼道:“你裹什么乱?三少有人有枪,你会什么?!”
林积嘶声道:“他没有人!曹伯,他是一个人来的!他——”
她略微狭长的眼睛睁到极处,几乎透出血丝,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底却分明没有泪。曹祯戎在那近乎绝望的目光里愣了一瞬,才知道自己又上了关霄的当。
身后楼上的枪响声不绝于耳,又有人被一脚踢了出来,正是那眼皮黏连的伙计。那人生得高大,身形却佝偻着,看见了曹祯戎,却没有动手,只是来来回回在大厅里打转,盯着大堂里烧得滚烫的煤炉管道,口中念念有词,“他们要你死,我要你死,他们要你死……”
林积猛地挣开曹祯戎,踉跄了一下,向那人走去,嘶哑着厉声道:“你手里拿的什么?给我!”
他在烧满姜茶的大煤炉前停下了脚步,用毫无人形的脸静静注视了林积一会。那张脸上缺乏表情,只有嘴唇还勉强能动,竟然向她咧开一个堪称真挚的笑容,目光越过她,径直盯住曹祯戎,“报社被你们烧了,你还没有死。可他们也该死……他们也是败类。”
他前言不搭后语,林积分明没有听懂,却下意识突然朝后迈了一步,喉中竟然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大力推了曹祯戎一把,“走——”
那人笑着注视她,手中动作极快,迅速拉开炉门把手里的一把枪丢了进去,又拉上炉门,甚至有些顽皮地冲炉子比了个手势,“发报愉快。”
几声爆响将管道砸得变形,火光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的煤炉管中喷薄而出。地面悍然震动起来,林积全身剧痛,被曹祯戎死死压在身下。她面朝地面,眼看着无数通红的火星从鼻尖掠了过去,滚烫的空气撼动楼板,又是轰然几声巨响,她的后背上沉甸甸的,几乎是一座冰凉的大山。
巨响冲击得耳膜半晌失灵,林积意识模糊,恍惚间觉得有滚烫的液体沿着她的耳垂向下掉。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接踵而来,几个人合力将发僵的曹祯戎搬开,有人焦急地将她翻过去,拍了拍她的胸口,“阿七?听得到吗?”
她费力睁开眼,只觉看得见黑烟滚滚,火星乱飞,眼前人的面容却看不清,她想要开口,稍微一张嘴,便呛咳起来,喉中满是腥甜,血线漫出口唇,视野却渐渐清晰,只见颜泗郁似乎松了口气,又变脸喊道:“颜浓浓!”
颜浓浓闻声跑过来,本想说什么,却见林积任由颜泗郁拽着,细瘦的手臂几乎一折便断,遍布擦痕血迹。她擦了把眼泪,指挥人将林积抬上车子后座,低声道:“姐姐,你别怕,我陪你去医院,寸步不离,一定没事。”
林积浅浅出了几口气,颜浓浓附耳道:“你说什么?”
她喉中哽了哽,隐约是一声“四哥”。
颜浓浓立即跑出去叫颜泗郁。颜泗郁已经进火场看了一会,指挥人七手八脚将尸体抬出来,又见王还旌和徐允丞方才在楼板角落里,因而躲过坍塌,只是轻伤,也没说什么,先叫人护送他们离开,嘱咐人暗中看守,又大步走了回来,弯腰道:“你说。”
林积满脸是焦灰污血,眼底全是血丝,却不肯合上,许久才攒出一点力气,“……救救他。”
颜浓浓别过脸去,狠狠抹了一把眼睛。颜泗郁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阿七,你先去医院。”
林积皱了皱眉,心焦似火,偏偏周身全无知觉,只能尽力攥住了他的袖管,柔长的双眼几乎不肯眨一下,瞬也不瞬,极其费力地注视着他,明知无望,还是反复说着:“救他。四哥,求你——”
她这辈子从没求过人,遑论如此恳求,却不肯掉一滴眼泪,就像怕噩梦坐实一般硬撑。颜泗郁把她的手拽开,颜浓浓连忙上车,攥住她的手腕,吩咐道:“开车。”
医院里的气味并不好闻,医生在她床边转来转去,低声商议。护士端来水盆,将她身上的血和灰一一擦净,露出肌肤上的无数擦伤红痕和血口,林积任由摆弄,不发一言,直到医生跟颜浓浓说道:“颜小姐,有几处要缝针,我们先打一针吗啡。”
颜浓浓便答应了一声,又说:“剂量要控制——”
林积突然睁开眼睛,“不必。”
