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所说的话,实在叫他意外,然而听到这里,他却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宇文铭与萧毓芸竟是这样决裂的……
起先他一直有些想不通,宇文铭为何忽然要除掉辽人,直到现在听到这个理由才彻底明白。而这样一来,恰恰又印证了她今日所言,原来果然是真的——他的阿淳,他自以为熟悉的阿淳,身体里竟然宿着一具陌生的灵魂……
陆静瑶……是谁?
他甚至从来不知,世间有过这样一个女子……
而且随着这个现实被接受,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件更为严重的事。
那一瞬间,宇文泓的眉头皱的更紧,忽然问她说,“今日为何要告诉朕这一切,你是不是……还是忘不了那个混账?”
这话叫她一惊,随即赶紧摇头否认,“不,臣妾死在他手中一次,侥幸重活,已是恨透了他,又怎么对他念念不忘?”
她继续道,“他说改变主意,要带臣妾离开,但臣妾绝不愿随他去,才想办法见到了叶神医。陛下派来保护臣妾的羽林卫,那时同臣妾一起待在房中,宇文铭贼心不死,在陛下进攻的时候,仍打算带臣妾离开……这些事,羽林卫都是知道的,与其最终由别人来告诉您,还不若臣妾来对您讲明。”
方才讲述痛苦的往事,她一直垂眸,话到最后,她才终于敢抬眼看他,“臣妾一个原本已死的人,能重活一回遇见陛下,还能得陛下厚待,已是上天格外开恩,又岂敢堂而皇之的做陛下的皇后?”
话到此,想要说的也都说完了,她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郑重道,“臣妾初时身份卑微,为了求生只得隐瞒,有幸得陛下垂青后,又心生贪念不愿失去陛下,以至于拖延到今日才开口,臣妾自知罪过重大,不敢奢求后位,只求陛下降罪。”
语毕,殿中鸦静无声。
降罪……
宇文泓一怔。
她的话说完,他也都听懂了,只是此时震惊与恍然,甚至还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一起涌上心头,叫他脑间一团乱麻。
她说要他降罪……
的确,寻常人胆敢如此欺骗他这么久,他一定要降罪,但面前的人是阿淳……不,到底该不该用阿淳来称呼她,他现在都没有把握了。只是面对着她,他又如何降罪呢?
他垂眸去打量她,带着复杂的心情,她毫不躲避,盈着泪光来与他对视。
若说她是陌生的,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那副神态与模样始终没有变过,他喜欢的,一直是这个女子——有着李妙淳的身体,却是陆静瑶的灵魂。
她原就瘦弱,此时含泪跪在地上,更是我见犹怜,更何况,那隆起的腹部中还有他的孩子,唔,已经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了……
他终是不忍心,伸手叫她起来,说,“不要跪了,快起来吧。”
她愣了愣,点了点头,借助他的手站了起来,却一时未见他说什么。
脑间还是很乱,宇文泓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道该什么决定,顿了顿,终是说,“朕要出去一下,朕的脑子现在很乱,要好好想一想。”说完就要往外走。
然而走了几步,却忽然回头来看她,嘱咐说,“你莫要再哭,没得哭坏了身子。”
静瑶又是一怔,诺诺点头说好,却见他还是抬脚迈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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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棠梨宫,虽不知要去哪儿,但宇文泓脚步极快,叫福鼎都险些追不上。
福鼎也是纳闷,这大晚上的,原本好好的,他都打算要去歇息了,却见陛下忽然从殿中出来,皱着眉头一脸心事重重。也不说要去哪儿,就这么闷着头走,甚至连御辇也不坐……
这难道是跟惠贵妃吵架了?
论理说不能啊!惠贵妃刚刚回宫,两个人分开这么久,又历经艰险,好好疼着还不够,又怎么会吵架呢?
福鼎觉得匪夷所思,想问又不敢问,只是但见天寒地冻的,又恐冻着龙体,只好试着从旁问道,“陛下,可是要回乾明宫?”
