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迈的步子很大,不多时,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玻璃窗外, 行人来往,依旧是那样的热闹。
唐葵仍在呆愣之中,江竹问:“你想去见见你父亲吗?”
“我只有一个父亲,”唐葵下意识地回答:“至于那个人……我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得到他丝毫的关心。见不见的……也没什么意思吧。”
烤箱嘀的一声响了,唐葵转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刚烤好的小熊饼干端了出来。
……亲生父亲什么的,她一点儿也不稀罕。
话虽这么说,但她今日下午,明显走神了不少。唐葵忍不住去想,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位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之前不曾想过,是因为妈妈的谎言,哪怕前几日妈妈告诉了她真相,但毕竟难寻觅,和已经去世也没什么分别。
但秦硕今日这番话,说不被撩动,完全不可能。
在唐葵再次把蛋挞做的齁甜之后,江竹一边喝水,一边说:“明日,你陪我一同去明月阁吧。”
唐葵手下的动作未停,看着被打发的泡沫,一圈又一圈,像是小小的漩涡。
两分钟后,她说:“好的。”
这件事情,唐葵是瞒着妈妈的。等时间一到,上了江竹的车子,一路往明月阁过去。
下了车,早有侍者在旁等候。指引着二人,穿过大厅,往三楼去。路上遇见了白唯怡,今日没有穿高跟鞋,也没有化妆,清清爽爽一张脸,见到江竹二人,只微微一笑,摇摇手,算是打了招呼。
她朗声说:“等一会有了空闲,别忘了过来找我,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
三是单独的雅间,推门进去,唯有秦硕与唐叔两人。
一看清里面的人,唐葵眼皮一跳——倘若她父亲真的是秦硕的话,那还不如没有父亲。
但随即,她又释然了——她父亲明明姓许,又怎么可能会是秦硕呢?
落了座,唐叔指着秦硕,眉头一皱:“还不快给江医生道歉!你还想让我请你不成?”
秦硕面如土色,牙一咬,端着酒杯过来了,递给江竹,低三下四地说:“对不住了,江医生。”
唐叔面露不悦:“单单是这样?一句话就成?”
秦硕红了眼睛,又一举那酒杯,深深鞠躬,声音大了些:“对不住了,江医生!”
唐叔提高了声音:“跪下!”
“不必了。”
江竹淡淡地说,他自秦硕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怎么说,秦硕也比他年长接近二十岁,道歉是一回事,遭受侮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唐叔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江医生肚量大,好。来,都吃饭。吃了这顿饭,就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了吧。”
唐叔想充当和事佬,正好秦硕也该敲打敲打,省的他得志猖狂,忘了这A市的若干产业,究竟该是谁说了算。
“宁达那人,我也找人丢了出去,一个老赖,也不知好歹,”唐叔说:“法院那边也撤了案子,也向律师事务所那边赔了违约金。只是省中医那边……若是让宁达亲自上门道歉,会不会撤销对江医生的处罚?”
江竹脸色不变:“这个就不劳唐叔费心了。”
唐叔健谈,秦硕接下来几乎不怎么动筷,除却开头的道歉外,不发一言。
唐葵心神不宁,心里记挂着他说的事情,菜也吃不下。再怎么美味的饭菜,倘若心里揣着事情,下肚之后也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唐叔敲了敲桌子,秦硕木着一张脸离开。唐叔清清嗓子,放轻了声音:“唐葵,我现在带你去见你的父亲,成吗?”
唐葵拉着江竹的手:“我要他陪我去。”
唐叔知他们不放心,思忖片刻,最终点了头:“可以。”
下了楼,唐叔径直往门口走去,忽然白唯怡便走了过来,冲着唐叔笑:“不知道能不能耽误一下唐叔的时间。我想和唐葵说两句话,成吗?”
“那你快点,别磨叽。”
得了唐叔的允许后,白唯怡环顾四周,把一个小盒子递给唐葵,小声说:“秦硕偷税漏税多年,之前还在风月佳人打伤过人,里面都是我搜集来的证据。我明天就回美国了,等我一走,你就把它交给税务稽查局。”
唐葵接过,叮嘱:“你小心点。”
白唯怡只是笑,看他把东西收好,转身就走。
出了明月阁,上车后,唐叔不经意地问:“方才那白丫头给了你什么?”
唐葵说:“送给我了条手链。”
说话间,她偷偷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进手包中,又将手腕上的珠子褪下来,放进盒子中。但唐叔也没再问,只是说:“你如今过的还舒心吗?”