医生笑道:“大小姐,缝针总比打针疼,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她“嗯”了一声,“我不打针。”
医生全当她逞能,摇着头取出针剂来,挤出空气,便要落针。尖利的针孔碰到了皮肤之上,林积极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打针。你扎进去试试看。”
她脸上也有不少血痕,本就生得阴郁威赫,如此更添冷峻。颜浓浓咳了一声,医生讪讪收回手,转而缝针。羊皮线在血肉里穿来引去,林积背转脸,注视着窗外的晴空。
苦楝树的枝丫上栖着不知名的鸟,仰颈高歌。林积混混沌沌,却不愿意睡着,强迫自己数树枝上的嫩芽,又数路过窗口的鸟,直到窗口透出西斜的暮色,终于有人叫了她一声,“大小姐。”
她吃力地咳了一声,在头顶一突一突的跳动中转回头去。
白致亚臂上戴着黑纱,垂头看了她半晌,终究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从此她又是一个人了。
林积合上眼睛,迅速沉入了睡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真狗血啊!(播音腔)
本周结束前完结!
☆、当春潜入夜
那之后是一整个仲春。
金陵应该是仍旧没有下雨,因为空气里闷沉沉的,睡梦里都觉得烦躁不堪。
林积眼前不停反复掠过同一场煎熬。陌生的警察坐在对面,他一问,她一答。
“他的名字和身份?”
“林士初,之前是报社编辑,后来是翠微居的伙计。”
“此人确在档案中。但面目既毁,何以见得?”
“六指。”
“他的缘由是?”
“报仇。”
对方翻过一页纸,拿吐沫沾湿指肚,又翻了一页,“他要杀的人是?”
“曹公。”
“关霄为什么在那里?”
这次她顿了一会,才挑了挑唇角,“三少的事,我怎么知道。”
“据他人供词,关霄是因为自知昔日狙杀革命党之行不合时宜,庞希尔在他手下横死,白致亚也递了辞呈,他恐再遭同僚排挤,故而特地前往曹公宴席表态拉拢,意外惨遭杀害。如今徐处长新任委员会主席,特令严查此事,林老板以为呢?”
“想必就是如此。”
对方得到了事先被设定好的答案,一时很满意,夹起文件袋扬长而去。
林积睁开眼睛,在虚空中注视了半晌天花板,终于敲了敲桌面。
李焕宁快步走了进来,扶她坐上轮椅,见房中太暗,顺手把那盏雕着朱庇特的灯拧亮,灯一亮他便后悔,因为林积现在十分狼狈,睡觉睡得如同打仗,头发也汗湿了,旗袍紧贴着腰身,像是河里捞出来的水鬼,只有一双眼睛极其安静,在粲然灯光下注视着某处。
他心里打了个突,林积却又十分正常地问道:“是四哥要见我?”
颜泗郁自那之后忙成了一直陀螺,直到今天才腾出空来大臻一趟。林积靠在椅中,手中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身形仍然十分消瘦,脸色却像是好了一些。
他稍微放心,在沙发中坐下,松了松领带,开门见山道:“家父说过,锋山府的那个姑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可有千手万口,亿万喉舌,要知道她真正究竟如何想,要看她的选择。”
他摸了摸泛起青茬的下巴,“我们打小就好奇你会如何选,会向哪飞——阿七,你每走一步,我们都没想到。”
少女时代的林积不是风云人物,却是出奇漂亮,他们以为她会做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但是林积从女中一毕业,提箱子就走,去国外吃了几年的苦。那些苦被她咀嚼得成绩斐然,他们以为林积要留在外面做企业,林积偏偏跑了回来,跟曹尔明一连见了好几面。无数人艳羡不来这样的姻缘,她偏偏从曹尔明身边跨过去,开起了第一批工场。甚至颜泗郁比旁人知道更多内情,这五年间她有无数机会可以走,但不管是为了关霄还是为了几万口工人的生计,她总之是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