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方入座,窦丞芳就对着江春笑了笑,还见他隔着桌子与元芳点过头,江春只瞧动作就觉得兄弟俩不简单。
  倒是在另一桌上见了“老熟人”杨留芳。
  江春并未先见到她,是开席了觉出道火热视线在自己身上,悄悄找了一圈才发现是那神色复杂的杨留芳,已经梳了妇人的两把头,衣裳也颇为老气,倒是又成熟了两分。
  众人觥筹交错之间,各色菜品一一上桌,江春秉着“少吃多观察不说话”的原则,慢慢的也倒吃了五六分饱了。
  老夫人也不重规矩,不消人伺候,偶尔带头说两句话,倒也无妨。
  突然,江春正悄悄观察着,就见阿阳从花厅门口颤抖着身子进来。
  是的,是颤抖,是人害怕到极致而不受控制的身体抖动,这种动作在任何一个下人身上出现,江春都不奇怪,但她不一样,她是阿阳,是阖府最得邓菊娘器重的婆子,是跟着邓菊娘走过传奇一生的人物。
  而且江春还眼尖的发现,阿阳面前淌了两股泪痕,眼角红得不像话——定是有甚大事发生了!
  想到此处,江春手中的筷子就顿住,只竖起了耳朵,等着她来到老夫人身边,弯下腰颤抖着说了句什么,老夫人手中的酒杯就“啪”一声碎在了地上。
  江春隐约只听清两个字——“薨了”。
  江春如遭雷击!《礼记·曲礼》有云:“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第109章 薨逝
  且说连同江春在内的窦家众人,正觥筹交错着,恰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忽见阿阳老妪颤抖着身子红着眼,进了花厅,俯身与窦老夫人耳语了一句甚,老夫人手中的酒杯就“啪”一声碎了。
  江春隐约听见“薨了”两个字。
  《礼记·曲礼》有云:“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能用“薨逝”的,不是皇帝,只能是后妃、皇子和亲王。
  而能让阿阳哭红了眼吓抖了身的,只可能是与窦家息息相关的人,要么窦皇后,要么大皇子!
  江春如遭雷击,手中筷子险些握不住。
  老夫人嘴巴微微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众人这才觉出不对劲来。元芳率先反应过来,起了身一个箭步来到祖母身边,紧紧握了她枯瘦的手。她身旁紧挨着坐的淳哥儿,虽未再被吓哭,但也被吓得眨巴眨巴睫毛,睁着无辜的大眼茫然四看。
  江春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将他推进身后兰燕嬷嬷怀中。嬷嬷抱紧了孩子,动也不敢动一步。
  而毫无防备的,门口就闯进来一个小黄门,不,其实也不该叫“小黄门”,只有年纪轻、品阶低,甚至无品的小太监才叫小黄门。而眼前冲进门来的这位,虽穿着最低等的灰色内侍服,一样的面白无须,但三十几岁的面上却是一副成熟的、精明的气质……以及掩饰不住的悲伤与惶恐。
  门口婆子唧唧喳喳叫着要拦住他,嘴里骂骂咧咧着“你莫急,咱们宴还未散哩”。
  窦宪见了他那身衣裳,还道是来讨彩头的小太监,正要发火,不防见了他面貌,忙吓得抖了声音巴结道:“林统管,不知林统管大驾光临,皇后娘娘有何懿旨,你使个小黄门来就是了,大节下的,哪能麻烦了你亲自来跑这一趟……”说着就要唤人给他上茶。
  哪晓得那“林统管”眼角都不扫他一眼,径直奔着正中央的窦老夫人与元芳而去。直到了二人近前,才哽咽着说:“老夫人,二郎君,大皇子……薨了。”
  “啊!”——这是小秦氏的惊呼。
  “甚?你说甚?大皇子怎了?”——这是反应不过来的糊涂蛋。
  而丞芳与立芳兄弟两个也是收了面上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江春忙不得多想,只注意着厅中祖孙二人。老夫人仍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微微张了嘴巴,眼珠浑浊得已经分不清黑白二睛了,只余数行浊泪漱漱的往下淌。元芳过了最初的错愕,只剩伤痛与担忧,紧紧握了老人枯手。
  林统管说过这么一句,又凑近元芳耳旁,几不可闻的说了句甚,然后江春就见元芳愈发掩饰不住的满目伤痛,以及愤怒。
  直到那位林统管匆匆来匆匆去后,花厅内众人仍未反应过来。窦宪似懂非懂嘀咕着“大皇子怎就没了”“皇后娘娘这是何意”“怎好端端个人说没就没了,今日还是中秋佳节”……
  “滚!”
