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姝嘴角一勾,不说话了。
傅清溪道:“一个两个的都想无往而不利,可就太没意思了。”
柳彦姝道:“你说什么呢!”
傅清溪道:“我说啊,讨好了这个那个就不高兴了,这做人真不容易啊。可我也不明白干嘛要一个个都去招惹一遍,什么道理。”
柳彦姝笑道:“你看出来了?”
傅清溪叹一声:“没看出什么来。五姐姐心肠软,还不如就让三姐姐顶着呢,唉。你也要小心,看看三姐姐,今天心里准定不好受。这乱七八糟的何必呢?这心思花在别的事情上不好?”
柳彦姝道:“都同你一样是木头才好?你说你同谢翼……”
傅清溪摇摇头:“没你们那些。”
柳彦姝叹气:“你可真够木的,唉,谢翼也是……这叫什么事儿!”
傅清溪道:“你别管旁人了,倒是你自己……这四姐姐眼看着……你到时候……明后年就该春考了,你还不如踏实用功点考个书院……至少这事儿在自己手里不是?……”
柳彦姝道:“好了好了,你都说多少回这个话了!我都说了我学不来那个!看那书我头都痛了。你是个呆子,自己走了一条路就当天下只有那一条路了?!”
傅清溪叹气:“可你那路……全不在自己手里,那也算路?你当心……你看看三姐姐,我还替五姐姐担心呢……”
柳彦姝笑道:“你放心,我好着呢!”
越苭那里也挺高兴的,今日王常安对自己也算和颜悦色了,虽则柳彦姝也在这一桌,也没见对她如何,反倒是同自己有说有笑的。倒是柳彦姝那样子,同寻常大不相同,连话也不多说,只那么静静坐着,尤其自己一说话,立时就不吱声了,难道到了外头倒晓得要敬着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了?早那么有眼力劲儿点,也不至于那么招人嫌了。
玲珑同珊瑚见越苭高兴,更拣着事儿一通乱猜,什么“姑娘看笑话一笑,王家四爷都看呆了去”,“姑娘刚说一句茶太淡些,转眼就有人说送了玫瑰水来,竟连姑娘的口味都知道得这般清楚”,“王家三爷还走过来说话,我看那话里话外都是说姑娘怎么不坐到那一桌去的意思”云云,越说越大了胆子,虽知道不合规矩,越苭还是乐意听这样的话,自己再对景一想,还真有两分这个意思似的,便禁不住红了脸笑。
一楼之隔,越萦对着后窗坐着。这后头都是空院子,也没个高楼,便是落几滴泪,也可保证没有人会看见。
虽疑心王常英今日对越芝如此,多半多是因为自己着恼在前,逼他紧了的缘故;可又忍不住去细想他看越芝时的神情,说话时候嘴角的笑意,那样子在自己跟前可不曾有过的。再细想从前,越发多了许多行迹,想得手都忍不住颤了起来。
正要心冷,可看看那格子最高一层,书后头摞着多少书信?那字字句句难不成都是旁人替他写的?还是有人迫他所书?且两人相见时候,那些若有似无的言语,没有一句是发自真心的?
到底他心里装的是谁?……
想两人初初相识,王常英便赞过越萦“敏秀”,之后书信往来,常有怜她“心苦”之意,只说她是“于喧嚣处亦觉萧疏,人在笑林尚落落寡欢”,“人前人后滋味自知”……这话,简直说到了越萦的心坎上!
她一庶女,出身便低了人一等,又偏遇着个出类拔萃的嫡姐。便是做到“好”,对比之下也不过是个“尚可”。又有一个跋扈成性的嫡妹,除了“忍”也想不出别的来了。便是嫡母面上还算公正,若是自己与嫡妹冲突多了,恐怕也难免要惹了她厌烦。
可她又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之人,她不想一直被人压着一头,她心里渴望着哪一日能立于山巅,扬眉吐气!她一辈子被人比着,她便想哪一日能彻彻底底比过别人。可她同越苭不一样,越苭想要奋发,自有亲娘亲兄亲姐为其操持,自己呢?自己若是眼看着要一飞冲天,多的是想要拉住自己脚跟往后坠的。
沾光去一回天香书院,之后看了多少脸色?受了多少话?好容易找到了一条扬名之路,各处投文去,没过几回,就有人在老太太跟前给自己下话了,若不是自己根性韧,坚持走了下去,又有联考给自己正名,还不晓得老太太什么时候会正眼看自己呢!
