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在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上扫动时,季鱼看到了傅远,赖村长等几张熟悉的面孔。
最先发言的人,是傅远。
他以“东方”号幸存者的身份,指控海坤十三年前捕杀十八条抹香鲸。
其中不只有雄鲸,还有幼鲸和乳鲸,最后害捕杀了一条怀孕期内的母鲸,成为“波塞冬”号捕鲸船上最厉害c也最残忍的捕鲸者。
傅远把整个捕杀的过程描述得非常详细,其血腥程度令整个会场的人震惊。
屏幕前,季鱼同样不例外,但她不相信,也很恐惧。
按照国际捕鲸公约条例,禁止捕获或击杀幼鲸或乳鲸,或伴随幼鲸和乳鲸的母鲸,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后果
季鱼不敢去想,她相信绝不是真的。
可轮到海坤辩解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否定,只说了三个字:
“我忘了。”
季鱼气得差点把电视砸了。
此后,枇杷作为控方证人,开始发言,一开口,就把全场的人都震慑住:
“斋藤次郎先生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作证。”
法官问他谁是斋藤次郎,他指着傅远:
“就是我的主人啊,对不起,我忘了,他现在是傅先生。”
季鱼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枇杷到底想做什么?他究竟站在哪一方?
会场上出现了议论声。
傅远自己站出来解释,他小时候是流落在斯宾塞岛上的孤儿,被斋藤家族收养,取名斋藤次郎。
后来,他中国的亲生父母来岛上找到了他,把他带回了中国,亲生父亲姓傅,希望他有远大的前程,所以又给他取名傅远。
他声明可以提供确凿可信的文件,来证明他的身份,庭审过后会补交材料。
荷兰法官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个插曲过后,海坤追问枇杷:
“你刚才说斋藤次郎先生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作证,他说的哪些是真的?请你更具体详细地讲述一遍。”
枇杷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胆怯,转而看向傅远,最后低下了头,怯生生地开始讲述。
按照枇杷的说法,‘东方’号沉船以后,有一部分幸存者逃了出来,他和他父母也在其中。
幸存者坐求生艇在海上漂泊了四十多天,始终找不到陆地,食物和淡水越来越少,求生艇上的人开始互相残杀,争夺食物和水。
再后来,他们遇到了“波塞冬”号。
原以为可以获救,没想到“波塞冬”号是捕鲸船,他们以救人为条件,逼迫幸存者中的成年男子加入他们的捕鲸队伍。
“斋藤次郎先生说,要救人可以,你们杀一条鲸,我们救一个人。一开始,没有人敢站出来,最后,他站了出来。”
枇杷的话音一落,整个会场哗然。
最震惊的人,莫过于傅远,他死死地盯着枇杷。
枇杷始终低着头,情绪突然变得激动,指着海坤大声哭诉道:
“既然你都决定要站出来,为什么一开始不站出来,非得等他们杀了我父母以后才站出来?你就是个伪君子!”
海坤嘴角一抽,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平静地问他:
“我很好奇,‘东方’号船都沉了,这么大一艘船翻过来,被海水淹没,相当于一座活坟墓,里面的人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因为,我们当时在靠近船尾的房间,船翻过来的时候,有一条鲸也被困在了里面,就在我们附近。后来,我听到有巨大的响声,像是有重物在砸船舷,响声持续了很久,最后船尾被撞破了一条裂缝,和船身脱离。”
枇杷挥了下手臂,用袖子擦掉眼泪:
“就是报纸上那条白鲸,身上插了很多鱼叉的,捕鲸者都他叫鲲,被困的鲸一定是他的妻子,所以他拼命把船撞破,我们和他的妻子才能从船里面逃出来。”
枇杷描述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所有的人都像在听故事一样,沉浸在他的描述里,忘了做出反应。
会场里一片安静。
傅远突然站起来,打断枇杷的讲述:
“不好意思,小孙因为沉船的时候受了惊吓,得了失语症,后来精神失常,经常胡说八道。再让他说下去,我怕他会出事。我们要马上把他送进医院。今天到此为止。”
傅远要把枇杷带下去,枇杷不肯:
“不,先生,你不要担心我,我可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你忘了吗?因为你的悉心照顾,我的失语症早就好了,我现在不是可以说话了吗?我还有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书,我精神正常。”
枇杷像个逞强的小孩,继续争取表现的机会:
“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鲲是真的,也不相信他会拼命把船撞破,救出他的妻子,我们也因此逃出来。可我有证据证明,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胡说八道!什么妻子,你怎么知道被困的鲸是母的?神经病才会这样臆想。说了不让你来,非要来凑热闹。赶紧送医院!”
