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按理说,汴京若真有大事发生,学里应该是会有消息的,但她日日拉了胡沁雪四处交游,也未听见甚大事,顶多就是官家给已逝的大皇子追封了“景东王”罢了。
  江春不知旁人怎想这“景东王”的名头,或许定会有人觉着是荣耀罢,但江春相信,窦家人也会如她一般觉着这三字满满的讽刺与屈辱。
  概因赵德芳之后,数代官家在登基前的封号,六个里头有三个是“景东王”,剩下三个就是早已钦定好的太子了。现今官家未登基前也是得过这封号的……在许多人眼中,这封号含金量不亚于“太子”了。
  他现在将这不亚于太子的封号追封给了刚死的儿子,就是在明晃晃的向窦家挑衅:看吧,我大儿子,你们的好外孙,在朕心目中就是比不上太子,他到死也只能得个屈居太子之下的位子。
  学里众人议论纷纷,江春冷静的望着少男少女们不识愁滋味,他们更多是在感慨官家的宅心仁厚,惋惜大皇子的英年早逝,都说“若大皇子健在,说不定就能得承大统了”……江春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大皇子虽得追封了个王位,但尚未成婚,膝下空虚,无人扶灵守孝的,又不是帝后之尊,亦无全城哀悼、举国皆悲的尊荣,只过了丧礼就渐渐淡下去。
  直到进了九月份,关于大皇子薨逝的议论才渐渐平息下去,皇城兵马司对全城的戒严也解除了,宵禁虽然取消了,但夜市却是再也不复往日热闹。
  老百姓历来对这些大事是最有敏感预见的,就如海啸地震来临之前,最先“拖家带口逃命”的总是蝼蚁畜生……就算是有再多的银钱可挣,大家都只留家观望。
  学里仍然不好出去,江春也不知窦家情况,只重新缴了伙食银子,在学里吃起寡淡的饭食,表面安安分分,内心却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度日如年。
  每日都盼着能有消息,又怕是坏消息……倒是还不如没消息,可算作好消息了。
  终于,在九月十六散了午学后,有个小丫头在门口道寻她,她有预感怕是元芳在等她,忙不迭的就跟了出去,果然走过七弯八拐后,终于在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普通院子里,见到了窦元芳。
  憔悴的窦元芳。
  他仍穿着那身绛紫色衣裳,一样的高高瘦瘦,或者说更瘦了,若非肩腰架子还在,定是撑不起那身衣裳的。江春刚要问为何一整个月都见不着人,叶掌柜也不与她说实话,见了他眼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只觉心软异常,要出口的话转了个弯。
  “窦叔父,最近可还好?”问完又觉得是废话,满东京城的人都晓得窦家这一个月不好过,尤其是他这棵顶梁柱了。
  为了补救,她又问“窦家祖母可好?”
  元芳只长长叹了口气,未直接回答她问题。
  江春眼巴巴望着他,只觉那口气长得仿佛没了尽头,就似过了一个秋天般,连带着她也觉得累起来,抑制不住的想要打个呵欠。
  “怎么又叫叔父了?”
  嗯?
  江春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起中秋那日,窦老夫人叫她改了口唤他“哥哥”……这都多久的事了,经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她哪里还想得起来?
  他……倒是记性好。
  她不好再开口,总觉着这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弥补不了窦家人的心痛,做不了感同身受,只能尽量不惹人烦了……就只静静在他对面站住。
  元芳却是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开口。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仍然不见她开口。
  再看一眼,江春终于发觉他不对劲了,这是在看我做甚?她低头将裙子打量了一遍,也未见任何不妥。
  “为何不唤我‘哥哥’了?”
  ……
  江春哭笑不得。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纠结个称呼问题,是他已经胸有成竹了?还是心太大?
  江春抬头看他眼睛,见眉心川字纹愈发明显了,想到她听过的那些“命理之说”,安慰道:“元芳哥哥切莫忧心太过,上天不会亏待窦家,不会亏待你的。”
  为了表达决心,她又定定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道:“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一定要说。”
  果然,他眼里就慢慢溢出了丝丝笑意,也是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江春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侧过眼目,将视线落在他鬓角……却如遭雷击。
  他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现在居然有了缕缕银霜!
  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才三十岁不到,怎么可能……
 
 
第110章 托付
  江春不料居然在元芳右侧鬓角见了白发,他才三十岁不到,放现代也就大学毕业的年纪……这一个月对窦家来说,是何等的难熬与委屈?