这叫宇文泓一愣,说实话,他竟真不知要去哪儿。
乾明宫里就他一人,他现如今已经不习惯冷清了,他并不想回去。
他只好顿住脚步,环顾寒夜中寂静的宫殿,最后道,“去角楼吧。”
他小时每当遇上什么想不通的事,就会去角楼上待一阵儿,福鼎一直跟着他,当然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忙应了声是,又赶紧招呼来御辇,扶着君王登上,一路驶向角楼。
御辇虽是徐行,但总归比步行要快,眼看着就到了目的地,宇文泓下了车,登上角楼,视野瞬间变得开阔许多。
从午后就阴着天,这会儿夜已经不早,月亮依然被挡在厚厚的云层之外。
好在人间不乏灯火的装点,放眼望去,街道依然明亮。
归功于宇文家几代帝王的励精图治,京城很是富庶繁华。
然那景色再怎么美好,看过一眼后也就失去了味道,他此刻满心所想,依然还是棠梨宫的那个人儿。
他是爱她的。自始至终,也只对这么一个女人动过心,他曾以为她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可到今日才知,她还有过那样一段过去,她竟然……曾是宇文铭的女人……
他眉间一凝,又意识到这样的说法并不贴切,那是她的灵魂,而她的身体,自始至终都属于他。
可他爱的是那具身体呢,还是那个独特的灵魂?
他从来没有细究过自己究竟爱她什么……总之,他就是爱这个女人,她就是与别人不同。
忍不住回想与她的点点滴滴,那时他闲来无事去到花房,见到那个专注摆弄花儿的女子,他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她那时的神情。
叶遂说得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自己已经注意到她,她也不会无缘无故进到自己梦中来。
她说她是在那场大火后变成了李妙淳……真是可笑,原来的那个李妙淳待在后宫两年,他都始终没与她见过一面,但换做了她,两人立刻就有了交集。
所以,这算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吗?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想纳她入后宫,她却一直拒绝,甚至密谋过逃走,还说不想做妾……这一切大约都是因为那段悲惨的过往吧。
她被宇文铭随手丢弃致死,所以不再愿意嫁人了……
他迎着夜风,立在角楼之上,俯瞰京城街景,然而心思却始终离不开她。
现在虽然那时候她的不同寻常都得到了解释,可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问身边的福鼎,“听过借尸还魂吗?”
这问题来的有些没头没脑,福鼎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而后又是琢磨了一下,才敢回答说,“启禀陛下,奴才小时候听人说过。”
顿了一下,见他没有说什么,才敢试着继续道,“奴才听说,这大多是尘缘未断的人,上天不忍收走他们,便安排他们改头换面,又在人间走一回。”
宇文泓听在耳中,虽未有所回应,却止不住在心间思量。
尘缘未断……
如果她真的尘缘未断,那自己便是这桩尘缘吧……
福鼎见他神色松动,自以为他是对这事很感兴趣,便又自己说道,“其实叫奴才说,一个人身死之后又成了另一个人,这跟重新投胎也差不了多少,不过就是没在阴曹地府中走那么一遭,差了那碗孟婆汤嘛……”
这话一出,只见宇文泓忽然眸色一亮,“重新投胎……”
也是,谁死之后还不都是要重投一次胎?
他忽然转身,要下楼梯,福鼎见了赶忙追上,等出了角楼来到平地上,御辇依然等在那里,他没有犹豫的登上,而后吩咐,“走。”
车夫不知该驶往哪个方向,只好求助的看向福鼎,福鼎也是不知道的,只得试着问道,“陛下,去哪儿?”
车内传来宇文泓简短的三个字,“棠梨宫。”
众人便都明白了,车夫立刻调转马头,驶向棠梨宫。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棠梨宫。
眼见皇帝忽然离开, 一众宫人们也是大感诧异,但也唯有与静瑶关系最亲厚的倚波敢进来问问。
倚波推门进来,眼见静瑶独自立着,神色哀伤, 不免大吃一惊, 忙上前来问,“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陛下又出去了?这才刚回来,莫不是吵架了?”
静瑶回神,望见了倚波脸上的焦急, 顿了顿,找了个借口说, “没什么,陛下想起件急事, 回乾明宫去了……”
倚波哦了一声, 忙搀扶她去旁边坐下, 想了想, 试着劝道, “娘娘别急,陛下忙, 您就自己歇着, 凡事想开些。您瞧,候府上即将办喜事,眼看着小皇嗣也要出生了, 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好日子还长?
她强迫自己展颜笑了笑,问道,“什么时候你同我也这样客气起来了?这里又没人,不必用敬语。”
倚波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摇头道,“如今娘娘身份贵重,奴婢唯恐若还像从前那般,万一哪天在人前口误,岂不罪过了?还不如时时注意着些,省得失了娘娘的体面。”
说着倚波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又试着问道,“那,陛下等会儿还会回来吗?”
这话问得静瑶心间一空,她虽很想他回来,但今夜叫他知道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他还能如从前那般对她吗?