  这是老夫人自闻了噩耗后说出的第一个字,冷静而又崩溃。两个背道而驰的词用在此刻的老人家身上再合适不过。
  窦宪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老娘,刚要张口反驳,小秦氏就知机的拽了拽他袖子,两个庶子也在忙着给他使眼色。
  元芳只厌恶的望着他,这位靠着老爹性命与妹子委屈,在东京城内耀武扬威了十几年的安国公……有他这样的当家人,窦家不亡才怪。
  元芳歉意的望了江春一眼,对着门口的窦三使了个眼色。未待江春反应,窦三就进来说了句“春娘子这边请”,顺带将淳哥儿也一道请走了。
  众人皆知老夫人“滚”字一出口,身子自是无事了的,江春亦不想在此时待在窦家,好似旁人家在办丧事,而她还要去做客一般……她做不出来,只与窦三招呼过一声,多的一句也未打听,目不斜视就出了窦家门。
  她知道,窦家与皇帝那场早就开始了的战争,从今晚开始白热化了,京城势必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了。
  小小的卑微的她,甚也做不了,她甚至连大皇子死因都不知……她想做局外人,但她放不下元芳,元芳必将是这场战争中冲锋陷阵的头一人,那是他身为窦家人的使命与骄傲。
  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爷能站在委屈了的这一方,委屈了一辈子的邓菊娘,不幸了半辈子的窦元芳,委屈了十几年而今又丧子的窦淮娘。
  老天爷令他们受了这多委屈,江春只得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老天爷不会再亏待他们了。
  她浑浑噩噩的回了学里,那里还有未尽的热闹气氛,少男少女们嬉笑玩乐着,不识愁滋味的谈天说地,挥斥方遒,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已为他们所拥有……却不知,在那高墙之内,一个女人,刚刚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一个处处受排挤的家族,刚刚失去了他们的“希望之星”!
  江春再一次赤|裸裸的,体会到了这世界的残酷与无情。
  她麻木的洗漱过,书也不再翻一页,躺床上却又睡不着。元芳祖孙二人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总在她脑内挥之不散,她怎睡得着?
  她相信,今夜东京城内失眠的人不知凡几。
  但她实在精力有限,心内虽担忧着元芳,却也晓得他不是甚冲动无脑之流,至少目前这几日是不会出意外的,想通了这一层,夜深了也就睡着了。半夜醒来,似是听见了甚钟声一般,但又不真切,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翌日,她又早早起了,以为昨晚真响过钟声了,那就是全城皆知大皇子薨逝了。
  谁知她试探着出了学馆门,居然未受阻拦,上了朱雀大街,也未见甚不同之处,熙熙攘攘的买卖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直到用过早食,到了学舍,她也未从同窗面上看出甚来,总不能懵懵懂懂跑上去问人家“你知道大皇子薨了吗”……好在不消好久,胡沁雪也来了学舍。
  “春妹妹,这几日咱们一处也不可去了,定要规规矩矩待学里了。”她有些沮丧不能出门了。
  江春装作不解的样子,她四处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这边,方压低了声音道:“昨晚,宫里大皇子薨了!”
  江春忍住心内复杂,望了眼周围尚不知事的同窗们,沁雪误以为她不信,轻声道:“我昨晚歇在祖母院里,亥时三刻被祖母房里吵醒的,我三叔亲口说的,准没错……他亦是那时才从宫内回来。”
  亥时三刻胡叔温才到家,而窦家的消息则是酉时初得的,中间这整整两个时辰的功夫……可以做许多事了。
  果然——“我在隔壁悄悄听了两耳朵,大皇子是近酉时才没的,宫里立时就封锁了消息,一众文武官员被困在宫里……若非寿王求情,恐要在宫内过夜都不定哩!”
