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则脚步一转,想着衙门边上的府牢里走去。当初天花之疫爆发,这个黑暗的地方也不例外,衙役都没了,还能指望里头的人有什么好结果不成。
只是,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等白莲教动乱,当头头的想起府牢里还有一批天生就适合收服的犯人的时候,往牢里一看,除了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敞开的牢门之后就没有半个人的影子了。
这些作乱的也担心这些尸体就在近边会不会叫他们传染上别的病,就捏着鼻子遣人给清理了。等林瑜他们接手的时候,至少表面上还看得过去,没有明面上尸横遍地的景象。
不过,没有了尸体,也对不上到底有多上强梁逃了出去,若是还在兴化境内倒是还好,叫人跑出去可就麻烦了。
府牢之内的味道并不好闻,林瑜在经历过科考以及收容堂那边的病人之后,就不觉得还有什么能够打败他的鼻子了。好歹,现在的府牢还要兵卒管着,秩序也重新立了起来,为了不叫里头的人得了天花而死,林瑜和王子腾还是花了心思的。林瑜完全只是出于控制疫病的需要,而王子腾则是为了自己的功劳。虽说只是小小暴民之乱,不至于献俘。恐怕当今也嫌弃这些来自于兴化府的乱民,没心情拿这些人来表彰自己的统治之能。
不过,在上头的命令下达之前,这些人能活着还是活着比较好。
如今的府牢不复原本的空虚,重新关满了人。在攻城的那一晚,反抗的人已经就地处决,但所谓乌合之众就表明着没有那么多为了信仰而死的人。
不过,在林瑜走进去之后,却见因着陌生人进来而还是喧闹的牢内一声大喝,层层不穷的哀求之声便戛然而止。
有意思。
大约是已经知道了新任的知府是一个年为弱冠、神仙一般的少年,这些人看见林瑜也没有惊讶。虽有痴迷之色,但是,身在囹圄的这些人更关心是不是能从他的嘴里得出一句能饶他们一命的话来。
听那些兵卒说,等上头的命令下来,都不用什么秋后,直接就是一刀。更别说顶头的天王,恐怕还不如他们这些死得利落,一个说不好就是凌迟。
林瑜环视一周这些身穿麻布短褐,神情慌张的人,大约以为他是来宣布他们命运的人,一个个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生怕就是一句拖出去斩了。
其中,一个我行我素,伸着长手长脚独占了整块干净的草垫的大汉格外与众不同。和他一个牢房的人犯则是离得他远远地贴在墙上,生怕引起他的注意。
他眼神微顿,从这人的身上滑了过去。
“这里头,谁处理过之前牢里的尸体的,站起来走一步。”林瑜身边的苏木上前一步,扬声道。即使知道这里头的人就算正巧有当初扔尸体的人,只怕也不会记得什么。这些来自底层的所谓乱民大多不识数,更不用说能不能辨别得出尸体的脸了。
出了天花死了的人,谁愿意多看呢?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走这一趟多问一句。
林瑜并没有说赏格,但是在死亡的压力之下,还是有人抱着侥幸的心里,想着没准能就这么糊弄过去。结果,都是三言两语就叫林瑜给戳穿了。
半晌,再也没有别的人说话,林瑜轻声道:“果然,算了。”就带着苏木准备离开。
“听说小知府算无遗策,你难道就不能算一算到底有哪些人逃出去了。”那大汉看着林瑜的背影,突然说话了,“还是说,你只是徒有虚名。”
林瑜转身,打量了一下,这个按照体格恐怕比王子腾还要高一些的汉子,这些天在牢狱中吃不好喝不好,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颓丧之色,就像是即将面对死亡的人不是他一样。
“算无遗策?”他瞄了一眼边上独立一个牢房、当初意图抓他当人质的老头,问道,“听他说得么?”
那大汉轻蔑地轻哼一声,道:“谁听那个没用的东西说话了?”他指了指看门的这些兵士,“这些人恨不能把你夸上天去,某家就好奇问问,现在外头真的已经安定下来了?”
“城内所有的病患已经被集中到了收容堂,算是有点过日子的迹象了。”林瑜见他这般说话,也不生气。向前走两步,不顾其他兵士的焦急反对,站在这个大汉的牢门之前,道,“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的人,只不过知道的多一些,想得也比别人多一些罢了。”说着,他上下打量了那个大汉一眼,道,“比如说,我看得出来,你就是之前顶替那个老头天王之名的人。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如此看不起他,又何必帮他?”