“挺不错的。”
唐叔又沉默了,片刻后,他沉声说:“等下见了你父亲,也不要抱怨,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我,唐叔帮你解决。但在你父亲面前……你还是多说些开心的事情。”
车子一路出了城,往郊外走,路灯沉默地立着,将前路照亮。
唐叔带着他们去了西山墓园。
唐葵曾经来过这里,一下车,脸就白了。
唐叔率先下了车,亲自为她拉开的车门。
“走吧,”唐叔低声说:“许林在里面等你很长时间了。”
许林,是她父亲的名字。
唐妈妈当年嫁给许林,只摆了酒席,连结婚证也没扯。
后来唐葵的户口,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安上去的。
江竹搂着她的肩膀:“还好吗?”
“没事。”
唐葵低声说。
许林的墓碑在最里面,丝毫不起眼,墓碑上贴了张照片,还是二十多岁的模样,抿着唇,面对镜头也不笑。
唐葵的那双眼睛,长的和他很像。
唐叔拎着酒瓶,斟了满满一杯,从左浇到右。
“论起来年纪,许林比我还大上两个月,”唐叔浇完了酒,对着墓碑说:“许林,我把你孩子带来了……你还不知道你有个女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说到这里,他招招手,让唐葵过来。
唐葵看着那张照片,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能叫出声。
虽然他给了她一半的血肉——但,对她而言,到底还是陌生的。
唐叔看着她僵硬地站在那里,也不忍苛责她。
“当年我遇到许林的时候,他诊断了肺癌,晚期,”唐叔把坟墓前的酒杯斟满,沉声说:“在狱中,他曾帮助我多次。他比我先两年出狱,临走前却让我帮忙照顾他的妻子……可惜,等我循着地址找过去的时候,你们已经搬家了。”
唐葵低声说:“他该亲自回去的。”
她忽然就明白了父亲不归家的举动——留有案底,又患绝症,家庭本就贫寒,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所以他宁愿一个人死在外面,也不肯给家中捎封信吗?
只剩妈妈一人带着她,干农活,做些零活,一双眼睛都快熬坏了;后来受不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才把她带到安山镇,租房子,拼命打工,加班,只为了将她养大。
唐葵见多了妈妈的辛苦,此时哪怕知道许林有苦衷,也不能如此轻易地原谅他。
唐叔说:“当初我也未见到他最后一面,后来一路打听下来,发现他不曾回家,而是去了A市打工。辗转多次寻到他房东,那时他已经去世了,什么也没留下。房东联系不到他家人,拿了他剩下的钱,将他葬在这里。至于你母女二人,我只听人说你母亲改嫁,便没有打扰……”
若不是唐葵那双眼睛和面容,唐叔也不会再去查她的身世——在发觉她是许林的女儿之后,唐叔心中百感交集。
喜的是终于能兑现当初在狱中的诺言,忧的是自己的下司欺负了许林的未来女婿。
唐叔咳了一声,对唐葵说:“你父亲这边,少来人拜祭,你今后若是有时间,多来看看他,成吗。”
第49章 坚果干软蛋糕
虽说是请求,但唐叔笃定了她会答应。
唐葵说:“这件事情……我想和母亲商量一下。”
唐叔也不多勉强, 他往唐葵手中递了一个酒杯:“虽说他未曾照拂过你, 但好歹父女缘分一场, 你敬他一杯酒, 总可以吧?”
唐葵接过那酒杯,半跪在坟墓前, 张张口, 最终还是叫不出那个称呼。
她把酒杯举过头顶, 又倾倒在泥土之中。
祭拜完许林,下起了迷迷蒙蒙的小雨,毕竟快到立夏, 雨水落在脸上也不冷。
三人穿过一个个寂静的坟墓,往外走出。江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唐葵穿上。
唐叔大步在前走, 未曾回头, 朗声说:“若是今后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在我能力之内的, 必定帮你。”
唐葵到家的时候, 唐妈妈已经等了很久, 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
江竹没有进去, 目送她上了楼。
一直到看到她,唐妈妈才松了口气:“今天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头发都湿了……”
她拿毛巾回来,给她细细地擦, 擦了半晌,看到唐葵眼睛泪汪汪的,吓了一跳:“怎么?江竹他欺负你了?”
“没有,”唐葵摇摇头,问:“妈妈,你还记挂着我父亲吗?”
唐妈妈给她擦着头发,敏锐地察觉到些东西,手下动作不停:“你知道他如今在哪吗?”