如此,自然是“心苦”得很。
是以王常英当日能说出这样话来,越萦是将之因为知己的。
谁想到如今成这样局面。她心里有些疑惑,恨不得当着面问问清楚才好,可她也知道,有些话别说问,就是想,都是不该当的。今日能问出“你如此费心都是为了我?”这样的话来,已经是错了规矩了……只可惜,便是自己不顾脸面,问出这样话来,也得不到一句回答……
正楼里传来细细笑语声,越萦泪痕未干的嘴角翘了一翘。——越苭想必是挺高兴的,只是,她大概看不懂王常安看柳彦姝的眼神?哼……
多么奇怪,她看旁人的心思来回就如明镜一般,到了自己这里,却又如瞎子一样了。
书呆子的心是最静的。傅清溪还在埋首苦读,今日那“失山楼”的布局和那入院门的设计都同数象上所言者有想通之处,她这会儿正把自己想到的东西都赶紧记下来。
自从米契买卖的数据隔天送过来,她想起学之道上说“学以习”的话,便自己想了个不费钱的“习”的主意。每日的买卖数据都叫她做成了稀奇古怪的图,董九枢叫人送来的数据也不是光买卖的价钱数目,还有些相关联的消息。
她就据着这些东西,自己判断出个买卖的决定来。另有一大表,专记录自己的买卖决策。之后再与实际的交易数据相比对,看看若自己真买卖了,到底是亏是赚。
她每一回做出买卖的决策,也不是凭空一个结果的,当中的所思所想所依据者都详细列了。之后与实际相比对,若是错了,还要去寻到底是所思所想者有误,还是依据不对。这样事情说来稀松,实在做起来是极为繁琐的。若是换了从前的傅清溪,估计做不了两回就得搁下,如今却做顺手了,一日日做到了如今。
这日又比对一回,自己又有两个决策错了。揉揉脸,照着当日做此决策的依据清单,一行行找去。到了却发现是两处粮仓的存量,上回来的消息里头给的数不实之故。将这个错处录到另一个本子上,她又细翻一回这个本子,上头密密麻麻记着她犯过的错。有些错明显见少,有的却始终如故,比方说这个前后数据不实的事儿。她想了想,往上头做了个郑重的标记。这是得同董九枢细说的要事。
今日事毕,收起了东西,端了茶盅刚喝一口,一边杏儿问道:“姑娘,这些书姑娘都看过了,可收到哪儿合适呢?”
傅清溪回头看了眼,看杏儿手边两摞书,这都是俞正楠给的书单上的书。不知不觉居然看了这许多了……
第87章 可靠
傅清溪叫杏儿把那些书挪到一旁的柜子里。最初那些书都是往书楼里借去,后来傅清溪发现好些书需得常备手边,若是自己老占着,恐怕旁人不便,便索性去书楼买了几回。这一宗儿也花了不少银钱,对如今铁公鸡一般的傅清溪来说可真如从肋条子上掐下来的一般。
那些书放回去之前,她又一本本拿手里过了一回。这些书,每一本她至少看过三遍以上了,如今随便哪一本,里头大概说了什么,自己有何所得,这一本里的哪些内容又同另一本中的哪些有何关联,心里都清清楚楚。
自己好似变聪明了些儿?心里疑惑着,嘴里便道:“竟然看了这许多了……”
杏儿在一旁搬书,听傅清溪这么说了,便道:“姑娘还觉着奇怪?我看就是几位爷们,每日也没有姑娘在书桌前呆的时候长!不是看书就是写字的,一不小心还码开一桌子比着看……也不是一日如此,两日如此,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旁人家学休的时候可算能松口气了,姑娘也跟着松口气,松口气可以踏实看一整日书想一整日的东西了!这连着都快一年多了,哪里只这些书?姑娘瞧瞧那里,多少自己订的本子呢,也都是写得密密麻麻的……”
夏嬷嬷也笑道:“姑娘这会儿看这些看过的书觉着稀奇了,姑娘这用功劲儿说出去才真是稀奇呢。”
傅清溪听了也笑起来:“没想到姑娘我也有这般用功的一日呢!”
晚上躺下了细想起来。那书单上的书是一早开始看的,自己真正开始算得上“用功”两个字却是从那“急就章”开始的。说来惭愧,那两本书一早就送到了自己手里,自己偏看不出个好歹。上册抄了一回也毫无所得,下册更是连翻都没细翻过。“抱着金砖要饭”,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了吧。
若不是接连的打击——加恩令没有自己的份、同自己身份相似的表姐们婚嫁不顺却无力回天、小叔叔卖尽了家产同人做买卖去了多年音讯不闻……桩桩件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或者还没有咬牙发奋的一天呢。果然福祸相依?