傅远坚持说枇杷精神有问题,让人上台,强行要把他带走。
在法官和郑敏的要求下,枇杷必须先交出证据,才能离开。
傅远只能重新坐下来,看着枇杷的眼神,冷酷阴鸷,像是恨不得掐死他。
这样的事态变化,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季鱼同样觉得意外,可仍然捉摸不透,枇杷这么做的用意。
她也很好奇,枇杷会出示什么样的证据,证明传说中的鲲真实存在?
第103章
枇杷提交了一段视频资料。
视频里面,大海澎湃,惊天骇浪中,一艘船眼看就要翻过来,突然出现了一条白鲸,尾鳍摆动,拍打船身,船安然无恙地恢复到平衡状态。
“鲲鹏”号!
季鱼一眼就认出了这艘船。
这个视频,应该是当时肖胜景拍摄下来的。
她忽然想起那次海上风暴,她和海坤在驾驶舱里,最后的那一排高墙一样的猛浪侵袭过来时,她确实感觉到,船身后仰,仰到几乎要翻过来,但最后没翻。
海坤后来一直研究,甚至用数学几何c物理力学等多种方法去计算验证,船倾斜到那个程度,必然会倾覆,除非有外力施加在船身上。
会场里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有人觉得这是胡扯,鲸又不是人,怎么可能来救人,甚至怀疑枇杷精神真的有问题。
也有人觉得这只是巧合,不能当做证据。
只有少数一部分人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能全盘否定这种可能性。海上风暴出现鲸救人,十三年前“东方”号沉船时鲸救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斋藤次郎先生不对,傅先生教过我,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像海洋,什么兄长,兄弟我忘了怎么说了,反正我的理解是,我们要像兄弟手足一样,互相帮助。人和人要这样,人和动物也一样啊。鲸很聪明的,和我们人一样。他救我们,是因为”
枇杷停顿片刻,又指向海坤,表情愤怒:
“我听到他对斋藤次郎先生说不对,傅先生,他说,鲸是海上的军事家,懂兵法,他从小就喜欢看《孙子兵法》,他有办法捕杀很多鲸。然后,他就说了什么瞒天过海,围魏救赵,很多很多办法。斋藤次郎先生说不对,傅先生就让‘波塞冬’号上面的人按照他的办法去做,很顺利地就捕杀了十八条鲸。”
傅远已经坐不住了,指着枇杷怒吼:
“你给我滚下来!再不滚下来,我一枪毙了你!”
“最后一条鲸,就是和我们一同被困在‘东方’号里面怀孕的母鲸,鲲的妻子。鲲拼命地保护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捕杀不到。斋藤次郎先生不对,傅先生就亲自下海去捕杀,还拉着他一起去。结果,他们都受伤了,斋藤次郎先生不对,傅先生两条手臂都被鲲吃掉了。”
傅远突然站起来,冲向枇杷,被人拉住,会场里出现片刻的骚乱。
“为什么叫鲲,因为是他把第一把三戟叉刺进鲲的身体里,这条无主鲸从此归他所有。他对斋藤次郎先生说不对,他对傅先生说,无主鲸是谁捉到就归谁的合法猎物,所以他要给他取名鲲,他一定会捕捉到鲲,以感谢‘波塞冬’号的救命之恩。他还说,鲲不是一般的鲸,必须用美人计。他们就把先鲲的妻子捕到,引一诱鲲上钩。斋藤次郎先生不对,傅先生的两条手臂受伤严重,他说如果不及时上岸医治,会有生命危险,只要鲲的妻子在他们手里,就不怕捕不到鲲。”
枇杷突然冲向海坤,飞奔到他面前,拽着他又咬又踢:
“你这个刽子手,那么多鲸因为你丧命,连怀孕的母鲸都不放过,你怎么能这么心狠手辣?!”
