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江春紧绷了半日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眼里也跟着有了笑意。
  邓菊娘在旁得见,亦是欣慰不已。她的孙儿是世间最顶天立地的男儿,终于是遇到世间最好的女子了。
  “祖母,你们出来了。娘娘如何了?”元芳迎上来问。
  “暂时安歇了,只明日再看。外头风大,你怎就来等着了,你祖母我又不是吃人的老妖精,哪里要你这般护着人家……”
  江春脸颊发烫,心内大窘:有个异常开明,时常以打趣孙子为乐的老祖母……真的会害羞啊!
  元芳面色黑红,也看不出窘迫不曾,只神色却仍是一本正经,扶着她们上了马车,他骑了马跟在车旁,慢慢朝城里东北方向而去。
  刚坐上马车,因着想起家中诸事,高洪舅舅音讯全无,江春|心内被打趣而生的害羞早已烟消云散,愈是近年关,心内思念愈甚。早知舅舅这趟门会出得这般杳无归期,她当日为何要与他赌那气?
  在舅母逝世这一事上,其实他与高力一般,亦是受害者,都失去了这世上最重要的女人。
  突然,车帘子一动,车内光线一暗,江春身前就多了堵肉墙。
  “可是饿了?再忍忍罢,就快到家了,点心是冷的,你莫馋嘴。”即使是关心人,亦说得这般……不中听!直男真是够了!
  江春忍了忍,才憋下心头那口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恼的感觉来,回了他一句“我才不馋哩”。
  哪知语气里带了两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像小儿吃不到糖的撒娇,总有种天然的稚气在,尤其是那红艳艳嘟在一处的嘴巴……窦元芳只觉着有些口干,懊恼出门前该吃杯茶水的。
  想到茶水,眼神就落到小桌上,伸手摸了摸早已冰凉的茶壶肚子,皱着眉道:“怎又吃冷茶水了?”
  江春不明所以,她自上了马车就在出神,哪里有空能喝上半口水?
  元芳见她因诧异而微微张着的小嘴,唇上还泛出微微水光来,似是才吃过甚润口之物,不是茶水,点心盒子亦未动过,那是吃了甚?想着就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江春抬头,见他双眼发直地盯着自己,居然还咽了口水,心念电转间,想到那日在暗室内的心猿意马,忙不自在的侧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心内却在暗骂:这王八蛋,还在大马路上呢!难道真是鳏久了?动不动就双眼发直,刚开始的正人君子样都哪儿去了?
  哪知她侧过头去,正好将那截儿细白如美瓷的玉颈显露无疑,在昏黄的油灯里,仿似隐隐闪着一层柔光,吸引着他想要不断靠近,从上头汲取点什么。
  于是,江春就见他的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向她靠近……外头踢嗒的马蹄声仿佛都消失了一般,江春只听见自己异常紧张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吁——”
  车把式停了下来。
  “相公,咱们到家了。”
  车内无声无息,车把式疑惑:自家二郎不是进去一会儿了?有甚事也该说完了罢?
  狭窄的空间内,落针可闻。江春见对面男人明显的懊恼神色,心内憋笑,轻咳了声,提醒他:“元芳哥哥,咱们到了。”
  窦元芳咬咬牙,忍下心尖悸动,暗暗将外头车夫记在心内,明日就要换个有眼色的来……哪里还想得起来,顺着梁门大街往东北角来,本就没多远,就是乌龟爬也爬到了。
  江春忍着笑意,率先跳下车去,前头老夫人已经在阿阳服侍下下了车。见她们视线落在身后的元芳身上,江春又是大窘,红着脸上前去跟在二人身后。
  邓菊娘了解的笑笑,见孙子不甚畅快的神色,善解人意道:“人老了,稍微动动老胳膊老腿儿的就累得不行,祖母先回去歇了,元芳你领着春儿去用晚膳罢。”
  又向江春解释了两句:“春儿莫拘束,委屈你跟着你元芳哥哥去,他会陪你用膳,晚间就在祖母院中歇息罢,明日咱们再进宫去。”
  直到已瞧不见老人家背影了,江春才愣愣的由窦元芳领着,回了他院子……有一位开明过头的祖母,她总有一种要羊入虎口的预感。
  不过,她预感虽未错,在饿狼窦元芳的虎视眈眈下慢吞吞数着米粒用完了满满两碗饭,喝过一碗汤并塞下无数青菜后……淳哥儿来了!
  看着淳哥儿问这问那,“姑姑长姑姑短”的唠叨,将她哄得喜眉笑眼……窦元芳只觉心烦意乱,要是在马车里能亲一口就好了,哪怕只是一口……遂下定决心明日定要这小子好生读书了,整日想着找姑姑,想姑姑的,哪里像他窦十三的儿子?
