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冯先生与刘青的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知道其中原委。
可是冯先生只是笑了笑:“是人鱼的血清。”
沈略一怔,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开口时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冯先生口中人鱼的血清究竟来自何处,沈略无从知晓,但是这简单的五个字中所藏着的血腥气味,却是时隔年余也遮挡不住的。
刘青尊重生命,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但是他甚至愿意为科学事业拿出自己的一条性命,更别说是别的人或物的了。
沈略无法说服自己,她的老师曾经确实做过什么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事情。
“人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可说的往事,你我一样,刘青也是一样的。”冯先生笑着为刘青说话,却不为他开脱。
死亡能美化很多东西,让一个人的人格都显得高尚起来了,于是无人知晓那些葬在墓中,墓志铭隽永的人们在生前也是普通人罢了。
冯先生将脸埋进双手,有些疲惫地搓了搓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眶几乎有些泛红。
他面向禾睦,缓缓地说道:“我代刘青向你道歉,虽然我也知道,道歉没有任何用处。”
“但还是很抱歉。”
禾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右手扣在那只受伤的手臂的手腕上,沉默着。
并不原谅也并不苛责,这种情况才是最难熬。
禾睦大概算这群异能者中变化最慢的了,也许这是得益于植物那种不屈而缓慢纳长方式。
扯落幼苗的手臂上鲜血纵横,不久又生长出了新的嫩芽来。禾睦彻底地放弃了挣扎。她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坐在那棵参天的大树下发呆。
那棵树还在不断生长着,一棵树最多能生长到五十多层的大楼那么高,再高一些,细胞就无法支撑。
可是这棵树只是向着天生长,他们已经看不见它的树冠,只有蒙蒙的灰色的“天空”。
禾睦对她说:“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相较于很久之前的态度,如今的冷淡几乎算得上是和蔼了。沈略当然也不想在这种地方滥发善心,说走也就走了,她顺着小路往实验室走,途经海滩的时候,脚边踹到了一个海螺。
一般情况来说,一个人在踢到这样的一件东西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会绕开这个障碍物行走。
可沈略却福如心至一般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个静静躺在浅色砂砾中间的海螺。
它有着美丽的花纹,诉说着自然精致造物的特征,对称。沈略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这个小玩意儿,然后轻轻把它放到了自己耳边。
“波赛顿,那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你大概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海螺中穿出的声音低沉而悠远,海上的每一个物件,都能寄存波赛顿的精神。
沈略突然有些无奈:“你知道吗,你就像是征地上另一边的军官,这个时候跑来要策反我。”
“主帅私奔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那边的声音像是开玩笑。
沈略笑了起来:“然后看着他们两边残杀。”
“不,大概是单方面的屠杀,那些深海的神们,动动手指就能碾死这些困在海底的人们。”
波赛顿叹了口气,同小孩子讲道理一样地说道:“他们不是和我一样,来同你打赌的,他们只是来复仇的。”
沈略沉默的间隙中,波赛顿继续说道:“因为人类进入了他们的领域,并且自立为王,很显然,这冒犯了他们。”
“你听明白了吗?”
沈略想了想:“我听明白了,那么一切的起因,仍然是我当时随口的一句埋怨吗?”
波赛顿沉默了片刻:“是的。”
沈略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如果我犯了个错,我就应该弥补,而不是逃开。”
“波赛顿——”
“那你听明白了吗?”