  “只是……你说奇怪不奇怪,好端端的大皇子,只落马了十日,怎说没就没了?不过皮外伤而已,哪有恁容易死人的……”说到后头,她只将声音压在了嗓子眼儿。
  江春觉着手心出了层汗。
  怪不得昨晚见那太监既是统管太监,却又着了小黄门衣裳,赶得匆匆忙忙,原是一出事就乔装改扮跑来通风报信的。而官家将宫内封锁了,就是不想外头人晓得这消息……尤其是,窦家。
  她未曾见过那位大皇子,只听传闻是个文韬武略的少年,宅心仁厚又不失果断强硬,不止一众新贵之家拥戴他,就是有几家豪门大族,亦是看好他的。
  江春未见过他高矮胖瘦,仅有的对他的认识皆是从同窗嘴里听来的,她甚至都未听元芳或窦老夫人提过一次。但能得这般好名声的少年,可能也是真的优秀了吧,好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
  她无法想象,窦淮娘这一夜是怎过的,窦家是怎过的,窦家与皇家这场战争,注定了会是惨烈的鱼死网破……除了盼着元芳好好的,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她不知还能怎样。
  而就在用过午食后,她刚回到学舍,大皇子薨逝的消息终于在学里散开,有说是落马后情志抑郁而终的,有说是外伤调养不当本虚不固的,有说是误食毒物而死的……不管怎说,太医局里的少男少女们,对于大皇子的死因议论始终停留在“直接死亡原因”的层面上,或许有阴谋论的,只是未说出口而已。
  具体怎死的,自戕还是谋杀?原因为何?凶手何人……官家未给出个准话。
  而流言蜚语、以讹传讹的厉害,江春已经领教过了,她不想再从外人嘴里知晓窦家之事,想着散学后总是能见着他的,届时当面问他。
  她以为,作为窦家人的他,定是知晓了原因。
  待好容易熬到散学,等到太阳下山,她紧赶着去了迎客楼,直到天黑,也未等到元芳。
  叶掌柜也没了前几日的悠闲,连同着,那位走路带风的老白也不见了。叶掌柜的说法是“全听相公吩咐”,答非所问。她想要再细问,但他一副沉痛着不欲多说的样子,令她将要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
  她只得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总是能听到消息的。
  八月十六,江春未等到窦元芳,却等来了宫里说法,关于大皇子薨逝的说法。
  原是大皇子自八月初六落马后,调养不当,被身边人纵着吃了酒,七八月份暑湿伤风最是难好,那酒食与暑湿混夹一处,蕴热于内,反倒咳起来,咳出腥臭浓痰不少。窦皇后晓得后大发雷霆,责骂了几句。
  而那醇厚孩子,为了惩戒自己,居然就在露天院里跪了大半夜,直到昏倒了才被扶起来,到了十五那日就发起热来,前几日内湿化热,连着后头的伤风化热,咳得厉害,于宴上吃了些辛热滋补之食,连着咳出几大口青绿色的稠痰……咳着咳着就这么没了。
  其实用江春的理解,就是伤风感冒与暑湿感冒夹杂,引起的肺部感染……可能是器官衰竭最终导致的死亡。
  但她也知道,若只是伤风感冒引起的简单的肺部感染,太医局与医官局恁多良医名医,不可能会控制不住,除非是一心寻死,不然不可能死于肺部感染。他还恁年轻,文韬武略,身强体壮,怎可能就耐不住了?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怎可能就要寻死?
  除非是有人动了手脚,而只要是当时封锁了消息,后头准备一番才来“公关”的,那都不是最真实的情况了,甚至与所谓的“真相”,早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寻常人的第一怀疑对象是杨贵妃,但江春总觉着事情不是恁简单。
  果然,才半日功夫,京里关于杨贵妃残害大皇子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是相信的。毕竟宫里除了正宫皇后,就她份位最高,又有两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傍身……没了大皇子这位嫡长子作绊脚石,她就是最大的赢家。
  果然,十七那日,听闻官家就于宫闱之内训斥了杨贵妃,而在朝堂上则罚了承恩公半年俸禄。这般不痛不痒的处罚,以窦家为首的新贵们自是不满的,但下头小老百姓哪管那些,仿佛就真的坐实了是杨氏一党残害皇嗣了。却无人去深究……若真如此,可是罚得太轻太失真?
  江春冷笑一声,觉着这几位做戏倒是做得全套。
  八月十八,秋天也算过了一半了,江春不知金江是甚光景,但大体也能猜到怕是开始打谷子了吧,地里包谷也能收了吧。而在汴京,十八这一日的中午,她刚用完午食回来,就听了个令她心惊的消息。
  皇后娘娘“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于殿前失仪,念其丧子之痛,于宫务疏忽上暂可不究,收回其金玺,以观后效。
  没了金玺,这皇后之位也算摆设了。
  江春不知窦淮娘到底如何“不贤”,如何“失仪”了,官家居然决绝至此,好似刚死了的儿子是她一人的,与他这位父亲无关。
  天家无情,果然不是她能想象的。
  当然,这一日,她也未见到元芳。
  准确的说,是接下来十几日,她都未曾再见到窦元芳。随着窦皇后被收回金玺,京内局势仿佛一夜之间紧张起来,皇城兵马司将全城戒严了,借着由头今日搜捕甚“要犯”,明日捉拿“细作”的,持续了百年来的“夜市”也被取消了,天一黑就宵禁。
  那皇城兵马司是直接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他们在搜“要犯”,江春第一反应就是元芳又怎了,将她生生急出满嘴的火炮,直到下午寻了由头特意出去过一趟,才晓得这次捉拿的真是辽国细作,与元芳无关。
  因着赵学录特意交代过众生,若无必须事宜,还是莫出门的好。她已连着十几日未得出门了,好容易出来一次见了素来门庭若市,座无虚席的迎客楼,居然也没几个人了,青天白日的街面上行人亦不多。
  这是又生了甚她不知的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