那加恩令之事,已然里外分明,自己不是这府里的人,不过是府里好心收养了罢了。同自己相类的表姐们,一死一出家,府里亦无何作为,自己将来又有什么可指望的依仗?寻常受了什么闲气,柳彦姝总有一句“大不了家去!”又或者“我明日就辞了老太太去!”那最后一件事,却是叫自己再无此退路了……哪怕空想想哄哄自己都不成了……
幸好还有俞正楠,是她告诉自己,一则以惧,一则以欲,人要有真心想往之事,自然也会有蓬勃动力去实现它接近它!瞻园的那一段日子,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畅意。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原来自己并不是只剩下“忍”之一途的。
更幸在遇着了文星巷小院里的老伯主仆,虽然至今也未见过那位老先生的真容,却得了这辈子最最要紧的指点。自己迷茫到浑浑噩噩时候,听着了那三问,直如晴天霹雳振聋发聩。细想那时场景,当日不觉如何,如今看来却是否极泰来之象了。
以急就章上所写而言,人要向学成功,一则得有深根之欲,另一个得有合用之法,两者缺一不可。
自己从前整日按规矩随众起行,其中并无多少“自己”,多是旁人所行所言所议所定;等渐渐长大了,觉出有内外相别的不舒服来了,恰身边有个陶嬷嬷,总是约束着自己,不叫自己任性言语。
后来忽然得了进学读书的机会,那时候自己心里最多的是“怕”,只怕会在人前出丑露怯。寻常过日子,能叫旁人不要注意到自己就算万事大吉。可若是读书去了,一个人一个成绩,都在那里明摆着,自己还能藏到哪里去?真是愁也愁死人!
陶嬷嬷却高兴坏了,整日叨叨咕咕都是自己如何有运道,该如何收心努力等话。自己心里本就怕着,偏她还老说,真是烦都烦死了!想起当日的场景,如今看来是在好笑得很,又不觉有些心酸,能遇着陶嬷嬷这样的随侍嬷嬷,才是自己的运气,——只是小时候总不容易分清好坏吧。
要真说开始向学,还是因为同俞正楠认识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果然是个没定性的人!跟着柳姐姐前后打转的时候,就跟着放心思在那些衣料剪裁和首饰样式上;同俞正楠认识了,又被带着开始用心读书做作业。想起当日上完一堂课,俞正楠就恨不得给自己掰开了揉碎了重新讲一回的样子,真是……自己还真是有运道啊。以自己这样性子,若是换一个爱玩的在一处,想必也会一直玩下去吧,却不知那样的话,今日又是何情状。
自己立心向学的起始,在于那个“无路可走”,平心想想,读书考学,这是眼前唯一一条能靠自己的力气走出来的路。除此之外,大概只能日日祈求老太太怜惜、舅舅舅母怜惜,希望往后能遇个好人家,遇个良人……但凡中间哪一环出了篓子,除了哭除了认命,自己大概也做不了什么了……毕竟,两位表姐……一位还有个亲舅舅在呢,又能如何了……
另一头就是瞻园那自在日子了。只要能立了女儿户,就有了自己的根基。天幸,如今不是开朝的早年间了,那时候对女子各样规矩甚是严厉,别说立户了,就算要出门也难。幸好如今得了书院大盛之利,世风渐改,才有了这样一条路。
这府里又开了女学,自己又遇着了良师益友,天时地利俱得,只差自己往前走的决心了。多走一步,多学一点,就离那无法可想的命远了一步,就往自己想往的自在日子近了一步,何不行?何不坚持?何不奋发努力?难道还要继续浑浑噩噩度日,沉浸于一时的嬉笑乐处,一时戏本一时演书的,将往后的人生情味寄托在“天可怜见”上?!
总算,自己走出了那一步!“搭心桥”、“凝核”,刚好又碰着个只讲生意的董九枢,弄个米契买卖牵着,有了花灯的事儿和成衣铺的事故,恰好教自己得了“学”与“习”两条腿走路之便。果然是“自助者天助”了!细想想,但凡自己心之所欲,只自己迈出了一步,天必成之。皇天不负苦心人,诚然如此!
再看看那边收了一堆书的柜子,心里对自己说:“这可没到哪儿呢,路还长着,接着努力啊傅清溪!”细细体味一回,虽然累,心里却慢慢长出来了一种稳稳的滋味。
——有一个自己可以依靠的日子,真好……尤其知道自己是靠得住的时候,真好……
一觉醒来又是一天了,这日恰好学休,去颐庆堂请了安回来,没坐一会子,越蕊那儿忽然遣了人来相请。傅清溪想了想,从一边堆高的本子里抽了两本出来,叫杏儿拿了同自己去。
越蕊照样听了报就从屋里出来相迎,牵了手笑道:“傅姐姐,我晓得你肯定今日要看许多书呢,可我哥哥非叫我喊了你来,我拗不过,只好从命。打搅了你用功,可真是罪过了。”
傅清溪笑道:“四哥哥今日在家?可也难得得紧。”
进屋相见,果然越栐信在屋里坐着。傅清溪上前行了礼,越栐信笑道:“又借这丫头的名儿把你哄了来了。”
说了两句,傅清溪就叫杏儿把那两本簿子拿了过来,越栐信见了道:“你一早晓得是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