  她只觉心酸异常,那几根半白的头发,似几棵刺头般戳着她的眼,将眼睛都戳酸了……她好想抱抱他。
  她几乎不曾犹豫的伸出左手,一把就拉住了他的右手,只可惜她手太小了,仅能拉住他的小手指和无名指。
  元芳手上一软,感觉到她拉着自己,下意识的就心内一软,大手稍微用力就握住了她。
  在这个渐渐转凉的秋日傍晚,两人似乎是为了给对方鼓励,都微微用了力的握对方的手……今日,将是他们日后回首都觉意义非凡的一日。
  东京城晚秋的风愈发凉了,江春急着出门,尚未来得及加件厚衣裳,现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倒是冷得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
  元芳责怪的看了她一眼,还是那身湖蓝色衣裙,也太单薄了些……他忙牵了她手,快快的进了屋。
  屋子还是那再寻常不过的民居,元芳放开她手,亲自倒了杯热茶与她。那暖融融的茶盅才入手,江春就觉着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正要开口道谢,却又想起来,他已不是她的“窦叔父”了,好似不消那般客套与敬畏。
  但……他们现在是何关系,她又不好意思细想。
  自他受伤后,两个谁也未提出确立关系的要求来,就似上辈子的她与初恋男友一般,自然而然就在一处了。他都未说过喜欢她,她就与他牵上了手……这种水到渠成的关系,刚开始还会令她沮丧,好似她天生就是没有被表白的命一般!
  元芳见她天马行空,不知又想到何处去了,皱着眉道:“莫愣着,快将这热茶吃了,暖暖肚子。”
  江春听话的喝了小半杯下肚,暖暖的茶水带着热气在她胸腹间徜徉,她只恨不得舒服的叹口气……但想到现今局势,那股舒服与心满意足又只好似昙花一现。
  “窦……元芳哥哥,窦家祖母可还好?”老人家遭遇这轮番打击,不知可还承受得住,若身子不好,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是义不容辞的。
  “尚可,我姑姑的事她已预料到了,只是,大皇子……”那股悲伤令他继续不下去了。
  江春理解的点点头,从老人家接二连三进宫请命,她就晓得她定是下好全身而退,甚或背水一战的决心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竟狠心至此。”元芳叹息着说出来。
  江春晓得,那个“他”是皇帝。
  “那你,打算如何?”江春终于问出了这句,冒着被他拒绝回答的风险,鼓足了勇气。
  元芳定睛望着她,见她抿着嘴角小心翼翼,笑着问:“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只是龙潭虎穴,我等唯有背水一战……你怕麽?”
  江春不曾犹豫的点点头。
  怕他看不出来,她又使劲捏着他无名指,微笑着道:“我不怕,上天一定会站在你们这头的。”
  元芳望着她那认真样子,微红的粉颊,黑白分明、顾盼神飞的杏眼,只觉着有些心热,怎会这般好看?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江春面上被他粗糙的掌纹与老茧刮得有些不适,微痒不疼,她微微皱了眉,嘟囔着嘴巴道:“元芳哥哥,疼。”
  元芳被她那娇嗔的语气弄得身上发软,手上却是愈发又抹了一把。江春越发不舒服了,嘴里嘟囔着避开了去。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元芳回过神志,道了句“进来”,就见叶掌柜提了食盒进门,还对着江春招呼了一声,才端出一大海碗的面来。
  直到热气腾腾的面放桌上,见江春仍反应不过来,只当是晚食,还疑问“元芳哥哥用过晚食了?”元芳不自在,右手握拳虚咳了一声,道:“今日是你生辰,若在金江,你家里人定要帮你做生日的罢?今年就由我为你做吧。”
  原来是长寿面。江春有些眼酸,这风雨飘摇的一个月,她都忘记已到自己生日了,待过了今日的十三周岁,她就算十四岁了。
  而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年了。
  他又拉了她的手,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把筷子递给她,眼含期待:“尝尝看罢,京里迎客楼煮面的手艺,与金江的可有区别?”
