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这些杀手因何而来,他们说话她也听不懂。不过看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杀来又不动她,就觉得自己大概是成了质子,他们在拿她逼迫奚大人回来。
奚大人会回来么?
应该会吧。琳琅想, 毕竟还有个沈不栖呢。
她这个供人寻欢作乐的人不值钱, 可沈不栖是奚大人的兄弟。
琳琅这么想下去, 心里有点难过。因为她喜欢奚大人。
她这个身份,虽然因为早早地就被谢宏文买了去,没人动过她,可在宴席上陪酒跳舞的事她都做过。她因此见过很多位高权重的人,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他们对她笑、赏她各种东西, 不过是因为她懂得如何取悦他们。
可是奚大人不一样, 他或许……或许也并不把她当回事,可是他并不需要她做什么取悦他的事情,就一直对她很好。
最初她也怕他,因为他们锦衣卫听命于遥远的大明天子, 单是这个身份就怪吓人的。可他真的待人很宽和,她很快就不怕他了。
和他一同回到京城之后,她又怕过一阵。因为他从来不动她,京里达官显贵又多, 她怕他把她送给别人。
但是一直也没有。
他给她收拾了间屋子出来, 什么都不用她做, 还自掏腰包养着她。
对琳琅来说,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运。
现在,有人来拿她当要挟逼他回来了。这怎么办呢?如是只有她一个,她就去死好了,不让他们得逞。可是,还有个沈不栖,只要沈不栖还在这里,奚大人就一定会来救人。
这可怎么办呢?
琳琅坐在床边垂头丧气,想不到办法,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事情。
如果奚大人死了,她可以想办法回到波斯去。
可是,如果奚大人死了……
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奚越和杨川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小院对面的巷子里。旁边的院墙投下阴影,遮住二人的身形,令他们得以细看院前状况。
院门这边有七八个杀手,看服制级别都不高,他们两个能收拾掉。可问题在于,收拾掉这七八个人,毫无意义。
里面还有一院子的人,他们是一定打不过的,基本只有早一刻死还是晚一刻死的分别。
另外,他们对于这南鹰山庄讲不讲江湖义气的问题都拿不准——按规矩来说,他们两个走进去,那边就必须放琳琅和沈不栖。可万一那边不讲规矩,就四个人全得把命搭上。
再者,奚越还想努努力,看看有没有可能为自己和师兄也争得一线生机呢。
他们于是便在这篇阴影下踟蹰了好一会儿,杨川忽地问:“《盛林调息书》你放哪儿了?”
奚越一怔,旋即道:“我屋里的枕头底下,怎么了?”
杨川点点头:“估计只有这个能保咱们的命了。”
奚越顿时面色一喜:“你有办法了?!”
“……没有。”杨川哑笑,“我就是刚想到这秘籍许可以作为保命的条件,但要怎么保我不知道。”
奚越:“……”
过了会儿,杨川又叹气:“先把琳琅和不栖救出来吧。”
奚越因为上一番对答而斜眼睃他:“你并没有想到怎么救,对吗?”
杨川扑哧失笑:“不不不,这个我真想到了。”
奚越于是洗耳恭听,他一哂:“易容,以其他锦衣卫的身份提出自己去当质子,把琳琅和不栖换出来。”
奚越一刹间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下一刹又摇了头:“不行。”
杨川锁眉。
她说:“他们不敢动其他锦衣卫,所以其他锦衣卫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质子。若不然,他们直接押了曾培张仪就是了,何必找琳琅和不栖?”
杨川沉默须臾,深受打击。
二人接着又想了三五个主意,然则皆有漏洞,无一可行。
眼看天色已全明,再耽搁下去只怕那边真要削了琳琅不栖的耳朵鼻子,送进皇城去催促他们,二人终于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好像只能硬碰硬。
奚越循循地吁了口气,心下思量着,左不过一死。为了救琳琅和沈不栖而死,对她来说是值得的。
只是可惜了,袁大人托付的事还是没办完,也不知锦衣卫还要乱到什么时候去。
旁边,杨川凝视着数步外的小院含笑一叹:“迈过那道门,今日你我就算凶多吉少了。”
奚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忽而又说:“我一直在想,你连性别都是假的,名字大约也是假的吧。”
她一怔,他转过头来:“能告诉我真名吗?不然我就这么死了,带着遗憾去见阎王,只怕阎王要不让我投胎。”
墙下阴影里,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发沉,但眼里光彩依旧,令奚越短短一滞。
她心头莫名地很慌,然后她避开了这热烈的光彩,盯着地面轻叹:“我真名也叫奚月。不过不是这个越,是一川风月的月。”
四下里忽地寂静,接着,他忽地朗笑起来。那笑成犹如阳光穿过笼罩数日的浓厚乌云般令人畅快,奚月怔然,不远处的杀手在笑音中利剑齐出。杨川也没再看她,就那么笑着走出这片阴影。他信手拔出绣春刀,扛在肩上又向前走了两步,身姿轻松地站定在那儿:“我叫杨川,一川风月的川。”他说着,稍微顿了那么一下,好像朝身后阴影偏了下头,但又并没有彻底转过来。
然后他说:“诸位,先杀了我,再动我师妹吧!”
我叫杨川,一川风月的川。
——奚越还傻在这句话里,院门口的七八个杀手已提剑悍然袭来!