  当夜无话。
  翌日,天色将将放亮,邓菊娘领着江春又进了宫。
  好生休息过一晚,又还正是风华正茂之年,窦淮娘面上苍白渐渐转好,眼下青黑也散了去……众人跟着又松了口气。
  江春切过脉,沉而有力,余症皆消,听闻娘娘昨晚未曾用过饭食就歇下,今晨倒是早早就饿醒了,腹中空空,纳食渐增……郁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江春照着清代傅青主的温土毓麟汤,加上菟丝子、当归身、白芍等几味益阴养血补肾药,作安胎之用。
  刘院判瞧过也点头称赞,宫人才照着方子从坤宁宫库房取了这几味常用药来,慢慢煎煮上。
  江春又陪着窦淮娘说过几句闲话,待药上来,伺候着她喝下半碗,守在床旁,见她并无不适,这才将心落回原地。
  此后半个月,直至过年,江春都是日日歇在窦家,天未亮就由邓菊娘领着进宫请过平安脉,有需要则耽搁一刻钟调整方子,无变化则续服前方,完了再出宫赶晨学,单数日又继续在熟药所坐堂……如此“半工半读”的,只觉片刻闲暇皆无。
  时光飞逝。
  过完第一个异乡的年,学里内舍班的课程愈发繁重了,江春每日花在上头的功夫比县学三年翻了个倍,好在她坐堂病人每日也就“小猫三两只”的,带着书去瞧倒也方便。
  自打入了春日,天气渐渐回暖,冰雪融化,万物复苏,自然界又开始桃红柳绿起来……赵阚虽然并未跟随着世间万物醒来,但内有窦淮娘主持朝政,窦元芳守着京城,外有与窦家同气连声的高家、刘家坚如堡垒,除了西南一带不时会受几支夷人侵扰,就是东南福建一带,自打天气回暖,来了两次东洋人。
  大宋东京城内却是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各官邸内眷,自入了春,今日张家赏桃花,明日李家品海棠,后日王家赏茶花的……后宅女子倒是不愁乐子。
  而窦家自是炙手可热,被各家争相着邀约自不必说,因过年时江春被邓菊娘带在身旁教导中馈的事,不知被哪个传了出去,现今人人都知她怕就是窦家未来的女主人了……连带着她也成了东京城闺阁女子争着结交的对象。
  只是苦了江春,以前只在金江种地养猪,后来条件好了亦只埋头苦读,哪有与这些千金小姐虚与委蛇的经验与本事?每次旁人一邀约就是头疼脑热推脱过去,实在推不过就只得硬着头皮去,遇着胡沁雪与高胜男还好,若她俩也未去,只得一人枯坐到宴散。
  每次回了学里,只觉着身心俱疲,头大如斗,宴上众人对她的鄙视,她哪里不知?硬逼着人家从小金尊玉贵的小姐姐与她个农女谈些吃喝玩用……她也知是难为人家了。遂也尽量不出风头,少说话,多观察,只有旁人问到了才会低眉敛目回一句,倒是给人留下了“木讷少言”“体弱多病”的印象。
  京内妇人皆流传着“窦家未来媳妇儿是个木头美人”的话,传到秦家去,就有人呵呵冷笑两声。
  自入了春,江春每半月进宫一次,为窦淮娘诊脉。宫内御医怕担干系,尤其是现中宫娘娘这一胎金贵无比,不敢求功,只求无过,纷纷主张着吃些参芪虫草补益胎元的。
  江春见她五个月后就吹起气球的肚子,唯恐补益太过,胎儿过大,生产不顺,忙阻止了。只建议每日少量补些富含微量元素的食物,清淡平和的水果也吃不少,日日坚持着锻炼,宫内能走则走,尽量不乘步辇……故到了七个多月,淮娘虽朝务繁重,但气色却是极好的,走起路来虽不至健步如飞,倒也不消内侍搀扶。
  邓菊娘见了愈发放心,对江春愈发喜爱,恨不得日日留了她在府内住着,每每无人时,都要与阿阳感慨,若真能让她常住府里就好了……惹得阿阳打趣“可不就要成一家人了麽”,因开春后她就代老夫人往金江去了一趟,拜见过江家众人,与他们讨了准话来,待天气热乎些就要阖府进京来的。
  江春倒是不知这般安排省了她好些口舌。
  其实邓菊娘比哪个都清楚,既然铁下心来走这条路,淮娘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得成为窦家的倚仗,而淮娘的孩子也必须有几个真正信得过的窦家人作依仗……元芳与江春她是放心的。
  但小字辈里淳哥儿……唉,老人家也只能叹口气。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晓得,说好听些是性子软糯,宅心仁厚,做个富贵闲人尚可,若要当门立户……她半生人已吃够了糊涂蛋张宪的苦头,赶鸭子上架不止毁了鸭子,连那架子也保不住!