  江春见他又在无话找话,倒是心下感动,接过筷子就吃起来。也不知是热气腾腾熏得,还是怎的,她居然觉着眼眶微微湿|润,这家伙虽然直男起来令她气断肠,但爱护起人来,也是无人能及的。
  “嗯,你真好”江春含含糊糊的说了句,管他听清不曾。
  元芳隔着腾腾热气,坐她对面,难得未皱眉的望着她。
  但那碗面实在太多了,碗又大,面条打得又结实,本就不喜吃面食的江春,硬着头皮吃了小半碗不到,却也实在吃不下了。但想到是元芳难得的一片心意,浪费了又可惜,只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元芳倒是晓得她意思,无奈的摇摇头,嘴里责怪了句“怎就吃不下了,才吃那么点,怪不得长不高哩”,手里却拉过碗筷去,就着她吃过的筷子吃起来,心内有些窃喜:又算是同食了。
  江春本意只是想说自己吃不下了,能否不吃了,哪晓得他却会错了意……倒是个爽快人,一点儿也不墨迹……反正浪费可耻,刚穿来那几个月,她可是连面都吃不上的……嗯,人要忆苦思甜,嗯,对,就是这样!
  元芳吃起来就没那般秀气了,稀里哗啦三下五除二,大半碗面就没了,居然还意犹未尽的端起碗来,连碗底的汤汁都喝得一口不剩。
  江春难得见他这般“糙”的样子,颇为惊奇道:“很好吃麽?”心内后悔自己怎不多吃两口,光看他吃倒是还当人间美味哩。
  元芳还端着空碗的手就有些僵硬,另一手摸了摸鼻子,犹豫过一瞬才道:“嗯,尚可,今日这面倒是和我口味。”怕她不信,他又加了句“委实也有些肚饿。”
  江春点点头,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最喜软面的?今日这面明明还不够软和,她吃着都有些硬……怎还合他口味了?
  真是个怪大叔。
  而她眼中的“怪大叔”却又自若的将碗筷收好,整整齐齐的放进食盒,江春愈发奇怪了,他可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公子,怎还会做这事体,恐怕就是江老大也不定会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罢?
  “元芳哥哥,你为何会做这些事?”
  “嗯?”他不明所以。
  江春指指食盒,他反应过来,有些懊恼道:“不过是些小事罢了,以前在军营甚事未做过?”
  江春来了兴趣,问他以前在哪儿入的营。
  原来他当年未成亲前,曾在西北武功将军手下做过都尉,后来在与西夏人的数役中屡获战功,在京内都是名声颇大。只不过,老早就订好亲的大理郡守家姑娘到了及笄之年,他不得已回了汴京成亲……当然,成亲这一段他未提,是江春自己推断出来的。
  后来见他在西北与高家关系日渐密切,官家又忌讳起来,但他身上委实文武功夫不凡,一心想要弃用却又无人可替,只得效仿太|祖,将他这颇有威望的干将调到辽北去,总之“人走茶凉”,将他的跟脚从西北挖走就是。
  他是君子,不可能指摘官家,但江春还是推断出大体情形来。说是战功,旁人只知荣光,却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来……用命换回来的荣光,皇帝说换走就换走。
  江春有个大胆的想法,那如果窦家最终要……他在西北已没了跟脚,哪还有可用之人?
  心内担忧着,面上就带了两分出来。
  元芳也明白她忧心,安慰道:“无事,不说高烨与我乃生死之交,就是威远大将军,亦是位好汉。”
  这“好汉”是指他英勇善战,还是他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接下来,她就听明白了。
  原是皇帝将他调至辽北,想要架空他,哪知威远大将军满门雄兵,皆是粗人,只信奉实力,拳头硬、本事好,那就是辽北军人人拥戴的。况且,不说元芳本身的军事才能与人格品性得他们欣赏,就是女婿一家的面子也要给,他在辽北倒也与威远将军一家颇为融洽。
  听他话中意思,若真有兵戎相见那一日,高家与威远将军都是与他一条船上的……这算是他真正的老底了吧?
  还不止于此——“后来从辽北归京,去过威楚府补武学半年,家中祖母身子日渐不用,请旨将我调了回来,大理段家也使了把力,令我得了个‘云麾将军’的虚职,在禁军中做个总教头。”
  又与那日那英挺少年放她行对上了,他这般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不消使甚阴谋手段,能得了旁人爱戴,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那届时……”
  “嗯。”
  两人仿佛打哑谜似的,将窦家最后的底牌也交代了,二人均松了口气。元芳想的是,把她当自己人的感觉挺好,而江春则是晓得了他果真不是以卵击石,届时到底谁是卵谁是石还未知呢。
  她真荣幸,能识得他这般伟男子!她只觉着此时的自己,心是热的,浑身充满一种窦元芳带给她的自信与骄傲……当然,这种自信与骄傲终将会伴随她的一生!
  二人面对面坐了聊半日,江春再次吃下了半杯茶水,元芳摸着茶壶早不热了,不再给她倒水,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着的物件递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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