“你这个小知府倒是好胆色,不怕我隔着这木栏捏断你的脖子?”那大汉站起来,亦走到林瑜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眼里瘦小得可怜的小知府。
林瑜轻笑一声,道:“你倒可以试试。”
那大汉看着他笃定而毫无畏惧的神色,无趣地啧了一声,回道:“谁帮他了,不是你们读书人说的么,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某家就是死,也要挂一个杀了当今朝廷的狗官的名声再死。”他语气中对自己的这一番作为还是挺得意的,毫不掩饰地说道。
“原来如此。”林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明白了。”
见林瑜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转身离开,那大汉扬声大笑:“小知府,要做一辈子像现在这样的好官。若是哪一天昧了良心,总有像某家这样的人来收拾你!”
等出了阴暗的牢狱,面对着洒下的阳光,林瑜微眯了眼睛,叹了一口气。原本只是在文字上见过的‘来自于底层人民的反抗’,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仗义每多屠狗辈啊!
苏木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大爷,不敢吱声。
“走吧。”林瑜轻声道,不同于苏木眼中的担心、以及其他兵士眼中的不忿之意,他的心情其实很不错。虽说是自己被警告了,但是反而有些高兴。
不过,这样的心思,这个时代的人怕是不会了解的吧!那种看到了底层人民之中的星星之火,那种能透过这样一个壮汉看到的,一个民族不屈的灵魂。
后世的所谓公知们叫嚣着,汉民族如何如何没骨气、如何如何劣等,甚至还有崇拜所谓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存精神,说得好像汉家就剩下的空虚的仁了一样。他们却忘了,纵观全世界,只有汉家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知的他们并不知道,老祖宗们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打下了诺达的基业。可以说,将整块大陆上最适宜人类生存的土壤都攻克了下来,这才有了今日的诸夏民族。
草原好,这时候草原上日子好过吗?若是那里这样好那样好样样都好,何必还向往着中原的多彩风光,何必还千方百计的往中原来。
林瑜有时候想,自己其实还是幸运的,没有被扔进一个一睁开眼,就是精神上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世界。否则,他大约真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强忍着找到一个流血最少的方式来。也就遇不到像刚才那个大汉一般,虽然面目丑恶,但却可敬之人。
“对了。”想到这里,他侧头与苏木交代一声,“与那些兵士说,别为难他。”
苏木欲言又止,但是见林瑜眼中毫无不渝之色,就应一声,去了。
林瑜想了想,转了个方向,向着王子腾办公的地方去了。
听见他的要求,王子腾讶道:“世侄是瞧中了不成,倒不是什么大事,横竖等京城里头谕旨下来就是一刀。”
“没有监斩官?”
王子腾就瞎了一声,道:“哪还有什么监斩官敢往这里走,原本还要数一数人头,这回只怕都不用数,就地埋了了事。”又道,“我观这个大汉桀骜不驯,可要世伯助一臂之力?”
林瑜知道他的意思是先由他上板子,回头他再给块糖,收服起来就方便了,不过他还是摇头道:“谢世伯好意,只是些许小事,还不值当如此。”
当那大汉在众人畏惧又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被兵士带走的时候,他自己也只当是下午冒犯了那个小知府,这就要被斩了。心里还可惜,少了一顿断头饭。却被几个兵士按在水里洗洗刷刷,里外冲洗了个干净,这才换上得体的衣裳,被送去了一个叫他一个粗人瞧着都处处精致的院子。
这架势应该不是要弄死自己,那大汉经过这么一遭,倒安下心来,左顾右盼地瞅这些自己再没见过的景色。
林瑜正躲在廊下花丛之中,这几天柳秋池敏感地发觉了林瑜这边不一样的计数方式,还有通行于他们内部的复式记账法。最重要的是,他无意识问出过的几个问题都叫林瑜给解决了,虽然答案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试验过后的确是正确的。是以,正百般地想捉了他来解答问题。
他实在叫这个简直十万个为什么的师兄给整怕了,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敢回。盯着白术笑他人比花娇,也要悄悄地搬了张矮榻,躲在目光难及的花丛之中。
见有人来了,他从榻上直起身子,正好对上看过来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正在心里感慨,这有钱人就是好享受呢,就看见边上的一簇花丛之中冒出来一张比花朵更姣好的面容来,霎时给唬了一跳,还以为瞅见妖精了。
倒是林瑜,支起身,趿着木屐走进一看,笑了。
那领着大汉的兵士只当主人家不在,便站在院中不敢擅闯,见林瑜自己出现了,忙低眉顺眼地道:“将军大人吩咐了,不敢叫腌臜的污了您的眼睛,冲撞了您。是以洗刷干净了,这才送来。”
“我又不拿他片了吃肉。”林瑜哭笑不得,这辈子因着这张脸,即使知道他并不柔弱,却难免都还将他当做水晶玻璃人一般,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护着,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听了两人说话,那大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什么妖精,而是今天见过的小知府。心道,自己下午这般说他,他还放了自己出来,倒是个宽宏大量的。也不计较之前被又刷又烫的仇了,到觉得那个兵士那话也有点道理。