第73章 搏杀1
距离上次与波赛顿交谈, 三天。三天之内, 一切都风平浪静, 沈略几乎觉得这片土地真的成了一片伊甸园。
但她知道这种风平浪静之下掩盖的是什么, 每一双莹莹的眼睛, 都在无声地看着藏身或是困厄在这座小岛上的人们,用着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情绪。
禾睦仍然在生长, 但是她的症状比于其他人都要正常许多了, 她甚至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进食, 水面。
死亡的宣判来得极其缓慢,像是在路上被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绊住, 忘掉了这个人的存在。
约翰·冯来找她了。
沈略这才想起来,这位前船长,英俊铁血的男人, 也是一位异能者。大多数异能者们得知他们必死的消息之后都露出了绝望无比的神情, 他们忽然变得软弱, 走到了沈略的面前哭泣, 乞求一个安慰的词句,哪怕那是虚假可笑的。
只有冯一直没有来,但是今天他缓步走来, 沈略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冯看到她的动作微笑了一下:“别这样,我只是来道别的。”
沈略听着这个词语,无由地厌烦。
冯在她的身边坐下, 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异能者们跪在她的脚边,他用一种最平淡的姿势,最平等的方式同她交谈。
“我梦见了卢娜。”他忽然提起他的未婚妻,沈略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缓缓说道:“她从小就不太喜欢我。”
沈略没有说话,她甚至不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不应该安慰一下他。
但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泄气的神情,他只是想讲一个故事一样地同沈略说些什么:“不过马上我就能继续让她讨厌了,她大概会挺难受的。”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惬意的笑容。
沈略忽然想起了波赛顿对她说过的话,她开口询问道:“你的异能是?”
冯看了沈略一眼,便把手掌放到了沈略的耳边,一阵不痛不痒的微风便从沈略的发丝之间穿过,温柔得像是一首挽歌。
沈略看向冯,她不知道他消失的时候是否会化作一片风,但是冯已经站起了身,他步履轻松地往外走,算是告过别了。
那天晚上,有孩子大声哭泣。人们被那些惊呼与哭泣的声音吵醒,聚到了一起,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近乎绝望地叫着:“他们在看着我们!”
大人们美梦初醒,对这群将他们从短暂的睡眠中吵醒的小少年们很不满意,却在一抬头的时候,窥见了神迹。
当然了,在他们的眼中,这显然已经不是什么神迹了,那像是魔鬼的窥伺,漆黑的海水中露出一双眼睛,诸神用他们的眼睛窥探着人间的景象,并且用指尖乱点,随意决定生杀。
他们在等待着,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沈略站在原处同他们对视,那双眼睛便眨了眨。
沈略知道那不是波赛顿。
他们在看。
小岛中心的那棵树开始开花结果,它生长的速度过快,显然在这个没有四季交替的世界中失去了那种四季生长的姿态。
孩子们聚在树下,采了一些野果,各自分食,一边用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坐在他们身边一言不发的女人。她的身上长满了枝叶,和他们身边的那棵树很像。她靠在树的边上,等待着阳光细雨,与和风。
就像是个怪人。
傍晚的时候,小岛上的灯火微弱了下来,禾睦缓缓睁开眼睛,但身上还是难受得要命,浑身酸痛,甚至连抬起眼皮这个动作都有些难捱。
心脏传来的隐隐阵痛让她有恐惧,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实事,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在恐惧着 死亡。
她想站起身,可是已经寸步难移。
她的脚底已经生长了根系,将她与地面连在了一起,她坐成了一棵树。
“我们快要离开了。”她听见沈略这么对她说,她忽然有些难过。
她闭上眼睛,轻声说道:“那我也许不能走了。”
按她的性格,她应该是要生气的,气急败坏地觉得不公平,可她只是平平静静地说自己不能走了。
沈略坐在她的身边,想了想才说:“总有办法的。”
她异变的速度太过缓慢,很有可能能够回到水面上的时候她还没有像其他异能者们一样“死亡”。也许一切都还有扭转的局面。
她是这么想着的,但是禾睦只是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没有觉得你们一定能逃出去。”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一样,她正在说这话的时候,不远处的海水中有一双眼睛正无声地看着,这几天下来,他们似乎已经被这样无声的眼神给包围了,他们什么也不做,但是只是看着,但足以令人心神不宁了。
那仿佛是无声的威慑。
“其中有和你一起的那条人鱼吗?”她这么问道。
沈略摇了摇头,她没能在那神色的海水中看见什么金色的光影,她没能在身侧感受到什么熟悉的气息,她在此刻是孤独的。
此刻的波赛顿已经放开了双手,他没有打算插手这混乱局面的想法,也许在极远的地方看着听着。
她在博弈。
第74章 搏杀二
“你感觉怎么样?”沈略看着她。
禾睦的感觉很不好, 她甚至无法回答沈略, 在剧烈地咳嗽中, 她咳出一朵小花。
她呆呆地望着手心的那朵浅色小花, 眼泪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花瓣上。
沈略看着那朵花, 显然也愣住了,她沉默了一秒, 反应迅速地站起身道:“我去找人来, 等等我。”
禾睦只是看着那朵花,用着一种尽量平静的口气说话:“我快要死了。”
如果往后沈略有幸向别人提及眼前所见的情景的话, 大概没有更多的内容,只能是告诉别人:“她变成了一棵树。”
沈略说是把人叫来, 可是回来的路上,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去参加一场短暂的葬礼。
爱德华托起她的手掌, 那里已经见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沉默了一秒钟缓缓道:“你还能合起手掌吗?”
