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真是个大傻子!
  江春生怕他如梦里一般看她不起,边看他眼色边试探着道:“我去熟药所坐堂哩。”
  果然,窦元芳面色立马黑了:“你去的哪一处?怎半夜三更才回?就不怕拍花子的把你拐走了?”
  江春|心内憋笑,又拿这个来唬我,能不能换个花样啊?!
  “还笑?果然是胆子大了,日后不可再这般深更半夜了……”
  “你元芳哥哥你来接我呗!”江春狡黠的眨眨眼,娇娇一句,将他絮絮叨叨的说教堵在了喉间。
  “好。”
  除了答应,他还有旁的选择麽?没有了,他就是见不得她娇娇弱弱说话,她那声“元芳哥哥”将他心内怒气驱得烟消云散,她那双狡黠的杏眼,令他欢喜得……恨不得亲她一口。
  真是拿她没法子了。
  深冬的寒夜里,街面上已基本无人了,一男一女紧紧牵着手,轻轻踩在积雪上,沿着笔直的朱雀大街,慢慢往太医局而去。
  腊月十三,是江春坐堂的第三日,经了前头两日的门可罗雀,她的内心用“心如死灰”来形容亦不为过。反正也没人,她放宽心的拿出书来默默看起来,桌上油灯倒是明亮,只是脚下觉着冷。
  好在杨掌事给她端了个炭盆来,就放在桌下烤着双脚,不消两刻钟,双足暖洋洋不说,就是诊室里也热乎起来了。
  除了自己白坐了三日,白拿了人家三百文钱未瞧过一个病人,江春深感内疚外……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江小大夫,您瞧瞧,这位老阿婆的病症您可能瞧。”张小哥引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进门来。
  那婆子见是这么位年轻小娘子,果然也不甚满意,但她那腰杆子委实是疼得受不住了,心想能来熟药所坐堂的,总差不到哪儿去,权当死马做活马医了。
  待她坐定,江春慢慢压下心中喜悦,瞧她神色焦躁,眉头紧皱,双目无神,眼下青黑一片……明显的没睡好,再联系她一进门就“哎哟”着的呻|吟声,定是因疼痛未曾睡好。
  回想将才在大厅里,张小哥牵着她,她一手背背后去扶着腰的动作……估摸着就是腰痛了。
  江春|心内有了谱儿,这才让她伸出手,让她搭上三指去,凝神片刻:这老妇左手关脉与尺脉皆沉迟,面色晦暗,是明显的肝肾不足之症。
  为了树立她小大夫的威信,江春也不问她可有甚症状,只盯着她眼睛问:“阿婆腰痛多久了?”笃定了她就是腰痛。
  老阿婆倒是诧异,惊奇道:“小娘子怎知我是腰痛病?”
  江春忍住前世“知无不言”的毛病,老神在在道:“阿婆且听听我断得对不对。”
  “阿婆平素常感四肢不温,手脚冰凉,浑身无力,身上困乏,尤其以腰间沉痛为主,夜尿频繁,喜暖畏寒,可对?”
  老妇人果然点头,满口道:“这倒是哩!买买撒!小娘子好生厉害,只把了脉就瞧出病症来。前头也瞧过几个老大夫,吃过几贴药,吃时是好端端的,吃过了又痛起来……哎哟喂,可折腾死老婆子了!”
  江春闻此言,心知这也是吃过不少药的老病号了,待会儿开方剂量要稍微大些才行了,嘴上却道:“阿婆口音略有两分耳熟,莫非是西南一带的?”
  因那“买买撒”表示“惊叹”的短语,无论前世抑或今生,都只有西南一带才这般说,准确来说是只有大理郡才这般,就是贵州川蜀都不兴说的……若非大理当地人,哪个会说这地道口音?
  而人在外,对于“老乡”总是天然的会有好感,江春|心内对这婆子就觉着亲切了,与她杂七杂八说了几句,说起她这病证来源来。
 
 
第125章 淮娘
  凡人都是这般的,出门在外,远在他乡若遇了个“老乡”,心内就有天然的好感,江春看着老妇人的眼神就带了笑意。
  哪知她却道:“嗨!老婆子不是那头来的,俺老家山东阳谷县的,小娘子晓得阳谷县罢?”
  江春|心内憋笑,顶顶有名的阳谷县哪会不知,为啥出名?县里有个大财主人称“西门大官人”,有个卖炊饼的“三寸钉古树皮”叫“武大郎”……当然,这都是明人写的小说罢了,也不知是杜撰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俺老婆子家隔壁住了家大理郡来的,老婆子日日领着那家娘子于巷子后门收些衣裳鞋袜来浆洗,日日在一处,旁的治家本事未学到两分,这口语倒是学了两句……也就那浆洗活计不好做,就说俺这毛病吧,不少大夫都说了是日日低着身子浆洗,洗出来的老|毛病了。”
  江春点头,这倒是真的,不过,恐怕也不全对。
  “阿婆除了腰痛,可还觉着腰间沉重,使不上力?”