杨川扬刀一挡一砍,一马当先的那个便已然倒地。他一口气也没缓,左手蓦然出击擒住一人肩头,右手反手后刺,企图从背后偷袭的一人被穿凶而死。
下一瞬他眸光微厉,刚要拔刀劈向面前又杀来的一个,肩头被人轻轻一点,银色的身影腾翻着落到他跟前,先一步稳稳地擒住那人的手腕,转瞬间,原本毫发无伤的凶手七窍喷血倒地。
余下的三个骇然后退,院子里暂时也没有更多的杀手涌出来与他们过招,但他们听见了锋刃出鞘的脆响。
这是在等他们杀进去。
杨川不看前方,睃着那张七窍流血的脸笑而摇头:“师妹你就是太要强,就不能乖乖听我的,等会儿再上?”
“在朝为官我不能露脸,江湖可不是你们男人的天下!”奚月声音冷清嘴角却挂着笑,转而先他一步拼杀入院,顷刻间震起一声惨叫。
杨川兀自一哂旋即跟上,扬刀间一颗人头打着旋飞去,他看了眼奚月在凶手间游走的敏捷身影,扬音争辩:“谁给你论男女了,我说的是长幼!”
奚月一刀刺过一人脖颈,朗笑两声:“那我可要跟你论官阶了!”说罢飞脚把尸体从刀上踹了下去。
刀影急闪,杀气四溢。
新鲜的人血腥气十足,血珠一次又一次地洗过绣春刀的银刃,不知不觉间,已满院浓腥。
这种气味,犹如一种特殊的召唤,令困兽鱼死网破的心被激得更盛。
奚月银牙紧咬,眼底的血丝仿佛被这满院浓腥牵出,杀势愈加狠厉。不甘和怨愤化作一次又一次夺命的杀招,将一个个杀手变为刀下亡魂。
有些血迹不及滑脱便敢在绣春刀上,和银光掺在一起,变成一种诡谲的颜色。
绣衣春当霄汉立。
这是宋人的诗句,说的是位极人臣之风光,“绣春刀”之名出自于此。
在江湖上,这样的名号为人所不齿,他们说锦衣卫是衣冠禽兽,朝廷爪牙。
可偏有个“爪牙”寻去了江湖上,与她父亲长谈了一夜。她于是听到了一句:“绣衣春当霄汉立。绣春刀是御赐的信重,不该让它脏了。”
那人希望肃清锦衣卫,这与他们江湖人没关系。可那人说这样能造福万民,她便来了。
他们都寄希望于用江湖上这股与朝堂截然无关的力量把锦衣卫里的奸小肃清,之后却越来越觉得,这原是做不到的。
这绣春刀,洗不干净。
就像是沾染过血迹的刀剑即便冲刷千万次,经火烤还是会现出青印一般,脏了就是脏了。
奚月满心的悲愤化作一声长啸出喉,扬刀奋力劈下,杀手挥来的一剑刚得以刺入她的肩头,便觉遍身袭来一股诡异的阴凉。
接着,那片刻前还完好的人,一分为二,倒向两旁。
奚月粗喘着气,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方才嘈杂的院子转瞬间已经安静。她切着齿看向立于屋顶之上的四五位高手,杨川同样了结了身边的最后一个,刀尖拖着地,走到她背后:“师妹受伤了。”
她扫了眼左肩漫血的伤口,又看回屋顶上:“小伤。”
杨川又缓了两息,经剧烈打斗后起伏不断的胸口平复了些,他抬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在准备开始下一轮战斗。
“我没受伤,还能多打一会儿。”杨川手上一下下捏着她的胳膊,好像在试着让她放松,“听着……”
“你是不是想说你能拖住他们,让我伺机带琳琅和不栖走?”奚月的眸光淡淡划过他的脸,他噎住。
“要走你走。”奚月说罢,奋力奔向面前堂屋。几步后她一记空翻跃上房顶,几名杀手刹那出剑,咔地一声,被她强行架住。
第30章 揭穿(四)
奚月运足内力愤然一推, 几个杀手硬被她以蛮力推开,她自己却也向后一个踉跄跌下房檐,好在及时一记空翻,落稳在了地上。
杨川察觉到她现下有些过于激愤, 见几个杀手跃下与她过招, 即刻挥刀迎上, 几人顷刻间又打成一团。
玎珰撞响中, 转瞬间百余拆过, 院外忽而一声马嘶传来, 一杀手下意识地警觉看去, 杨川趁机飞脚将他踹开。
但这一踹并无甚大用,那杀手没受什么伤, 缓了口气就又再度杀回。奚月与杨川却已至强弩之末, 心下都知今天是没可能杀出去了, 皆在想怎么才能确保沈不栖和琳琅在他二人断气后活着出去。
“不栖!”奚月以内力送音,往次进院疾呼了几声,却无丝毫回应,想是屋里还有杀手看着他。
她心下焦灼,正自无奈,大门咣地被撞开!
顷刻之间,似乎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喊杀声犹如潮水般哗然涌入, 曾培骑着马一路急奔而来, 翻身下马出刀格挡住正与奚月过招的杀手, 口中急喝:“去救不栖他们, 然后骑马走!”
二人都不禁一愣,同时又有几个锦衣卫赶来接招,杨川及时一拽奚月,连退数步挣脱了缠斗。
他们不用担心那些锦衣卫,因为杀手不敢动他们。可这突如其来的救兵依旧令奚月不安:“你怎么来了!”
曾培扬声而笑:“哈!门达不会让你调人,但我说有命案要查,他总不敢也耽搁了不办!”他说着一刀刀挡下那欲施展轻功脱身的杀手,又喝,“快走!我晚点便来,锦衣卫这活儿老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