  他二人能多生几个孩儿才是万全之策。
  然而,江春现在还未及笄,谈何生儿育女?老人家又无奈叹了口气,只盼着淮娘这一胎能一举得男,日后窦家也能子子孙孙枝繁叶茂。
  可能是上天听见了老人的心愿,刚进了六月,还未正式热起来,在一个树上蝉声聒噪,塘里蛙鸣阵阵的夜里,窦淮娘发动起来。林统管与红姑守着窦淮娘寸步不敢离,只使了个小黄门出来请窦家人与江春。
  江春熬夜到子时,直待更鼓敲过,方收了书睡下,还未真正入眠呢,学寝司就来人将她唤醒,身旁跟了阿阳。
  江春见她焦急神色,估摸着窦淮娘也到日子了,忙抹了把脸就跟着她进宫。当夜的宫门极严,她们马车被探查了三遍才进得去。
  当然,还未待她们到坤宁宫呢,皇城上方就绽开了烟花……中宫娘娘诞下皇子了。
 
 
第127章 壁咚
  且说江春跟在阿阳身后,紧赶慢赶将将到了坤宁宫前,就闻“轰隆”的巨响,似地面皆被震动了一般,天空中绽开五彩缤纷的巨大亮光来。
  现在这几个窦家人行事历来低调,能让他们如此“张扬肆意”的定是件极喜悦之事……除了嫡皇子的诞生,江春不作他想。
  果然,阿阳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一眼,面上如临大敌之色就退去,换上轻松笑颜,甚至就是如阿阳这般的人物,亦难免露出一股得意来……终于能扬眉吐气的得意,身为窦家人的得意。
  江春与有荣焉。
  淮娘寝宫内,江春见红彤彤的小皇子被包在一块明黄色的锦布里,邓菊娘紧紧抱着那小小一个包袱,嘴里念叨着“幸好““幸好”,淮娘也笑得心满意足。
  她是初五晚上亥时二刻发作起来的,方到第二日丑时三刻就生下来了,倒是未受多少罪……小皇子算是大宋宣和二十三年六月初六生人。
  淮娘虽仍疲惫,但神采颇盛,见了江春,还招手唤过她去,拉了她手道:“好春儿,姑姑这次可就靠你了,真是姑姑的大功臣……你想要甚?姑姑都满足你!”
  自称“姑姑”,而非前几日的“本宫”……看来,这个儿子真的让她志得意满了,连带着人逢喜事精神爽。
  江春嘴上虽说“不敢”,内心却顺其自然的想了一想,自己眼目前学业按部就班,江家日子逐渐红火,与元芳感情日渐深厚……好像也无甚心愿。
  除了舅舅还未寻到,那狼狈为奸的二人还未伏法……这可算她一个心愿了。
  以窦淮娘手段与能耐,要找他们三人倒是不难……江春正想顺杆子往上爬,邓菊娘笑着道:“知道的说你做姑姑的对她好,不知道的还怕是你要忙着与我们春儿划清界限呢!莫说甚心愿都满足她的话,若她真说出个甚来你做不到,不得自个儿打脸了?“
  “要我说啊,你有这心思,不如待我外孙满月了,就下道旨意……”话未说完,红姑接过孩子,抱与了窦淮娘。
  江春却红了脸。
  她知晓老夫人说的“旨意”为何。
  “哦哦,娘的乖儿,这小嘴儿呶呶的,可是肚肚饿了?倒是比你哥哥还厉害,六斤六两,比你哥哥还重,长手长脚,日后定比你哥哥还高……”话未说完,已哽咽得双臂发抖。
  泪珠子顺着汗湿的脸颊,滚落胸前。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位母亲的悲哀,用现在的儿子来缅怀曾经的儿子,这股丧子之痛,只怕是终生难愈。
  宫内众人皆轻手轻脚,红姑哀愁地望了老夫人一眼,邓菊娘知晓,除了自己,哪个也不敢上去劝,只得伸了手接过她怀中新生儿,叹了口气。
  “罢了,往事已矣。这小子的名儿可想好了?大名儿也无我置喙之地,小名儿不如就叫蝉哥儿罢,金啊玉啊咱们也不稀罕……他倒好,正选在这蝉鸣阵阵的夏日里出来,说不定就生了张伶俐乖嘴,日后口舌厉害起来,怕是你也降不住!”老夫人转移话题。
  淮娘似乎是想到了日后儿子舌灿莲花的模样来,“噗嗤”一声就笑出来,附和道:“好!这小名儿好,有野趣,我也不图甚,只盼着他真能如那树上的蝉一般,居高饮露,正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日后与他表兄一般做个君子。”
  众人纷纷附和,也就“蝉哥儿”“蝉哥儿”的叫开来。
  “大名儿……我早想好了,也不必管宗正寺那头,明日知会他们一声,就叫赵灻罢,火上有土名灻(音赤)。”
  这位小蝉哥儿是皇帝赵阚的第十子,按齿序来排,将尚未成年就夭折的哥哥算在内的话,是第十一子,这“灻”字正好从了“火”字辈。火上有土谓之“灻”,意同“赤”,从大从火,寓意着极热极烈之势,必是纯刚纯阳之品。
  况且,从古人五行术数来说,土居中,为万物之母,火为阳,为万物生长之源,火奉土在上,即使它是万物生长之源,但仍尊母敬母……这或许是一位母亲最原始的愿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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