  “可不是?前半年刚开始就使不上力,浆洗盆子都得那家娘子帮着老婆子抬哩!尤其两月前刚入冬那几日,这腰杆啊,就似坐冷水里,人是‘腰缠万贯’,老婆子我怕是腰间缠了个恶鬼!”
  她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小娘子你还莫说,不定还当真是缠了恶鬼哩!隔壁那家娘子也有两分本事,教俺买了几叠纸钱来,拿个鸡蛋连着烧了两日……嗨,还真就不沉重了!只是没几日又疼起来,疼得老婆子那浆洗活计也做不了,损失了好几个大钱,倒是便宜那家娘子哩,挣了支光闪闪的银簪子来……”
  对她二人生意的此消彼长,江春并无兴致,只淡淡笑着听她吐苦水。江春虽是个穿越人士,有无鬼神不好说,但鬼神令人生病……她却是不信的。
  老妇人对病症的描述,总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身重,腰间沉重,腰间冷,动弹不得……对了,“医圣”张仲景曾说过:“其人身体重,腰中冷,如坐水中,形如水状,反不渴,小便自利,饮食如故,病属下焦……久久得之,腰以下冷,腹重如带五千钱”。
  “腹重如带五千钱”,柳宗元笔下“吾腰千钱”都能被淹死了,若是五千钱,其沉重可想而知。
  刚才问她可是夜尿频繁,其实也局限了,应该是不止夜尿,就是白日小便也该频繁,而且每次尿量亦多。再观她舌象,舌色偏淡,舌体边有齿痕,舌苔白腻一层……明显的下焦寒湿所致。皆因她长年累月浆洗衣裳,寒水冷湿侵袭,日日流注在经络关节处。
  刚开始是腰间局部的寒湿痹症,属于经络病,病得久了,寒湿伤肝肾,就成了脏腑病,故诊脉有肝肾不足之象。
  江春可以肯定,这就是张仲景所言的“肾着”病了。“肾着”,顾名思义,冷湿着肾,阳气不化。其人不渴,乃上无热也;小便自利,寒在下也;饮食如故,胃无病也。
  此病治宜散寒祛湿,温经通络,方用甘草干姜茯苓白术汤。观其舌脉,寒重加大干姜用量的同时,再加附子,因湿不重,白术则不需多用,再加几味养肝肾,强腰脊之品。
  开出个“炙甘草一两,茯苓一两五钱,干姜二两,白术一两,附子二两,寄生一两五钱,续断一两五钱,杜仲一两五钱”的处方来,嘱她将附子先煎两个时辰,至入口不麻,再与其它几味同煎,煎开一刻钟即趁热服下。
  至于服法频次上,嘱她每日服三次,意欲开三剂与她,刚好够吃三日,腊月十七她坐堂,恰能复诊。
  谁知这婆子虽是嘴上不住夸她,心内只将信将疑,一听要开三剂,眼珠子一转,也不说不信她,只迂回的说起自己挣钱不易来,一会儿前日张家浆洗钱还未拿到,一会儿去年娘家侄子借去的银钱还未归还……最终就只拿了一剂药。
  江春也倒不觉有甚,她买多买少其实与医者并无多大干系,只抓个三两副,药效持续些总是要好些。但她不愿多抓,只想“试一试”,江春也能理解,笑了笑由着她了。
  有了这么个开头,虽接下来直至打烊都未再瞧见病人了,但江春这位“医生”的尊严终究还是挽回了两分。
  刚出门,就见熟药所对门处有个高大的身影朝着这边过来,夜色里虽看不大清他神色,但江春仍觉着心内安详……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生活了罢?
  “饿了不曾?”元芳望着她神色怏怏,又问“可是怎了”。
  江春本有些闷闷的心情,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又开始艳阳高照,这般冷的天,他肩上发丝上已落了极薄的一层雪花……也不知等了多久。
  “元芳哥哥怎也不进来避避雪?”像个傻子似的杵外头冰天雪地里。
  “无事,我瞧着你们快打烊了才来。”他混不在意,这般飘雪于他只是挠痒痒罢了。
  “那我们去喝碗热汤罢?”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隐隐期待着。
  元芳哪里会拒绝?正是求之不得哩,本就舍不得与她早早分开……遂淡淡应了声“好”。
  于是江春就感觉到自己被冻麻木的手被他紧紧握住,试探着轻轻搓了起来,见她未皱眉,又微微加大了力度……这小儿最是怕疼,他手上没个轻重,倒是不敢轻易下手了。
  “元芳哥哥,为何你手不冷?”都在外头站半日了,双手依然如暖炉一般,她不厚道的想,莫非是练过甚纯阳童子功?诶,也不对,他要还是纯阳童子身,哪里来的儿子……她懊恼得想要拍拍脑袋,自己估计是被冻傻了,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并未回答,只又微微用力搓了搓她小手,着意捏了捏那软软的无骨细滑,似是喟叹,又似是疑问的来了句“手怎这般凉?”
