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她只是捂着嘴笑。
  这愈发坐实了自己“长胖”的现实,胡叔微笑着捋捋那把美须,叹了口气:“唉!只你姊妹几个去不了,不然将你们带出去见识一番,瞧瞧你们几个,太瘦了些……可是学业繁忙?”他将眼神落到江胡二人与徐绍、胡英豪身上。
  江春终于见到自进门来就不出声的胡英豪来,他倒是老样子,众人活动历来不参与亦不拒绝,不知情的只道他是性子疏朗,江春却觉着这是“狐狸成精”了。
  果然,见她望着他,这成精“狐狸”还对着她眨眨眼。
  倒是徐绍这半年来性子变化有点大,也不知是要适应京内环境做的改变,还是经了何事,好似对甚都提不起兴致来,她与胜男几个出去玩耍时也会约他,但他每次都是拒绝了的。只是拒绝过后,她们不论去了何处,又总是能在不远处见到他……委实古怪!就像不喜与她们来往了一般。
  想到此处,江春就将视线落他身上去,同样的温和有理,众人说到甚,他也会搭两句嘴,不会显得太木讷与游离,但也拿捏得极好,从不多说一句……脾气是真的好。
  只是,这次亦如这半年来的每一次,她视线刚要与他对上,他就又迅速的转开去了。她观察过,他对胡沁雪与高胜男就不是这样的……江春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哪里惹他恼了。
  可能就如“上辈子”那些朋友一般,慢慢走出小圈子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更优秀的人儿,彼此间也就不再紧密了……江春又轻轻叹了口气。
  “春儿这是做甚?小小年纪还叹起气来了?可是学业太过繁忙?你们那几个夫子我都识得,改日去与他们招呼声,你们这年纪就该好好见识见识,日日被逼着扑书本上,委实辜负大好时光。”
  江春忙摆摆手,开玩笑,这位干爹是个性格天真的,说直白点就是情商不够高,他可是真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他虽是好意,人家嘴上可能会留点面子不说,心内不知要笑成何样了,太医局之事,哪里轮得着他个退役前太医越俎代庖了?
  上头胡老夫人咳了一声,带了两分不悦道:“就你事儿多,这东京城内两三千的学子,哪个不是这般过来的?还以为个个如你一般逍遥自在哩?”
  被训了的胡叔微也不以为然,自己一笑而过。
  老夫人也未再揪着这问题,问他些“去了福建哪些地儿”“跟着何人去的”“吃食可还习惯”等问题,几个小的也都竖着耳朵,听他讲外头的世界。
  胡叔微能言善道,一草一木,就是块石头亦被他讲得栩栩如生,不光几个孩子听得入迷,就是几个大人也聚精会神听着,生怕错过分毫。
  待饭食上桌,几人也不分男女,围坐一处吃起来。倒是胡叔微想起什么来,问江春:“春儿,你嬢嬢嘞?怎不将她唤来一处吃,省得她独自个还冷锅冷灶的。”
  江春尚未说话,只感觉上头的胡老夫人与胡叔温慢慢停住动作……看来是他们也知晓江芝的事了。
  她只得歇了碗筷,斟酌了下言语,才慢慢道:“多谢干爹关怀,我嬢嬢她找到个去西北的工,才七月间就去了西北,怕是这两年都不会再回了,若回倒是直接回金江去了。”
  “哦?这是为何?怎好好的东京城内不在,要跑西北去,那边气候她怕是受不住哩,不如少挣些钱,安安生生在这边……”果然是个天真浪漫的中年大叔。
  江春也不知该如何编下去了,只笑笑道:“多谢干爹关怀,我嬢嬢就是个性子好强的,喜欢往外头闯荡哩,好在现今风气开放,只消肯努力,她个女子家在外头也倒是能挣出条路子来。”
  胡叔微还待细问她去了何处,老夫人就着江春的话头,说起外头风气来,说到哪家闺女在梁门大街开了间首饰铺子,日日站柜台上如何如何的,大叔才被转移了注意力。
  江春松了口气,似胡叔微这般天性纯真之人,江芝作的死,她还是莫与他晓得了……反正事情也已过去了,渐渐的都会淡忘。
  待用完晚食,胡叔微领着几个孩子辞了老夫人,回了自个儿府里去,给他们分了些带回来的特产小物并稀罕的舶来品,江春又被胡沁雪拉着留下,就歇在了胡家。
  另一头,胡老夫人又使人来将徐绍唤了去。想起今日外祖母看他的眼神不乏警告,不消翠莲老妪如何交代,他也知祖母要说甚了。
  他想起刚来到东京没多久,就是安国公府办桃花宴那回,小友在那府内救了窦老夫人,自己听闻了还替她高兴过几日,外祖母不知从何处晓得了,专门将他叫进府来嘱咐了一顿“好生念书,莫将心思花在旁处”的话。
  他不知何为“旁处”,只懵懂应下。
  后来六月间去百草园,他见她对那金银花爱不释手,寻思着给她送一盆去。但他在东京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舅父院里那两盆又是他老人家的心头好,轻易不好动用,只得让府里照顾他的小厮去寻两盆来。
  哪晓得就这般微小的一件事,居然也被外祖母知晓了,又将他唤进府去说教一通。
  而正是这一回的说教,他才晓得原来祖母于她“另有安排”。且不说她会不会真如他们安排的一般言听计从,就是那窦家,家大业大,又哪是他们这般人家能肖想的?