海坤眼睛盯着虚空,面无表情,任他又打又骂,最终还是郑敏上去把枇杷拉下来。
傅远及时冲上去,把枇杷从郑敏手中拽过来,抱着他,不停地拍他的背,安抚他。
枇杷平静下来,傅远立刻把他扶下去,送到门口,然后又折回来,站到枇杷原来的地方,向个布道的牧师一样,开始发表演说。
“我们小孙说了那么多,连我都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很好,就算博洋先生捕鲸是为了救人,但这样做就对了吗?佛教里有这样一个观点,众生平等,人和鲸都是生命,凭什么为了让人活着,鲸就得死?”
傅远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等任何人反驳,继续:
“如果他做的是对的,那我认为,捕鲸作为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存在也是合理的。”
海坤突然笑了,笑得很淡,能看出有一种释然,他笑完以后,才看向傅远:
“斋藤次郎先生,如果你们的小孙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承担任何责罚,我相信法律是至柔的,因为经过人心柔化。”
他语气笃定,全场的人都被他这种坦荡卓然的气度折服。
傅远盯着他,好几秒,才冷笑道:“按照中国的法律,你的罪行足以判死刑!”
“等等。”
会场某个角落,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说话的人很快出现在镜头里。
贾永成?
季鱼很意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贾永成向法官提交了两段视频资料。
一段是海坤二十四岁,还有博洋记忆的时候,录制的一段话,堪称与罪书,把他在“波塞冬”号上协助斋藤次郎捕鲸的经历,悉数道来,和枇杷的证词如出一辙。
“纪伯伦曾经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视频中的年轻男子,流着眼泪,却面带微笑,说完了最后一段话:
“我不止七次,曾无数次地鄙视十八岁以后的自己,因为一时贪恋爱情,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如果我一个人的死亡可以换回那十八条鲸的生命,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所以,博洋的生命终止在二十四岁,记忆的消亡,无异于一次灵魂的死亡。留下肉一体,去履行他的使命,此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海坤,他余生唯一的使命,向鲲赎罪。”
另一段视频,是季鱼十二岁那年遭遇“东方”号沉船以后,精神备受创伤后的生活。
那个要死要活的少女,赚了不少人的眼泪,会场上很多人在暗暗抹眼泪。
季鱼自己看着却很平静,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为什么那个时候的她,这么脆弱?
贾永成提供的这两段视频,在情感和道德上激起了轩然大波,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情,但在法律上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终身禁监。
季鱼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像被雷劈中,呆愣地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俊脸。
海坤表情平静如水,似乎也在看着她,隔着屏幕。许久以后,他被两名穿制服的男人带走。
季鱼瞬间惊醒过来,发疯了一样跑出房间,一口气跑到会场门口。
会场门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一群记者,围着傅远在做采访。
季鱼冲过去,抢过来一个镜头:
“他就是斋藤次郎,他才是主犯,你们不要相信他在这里胡说八道!”
“小姐,你是法盲吗?凭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就能证明傅先生是斋藤次郎?”
一个懂中文的外籍记者,用标准的中文反驳她。
旁边很多人附和。
季鱼情绪愤怒,一一反驳她们,看到海坤从里面走出来,她突然安静下来。
两个人对视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海坤身后的人催促他离开,他转身之际,季鱼脱口而出:
“坤,我是鱼,你要带我回家。”
“”海坤脚步顿了片刻,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季鱼跑上前几步:
“我会等你的,等到死的那一天,等到下辈子,也要继续等,一直等到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季鱼说出这句话以后,心里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悲痛,忽然消失了。
海坤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回头。
季鱼没有再追,也没有再去跟人争辩,更没有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以后,才转身。
她身后站着一排的人,郑淙,郑敏,贾永成后面还有什么人,长得有点像傅远,她还没认出是谁,眼前一黑,身体迅速往下滑。
郑淙和贾永成同时跑过去扶她,郑淙脚长手快,一把将她抱住,发现她已经晕过去。
郑淙把她打横抱起来,其他的人,有叫她名字的,有打电话的,也有叫救护车的,总之,乱成了一团。
这一切,落在正接受采访的傅远,也就是黑鲨眼中。
黑鲨看着他们一群人大呼小叫地离开,嘴角扬起一丝诡秘的狞笑。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也没能彻底把海坤推向死刑,但现在的结果也勉强能接受。
如果不是那个狗杂种临时抽疯变卦,结果会更完美。
他一定要剁了那个疯子!
还有那条该死的白鲸,这次他一定要活捉了它,剁成肉泥喂鲨鱼!
黑鲨回到蓝鲸洞,让达格把枇杷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