唐葵说:“在西山墓园。”
唐妈妈擦头发的力气大了些,拽疼了唐葵,她喃喃低语:“也对。”
她再不说话,神情落寞,给唐葵擦干了头发,不发一言,上了二楼。
次日,一大早,江竹就打来电话。
省医学会的鉴定书下来,同北城医学会的结果别无二致——不构成医疗事故罪。
与此同时,宁达那边也撤销了诉讼。
据归家探母的周盼盼讲,昨天晚上,有人看到宁达喝的醉醺醺,被从车上拖下来丢到路边,冻了半夜;他瑟瑟发抖地去了卫生室,里面的医生不肯给他输液,只给他开了规规矩矩的感冒药和退烧药——
“万一你再有个好歹,赖在我这小地方又闹又砸的,再告一遍,我不得赔你个倾家荡产?”
周盼盼把这话学给唐葵听,乐的不行:“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吧!”
此事算是圆满解决,省中医院那边,也撤销了对江竹的处罚——
医闹关乎的,不仅仅是医生的利益,受到损害最多的,其实还是病人。
盯着这件事的医学生并不算少,他们或因一腔热血,或出于对医生梦的憧憬来投身医学。医学生原本就辛苦,五年读书,三年规培,不停的进修。
但万事不是绝对,从死神手中抢救病人,也并不会每次都会成功。倘若医生因此而受到严重处罚,凉了一干从业者的心,久而久之,当医生成了高危职业,从业人员稀少,那么多的病人,又该向谁求助?
邓临私下里找唐葵谈过,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对不住江竹。那夜江竹让他把代签的申请送去给主任。主任不在办公室,他当时烧的昏昏沉沉,也不想久等,直接告诉江竹主任已经签过了。
温主任一直与江竹不太对付,而在值班期间擅自外出一个多小时也是大错,在出事之后,一口咬定自己始终在值班室内,压根就没收到申请书,还动用关系偷偷删掉了那晚的监控。
江竹见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隐瞒了邓临说谎的事情。
因为此事,邓临对江竹十分歉疚。等到温主任再次擅离职守之后,他一封举报信,发送到了院长的信箱。
且不管温主任接受到处罚后如何跳脚,唐葵陪着江竹,前往安山镇的家,把一些东西再搬回来。
好多天未曾回来,植物长的依旧很好,把几盆花小心翼翼地挪到车里,稍微大点,带不走的,就移植到土地中。其实也没什么好带走的,主要把衣物和被子拉出来晒一晒,放进收纳袋中,收进柜子里。
大概因为快到了夏季,天气变化大,中午还是风和日丽的,下午三点左右,忽降暴雨。
唐葵本来站在葡萄藤下看那小葡萄,绿油油,小米一样大小,串在一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她仰脸看,只见乌云将太阳完全遮蔽了。
外面起了一阵风,树都被吹的摇摇晃晃,晾衣绳上的被子也被吹起来。唐葵大声叫着江竹的名字,把被子收起来。
赶在暴雨倾盆之前把被子都挪到了房间里,站在檐下往外看,大雨如注,地上一滩又一滩的水,土地喝足了,聚成一团往外流。这时候的雨并不算冷,唐葵换上拖鞋,搬了个小椅子,等着雨停。
江竹也拎着椅子出来,他手里还拿了一叠彩纸,对折几下,一扯,就是一个小纸船。
唐葵把小纸船放在水面上,雨点打的小船东晃西晃,歪歪扭扭地顺着水往前漂。
“暂时没办法回去了,”江竹说:“风雨太大。”
“家里还有东西吃吗?”唐葵侧脸看他:“再住一晚也不要紧。”
蔬菜倒是没有了,这么大的雨,出去买菜也很辛苦。江竹从冰箱里找出两袋速冻水饺,厨房里还有些挂面和鸡蛋。
唐葵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了一声,今晚回不去,请她别担心。
下雨天的夜晚到来的似乎特别早,云彩暗暗地压下来,雨势稍缓,但仍不能出行。
江竹烧开了热水,拆开包装袋,把冷冻的饺子倒进去。
唐葵看上午刚移植的那株月季花,种的浅,因为在地势低的地方,根都被冲刷出来。她穿着拖鞋,顶着旧雨衣,及时地把花重新挪了个地。
江竹出来叫唐葵吃饭,见到的是这样的景象——
一个顶着墨绿色雨衣的小身影,袖子裤管皆挽到肘关节处,白生生的肌肤上沾了黑泥。
江竹叫了声她的名字,唐葵一抖,脚下踩到松动的泥土,一滑,险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