  他委婉的劝说过外祖母,希望她老人家能打消那不该有的念头,哪晓得换来老人家一句“生了不该有的念头的到底是哪个?”
  直将他问得哑口无言。
  那位窦叔父他怎会不知?京内不少人流传的能从西北立了战功回来的窦十三,禁军中人无不对他交口称赞的窦十三,那年去山上将他救下来的窦十三……他家世了得,哪是他个生药商人之子能比的?
  再者,见过他的人,都不可能忘记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气质,又哪是他个白面书生能比的?
  在他面前,他徐绍不过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商贾之流,他拿什么去与他争?若他真起了意,哪个也挡不住他。
  这种挫败感令他再无法心安理得的受她邀约,无法再与她似从前般来往,只要一看到她的笑颜,他脑内不由自主的就会冒出窦叔父那张威严的脸,他皱着眉头表示不悦,他不言不语地“诉说”他的不屑……他在他面前委实渺小至极。
  渺小到只要一听是他,他就打心内生出一股灰败之感。
  果然不出所料,外祖母寻他,说的还是那些话。
  “绍儿啊,你阿嬷是我唯一的亲姑娘,我堂堂太医院胡家,沦落到退守金江那不毛之地,还不得不将自己独姑娘嫁与一介药材商人……我每每想起来都悔不当初!若当时外祖母能顶|住你外祖说项,莫贪图他说的‘安稳日子’,好好给你阿嬷挑个人家……”
  翠莲老妪微微咳了一声,意思是提醒外祖母不要在他面前说父亲的不是。
  但老人家或许是太过“情真意切”,浑然不觉,继续道:“我孙儿这般好的人才,也不会只是个无名之辈!”
  徐绍真内却不甚赞成,他不觉着父亲身为商户如何了,他挣的每一文都是辛苦钱,清白钱,似外祖家这般将认回来的干女儿如货品一般筹划着,奇货可居,待价而沽……他不该说长辈不是。
  于是,徐绍张张嘴,又不再言语。
  “你大舅也就罢了,要他守着祖业。但你瞧瞧你二舅,好好的非得守着个病秧子,大半生人亦只得了个姑娘。他若肯听我一句,就是随意找个娘子,也能将他后宅操持起来,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有了娘子操持着,他就能稳稳当当的供职,哪里会……你去打听打听,当日多少技不如他的,现哪个不是平步青云,人模人样?”
  “再说你三舅舅,要说才智,他哪里就强过前头两个哥哥了?但他是个最听话的,你瞧瞧有你三舅母后家人帮衬着,哪样不是手到擒来?若没这得力后家,他现今不定还窝在何处哩!”
  胡老夫人叹了口气:“唉,我与你说这些不中听的,只是望你能以你母亲几姊妹的亲事作前车之鉴,结亲乃结两姓之好,只有越结越好的才算结亲,哪有寻那不如咱们家的道理?春娘子家情况你比我懂,我也不是非得你们个个高攀门好亲,但至少不许给我寻个拖后腿的回来!”
  说着还拍了小桌子一把,似是想到甚,气急了一般。
  徐绍却只觉着“拖后腿”三字分外刺耳。外祖母说的就是父亲,就是徐家,他怎能不知?
  就是知晓了,才觉着无力与挫败,他真是窝囊透顶了,自己亲爹被骂,他居然连愤怒都不敢有半分。
  “绍儿,你莫多心,咱们祖孙血浓于水……你只消在学里好好读书,多交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亲事自有外祖母替你看着,咱们既来了汴京,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是再去寻一门三舅母一般的“佳媳”麽?他在心内叹了口气。
  另一头,胡叔微府上,家里汤婆子炭盆都不缺,棉被又管够,江胡二人早早就窝到床铺上,小姑娘两人紧紧挤一处,躺得暖和极了,头才挨到枕头,江春就入了梦。
  这一晚的梦终于不再是吃烧肥鹅了,而是一整夜的瞧病,找她的病患都排到熟药所门口去,将梁门大街占了一半……即使是在梦里,她都晓得在自己这年纪也不可能出现的“盛况”,只一个人在诊室里傻乐。
  突然,脑袋被轻拍了一下。
  “傻笑甚?”