她只好摇了摇头,说,“天晚了,陛下大约要歇在乾明宫了。”
倚波一怔,只是点了点头,然而心间却愈加觉得她是在强颜欢笑,两人方才一定是有什么事……
哎,阿淳好不容易才脱险回宫,又有什么事值当的皇帝撇下她就走?
倚波替她心疼,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倘若对方是个普通男子,她一定替阿淳上前去质问,只是无奈他是皇帝,她纵有心,却也无法替阿淳出头。只得在旁无力劝道,“那娘娘也早些歇着吧,睡得太晚,对小皇子不好。”
可静瑶却摇摇头叹道,“我睡不着……”
他这样出去,她还如何能安睡?
倚波见她这样说,只好道,“那奴婢叫人去给您煮晚安神汤?”
静瑶抚了抚肚子,无奈应了下来。
这阵子已经很是委屈二宝了,她若再不顾忌身子,亏待了小家伙,实在愧疚。
小厨房里架上火,安神汤很快沸腾起来,寒冷冬夜里,汤药的味道格外明显。倚波亲自给她端了进来,然还没等说句什么,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问道,“这么晚了,喝得什么?”
主仆二人皆是一怔,忙向门口看去,却见先前离开的男人,又回来了。
没有料到他今夜还会回来,静瑶刹那间愣在了那里,倚波却立刻涌上惊喜,上前几步行了礼,又替静瑶解释道,“启禀陛下,夜深了,娘娘却难以入眠,奴婢遂叫人为娘娘煮的安神汤。”
说完,见这二人自顾自的对视,也知自己碍事,倚波便主动垂头退出了殿中。
她不担心了,虽不知刚才两人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皇帝回来,就一定没事啦!
殿中没了外人,静瑶试着端礼,屈膝唤道,“陛下……”
然才只唤了个称呼,就已是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个单薄瘦弱的她在面前泪如雨下,他还再如何沉默下去?出自于习惯,亦或是本能驱使,他立刻迈步朝她走去,眨眼间,已经将人抱进了怀中,开口安抚道,“乖,别哭了。”
原以为这样的怀抱再也不会有了,这一刻,委屈层层叠叠的堆积上心头,她反而哭得愈加激烈起来。
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哭成这样,那时在元微山得救时,她也没有这般,这叫宇文泓的心间渐渐蔓延起后悔,刚才不该撇下她自己出去的……
他咳了咳,试着解释道,“朕哪儿也没去,就是走了走,想通了就回来了。”
这语气像是在认错,可静瑶也知道,他原也没有错的,自己这样的身世,任谁知道后能轻而易举的就接受?
而她也宣泄的差不多了,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抬起泪眼来看他,说,“臣妾以为,陛下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眼中含泪,哭的鼻尖染红,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他的心顷刻间化成了一滩水,原本在路上想好的话,这时也想不起来了,他伸手清理她揉乱的鬓发,只是说,“为什么不回来?朕废了那么大力气才把你找回来,岂能说丢就丢?”
一句话说得她又要流泪,他忙劝道,“别哭了,肚子里还有二宝呢,万一哭多了再生出一个哭包来可怎么好?”
这话终于逗得她破涕为笑,她擦了擦眼泪说,“哭包也是臣妾的宝贝。”说完特地摸了摸肚子,以示对二宝的安抚。
宇文泓也弯唇一笑,附和说,“也是朕的宝贝。”说着也覆手上去。
大掌覆盖在她的柔夷之上,起初都是在抚摸那孕肚,渐渐地,却交握在了一起,她又往上攀爬,将他的臂膀紧紧握在怀中,终于问道,“陛下……不嫌弃臣妾了吗?”
“胡说。”他开口道,“朕何时嫌弃过你?朕只是……一时惊讶,没有想通而已。”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倘若你没回来,朕这一生,不知还有没有救……”
这话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得问道,“陛下说什么?”
他一怔,这才意识到险些要说漏嘴,顿了顿,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遂拉她到床边坐下,认真道,“朕问你,你现在心中可还有那个人?”
静瑶一愣,那个人……他是指宇文铭?
她忙坚定摇头,“臣妾从前被他蒙蔽过,但自打上一次身死,便已经彻底死了心。”她看着他,认真的说,“臣妾心中只有陛下。”
这就好,这就是他最想要的。他点了点头,续道,“福鼎说得对,朕就当你忘了喝那晚孟婆汤,从前已经翻过,你这辈子是朕的女人,心间只能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