“是小知府提了某家出来?”既然有机会不死,他也是想活一活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林瑜打量了一下这个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头上还扎了个规规矩矩发髻的大汉,道,“随我来。”
那大汉就跟着林瑜往屋里走去,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老老实实的样子。
林瑜领着他坐下,对着已经候着的子鼠说道:“给他开锁。”
那大汉就看着这个之前他完全没注意的年轻人拿出个小签子来,微微一捣鼓,就觉着自己的腕子一松。他大笑一声,手捏成拳一扯,铁链子就哗啦啦的落在了地上。
他一抱拳,道:“多谢小知府。”
“你要少说几声小知府就行了。”林瑜也不以为意,亲到了一盏茶与他,就听见刚才还一脸豪放的大汉肚子里响亮的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噜声。
那大汉挠头微微不好意思:“某家之前还想呢,竟不给个断头饭吃,好生小气。”
林瑜失笑,挥挥手,不多时,好酒好肉就给端了上来。那大汉眼前一亮,抓起筷子来就吃,也不用杯子,一小坛的酒,拍开泥封,大嘴凑上去就喝。
见他吃得香甜,林瑜就叫人再上一些来,只不多给酒,省得他一会子跟一个醉鬼说话。、
那大汉酒足饭饱,这才适宜地拍拍肚子,叹一声:“这酒好劲道!”这才看见林瑜坐在窗台之下,对着手边的宣纸涂涂改改什么,听了他的话,头也不回得道:“自然是好酒,醉仙酿五年陈,统共也没带几坛子过来。”还叫闻着味的王子腾给搜刮光了,还是白术留了个心眼,这才留下这么一坛,进了这个莽汉的肚子里。
那大汉就有些讪讪,他虽不知道什么醉仙酿的,却听得出来这酒价格不菲。想起这个,他终于想起自己一路上想着的问题,也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不知小、林知府为何这般待某家?”又是放他出来,又是好酒好肉的招待,就算他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也知道对方必有要求。
“为了你今天最后说的那句话。”林瑜放下笔,挑剔地看了眼手边的纸张,等墨迹干透了,这才搁在一边拿镇纸压好。
说到这个,那汉子就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他后悔这么说了。只是对比现在这待遇,再想想自己之前还想着他必是有所要求,未免就显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他是想不到这话的,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的一番心意,辜负了他似的。
“某家还说是不是你觉得冒犯了,要杀头呢!”他见林瑜真是个胸怀宽阔的,便笑道。
“哪有这种罪名来着?”林瑜摇头,然后正色道,“只是这番话,我听了无妨,日后莫在说了,说不得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
那大汉也不懂什么十恶不赦,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听林瑜这般认真,也就点头应下,道:“也对,不是所有的官都像林知府这样好气量的。”这世界上,到底还是狗官多。
林瑜就问他道:“你可还有什么去处?”
那大汉老老实实地摇头,道:“那有什么去处呢,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一病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某家也不想认。倒是还有一把子力气,兴许去别的地方讨口饭吃。”
他倒是不担心,他打小力气就大,十来岁就能干大人的活计,也把老母亲好好的养到这般年纪了,要不是这一场大疫,没准还能安安稳稳地下去。现在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也饿不死自己。
林瑜就道:“你原本的名字是用不得了,早就当做死刑犯给报了上去,也不知还有没有认识你的邻居街坊,被认出来可不好。”见他就苦了脸,便道,“若你愿意,就留在我身边做个护卫,若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弄一份户籍,也不怕没有活路。”
汉子便奇道:“留下来当然好,只是林知府就不怕哪一天做梦呢,就被我给杀了?”他说得正是下午说得话。
“且不说你能不能办到。”林瑜听了却笑了,“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真要贪,那点子还不够我日常开销的。”
又道:“再说了,你自己不是说了,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么?跟着我,运气好,你以后就是五鼎食,运气不好,我也能保你落得到五鼎烹!”
那汉子不意竟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道这话可不像是做太平官的声气,不过倒比白莲教的那一伙什么神神叨叨的听上去痛快多了!便滚下椅子来,赌咒发誓道:“有这一日,保管叫某家做甚么都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