  江春转头,就见窦元芳正皱着眉瞧自己。
  “你书不念了?整日只想着瞧病,做事主次不分,只看蝇头小利,我白给你念书机会了。”
  “哪里是你给我的机会?就是没有你,我自己考试也能考来,你哪来的优越感?你见过手机吗?见过飞机吗?见过宇宙飞船吗?没见过就别给我叨叨……”她似乎是晓得自己在做梦,不论三七二十一将他怼了一顿。
  “未曾见过你说这些天外之物,更没见过你这般求着找病人的医生。”梦里的窦元芳冷冷一笑,满含嘲讽。
  江春刚想回击他,就被摇醒了。
  “春妹妹,快起了,进学要赶不上哩!”胡沁雪在她耳旁唤她。
  江春揉着眼睛醒过来,外头天色还黑沉着,她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早过了卯时初刻,咱们动作得快些……”
  江春忙起了身,爬出那暖融融的被窝,以最快速度穿上衣裳,好在衣裳是丫鬟早就熏暖和了的,穿身上也舒服。就着丫鬟打来的热水洗漱过,再吃了顿热腾腾的早饭下肚……令她不得不感慨一句:剥削阶级就是会享受,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走,那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啊!
  她愈发下定决心,自己得赶快将坐堂行医之事提上正轨,只有见识过东京城的繁华与发达,才对比出金江的落后来,尤其是交通不便的王家箐,最简单的想吃顿肉,首先得保证进城的路是走得通的,还得保证进城去肉摊子还未收……否则,就是手中捏着钱亦买不到。
  她心内有个想法早就按捺不住了。
  她想让江家搬离王家箐,若能来到东京城,不说生活方便,交通便利,就是商机也多,只消肯努力,总不会饿肚子的。况且,因着东京城的中心地位,四面八方奇巧人物,下头几个兄弟姊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眼界都不一般。
  当然,若日后……她真能与窦元芳修成正果,她也不想与家人分隔两地,江老大两口子的性子,她实在放心不下。若日后她远在汴京,江老伯老两口也没了,就他们那性子还在王家箐生活,不知要被多少人欺辱了去。
  日后兄弟姊妹几个定是要各自成家的,哪个也不可能就窝在村里守着他们……现在的高家外公外婆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她得努力挣钱,尽量早些立稳跟脚,到时候劝说江家人才有底气。
  当然,等她晚食后到了熟药所,现实又狠狠给了她两巴掌。
  直到天色黑透了,买药的,煎药的人都不少,就是每一个来瞧病的……准确来说是每一个愿意找她瞧病的。
  有几个伤风咳嗽的,那日的张小哥费尽口舌将他们引到江春诊室门口,人家一瞧她黄毛丫头个,都又走了。脾气好的都还找了个旁的借口,诸如“家中孩儿饿了”“今日未带钱”“先去买个物件”,有那脾气不好的直接就骂着走开了。
  江春在诊室内哭笑不得。
  张小哥亦没忘了又安慰她一顿,杨掌事照例也来宽慰几句。
  江春收拾了心情,到点儿就拿了书本走回学里去。
  因着心内有事,也就未注意身后有人在跟随,直到转下了朱雀大街,走到个黑乎乎的胡同口,被人从后拍了一下,才将神游天外的她吓了一跳。
  “啊”一声就喊出来。
  “莫叫,是我!”
  这把醇厚的嗓音,堪堪将她神智拉回来。
  身后男人走到她左手边去,问她这几日都哪去了,怎见不着个人。
  江春想起昨夜的梦里他就是这般吓唬自己的,这家伙不知人吓人是会死人的吗?她也懒得理他,加快脚步往前面去。
  只是,积了雪的青砖地面,她厚底布鞋亦不够稳固防滑,才堪堪走了三四步就打了滑,险些一个“平沙落雁”式屁|股落地,还好被窦元芳拉了一把。
  江春忍不住回头,昏暗的灯笼下,见他皱着眉头,一副无奈样子。
  “罢了罢了,不说你便是,好生走路罢!摔一身雪可不是好玩的。”
  江春依然不说话,只“嗯”了一声。
  他的手就势,顺着她厚厚的袖子往下,紧紧握住她小手,感到手中那冰块一般的触感,他皱着眉问:“怎手这般凉?大半夜的在外头行走,你倒是胆子大。”边说还边用大手使劲捏她手,倒是将她手上寒气驱散了许多。
  他果然是练武之人,身上阳气旺盛,才三两下就将她手搓热乎了。江春舒服得松了口气,自也不再与他别扭着。
  “元芳哥哥怎在此处?”
  “这两日哪去了?连着来寻了两日也未寻到你人,怎还连晚食也不用了?”
  两人同时开口,倒是惹得相视一笑。
  他的问题就是对她的回答了,原是来寻她的,连着寻了三日,她心内有些高兴,这傻子就不会使人与她留个口信不成?天寒地冻的,非得日日来“瞎猫碰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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