禾睦当然不能, 她的指尖僵硬无比, 像是被绳子绑了很久之后的缺氧失血,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也抬起头, 用她生长着枝叶的脸孔望向来看她的所有人,环顾了一圈,才缓缓说话。
“我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请求。”禾睦用着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 她那样的口气,几乎是在示弱,是在祈求。
时至此刻,不论她说出什么话,都不可能有人会拒绝。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少女的脸上带着浅浅的泪光,她的脸已经被枝叶盖住了许多,几乎难以看清她曾经娇艳如花的年轻脸庞。
她有些羞赧地询问道:“章先生,你能抱抱我吗?”
章敦本来只是心情沉重地坐在一旁,突然被禾睦叫起,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空白。他愣愣地看了禾睦一眼,禾睦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愿意……是我唐突了。”
章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伤了一颗少女的心,缓缓地站直了身子,他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已经几乎要变成一颗树的禾睦。
禾睦终于大哭了出来。
“我一点也不甘心。”她抽噎着,然而哭声渐渐凝滞,终于变成了晨风晚风里的一段细不可闻的叹息。
章敦在那声音彻底消失的一瞬间,还怔怔地拥抱着她,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他神色冷静地后退了一步,一朵浅色的小花从已经生长得繁茂的杈桠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脸颊一侧。
章敦微微抬手,一下子便捉住了那朵花,他的心情晦暗不明,甚至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谁哭得如此绝望。
那颗花树上每一朵盛开的花,都是她对生的渴望。二十多岁的她,依旧对爱情、理想与未来有所向往,一生太短,一百年也太短。
章敦的反应实在是太让人不安了,爱德华上前一步询问他的状况,章敦只是摇了摇头:“我还好,我很好。”
自我催眠似的。
岛心的那棵树已经生长到了一个未知的地方,也许是通往他们得以受到救赎的地方,也许是通往怪物的口中。
谁也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但是所有人都相信会有那么一条前路。
沈略默默站起身,用着不容置疑的口气缓缓说道:“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顾忌礁只玻璃外那一双双窥探似的双眼,她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一般,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沈略看了一眼他们瑟缩的眼神,摇了摇头:“如果他们有能力阻止我们的离开,那么不论他们听不听得到我们的交谈,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她看上去冷酷无情,转过身之后,再也没有看那一座生机勃勃的坟墓一眼,只是一往无前似的离开了。
她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终于是跟上了她没有一丝迟疑的步子。
那台巨型的机器还在不断运行着,水流的冲击足以供应大量的电力,但是时间过久的话,用以发电的涡轮将很快损坏,那么人类的最后的伊甸园都将不负存在。
“每个人都会有各自分配的任务,逃离已经刻不容缓,”沈略站在众人的中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着,“我们面对的是坚不可摧的怪物或是神明,我们能做的,只有比他们更加坚不可摧。”
这是一个简短并且简陋无比的会议,因为现场没有多余的凳子,所有人都是平视彼此地站立着的。
他们站在那台巨型机器之前,对着渺茫的前路困惑不已,走进了一个困顿不堪的局面。
那个说话的小姑娘的发言没有多么热血,多么鼓舞人心,她只是陈述事实似的说着,想要打倒无坚不摧,唯有你与他一样无坚不摧。
当时的任何一个与会者都不会知道,这次会议将在人类重建时期被载入史册,他们的与深渊、与怪物的搏斗,会被传为一段传奇,而他们将是开创新时代的英雄。
人生就是这么这么难以预料,是一场难以明说与预测的荒诞剧。
最后一个活着的异能者是约翰·冯,沈略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沙滩的一块礁石上,对着没有天空的远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