  “哪里就凉了?已是比大多数女子好太多了……”不过想到这家伙估计也未曾牵过旁的女子手,对于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直男,自己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元芳今日穿了件暗紫色的大衣裳,袖子长出半寸,正好够握了她的手再缩进袖子去……当然,若是旁人做这缩手动作,江春定觉着不好看了,但在他身上,配上他英气至极的入鬓长眉,无端端的就生出一股儒雅气质来。
  果然,还是得看脸哪!
  这时分,街面上早无几人了,两个也不消在意旁人眼光,牵着手往西边去,一直走到夜市,随意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吃得身心俱暖,才慢慢回了学寝。
  江春觉着,若她余生都能这般度过,每日有书可读,有事能做,夜了有人盼归,冷了有人捂手,饿了有汤入口……那就是极幸福与满足的了。
  可惜,这只是愿望而已,至少目前只能算奢望。
  第二日,腊月十四,刚散了晨学,还未出学门呢,窦老夫人身边的阿阳老妪就在学舍外等着她。
  “春娘子,老夫人使老奴来,有个不情之请。”她似乎十分焦急,说话单刀直入,并没有一贯的寒暄客套。
  身旁的胡沁雪见江春似是有事,自与旁人去了饭堂,留下她二人边走边说。
  “春娘子,宫里娘娘不太好,老夫人……老夫人使老奴来请您,看您能否方便去给娘娘瞧瞧。”阿阳觑着江春神色,见她并无反感,才继续道:“娘娘昨日晚间伊始,腹痛至难以入眠,连夜召唤太医院……至今仍未缓解。”
  江春|心内一震,明显感觉胸口仿佛提起了一口气来。
  阿阳虽未说有多严重的腹痛,但能让刚强如窦淮娘都连夜召唤太医……她现今又怀着身孕,怕是……这一胎可谓是整个窦家的希望了。
  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不为过。
  “老奴想着现再进府恐有耽搁,咱们直接去宫门前罢,老夫人看老奴久不至,怕是已在宫门前等着了。”
  江春点点头,才出了学门,就有轿子候着,她与阿阳同乘一轿,赶紧着问了几句“可有见红”“因何而起的腹痛”“腹内哪一处痛”的问题,但阿阳与窦老夫人也是上午才得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来请她,倒是还未曾细问……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的心情,就似那正在颠簸的轿子一般,只七上八下,恨不得插翅飞至皇宫去。
  待二人赶到宫门口,邓菊娘果然已在那儿等着了。
  江春方下轿子,来不及招呼,窦老夫人已上前来拉了她手,温声道:“春儿,莫拘束那些了,祖母冒昧请了你来,成不成先看看吧。”
  握着她的枯手,有些抖,江春不由自主也多了两分紧张,只沉声应下,道了句“孙女定当尽力”,余话未来得及多说,就急急往宫门而去。
  值守的皇城司与内侍见是中宫娘娘后家人,身旁又有坤宁宫内侍引着,只意思一下,随意看了一眼就放行。过了宫门,早有步辇备着,不消一刻钟,几人就到了坤宁宫前。
  江春来不及细看院里景物,只垂首敛目跟在老夫人身后,急急进了正殿去。以前见过的林统管就迎了上来:“老夫人来了,娘娘这会儿……正……正痛着……”
  话未说完,老夫人已急得耐不住,赶紧着进内室去,现窦家正如日中天,窦家人又是常来的,能进窦淮娘寝宫内伺候的都见惯了,哪个也不敢挡拦,只林统管还“老夫人当心脚下”“老夫人您慢些”的招呼着。
  江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人家老夫人敢进去是因着身份与母女关系在那儿,她个外人,还是老夫人自作主张请来的外人,可不敢擅闯皇后寝宫。
  好在邓菊娘虽急,只走了几步又折回头来对着林统管说了句“这位是老身请来的春娘子,就当来帮着出出主意罢”,林内侍也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江春这才跟上前去。
  内里,窦淮娘卧在塌上,被子盖得高至脖颈,只露出一截儿素白的寝衣来,发髻歪斜,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是睡得极不安稳,又似只是在闭目养神。
  邓菊娘眼内焦虑更甚,嘴里轻轻唤了声“淮娘……我的儿”,窦淮娘就慢慢睁开了眼。
  “阿娘来了,这几个狗奴才,儿就是肚子痛了一会儿……非得传去阿娘耳里,折腾得你人仰马翻……”说着还苦笑两声,还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也不知是果然对下人无奈,还是对自己病痛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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