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弯下腰去,伸出手指将它拾起,像是拾起什么往日的记忆一样。
然后目光转向了漫无边际的海面,最远的海天交际处没有归人也没有航船。只有逐渐落下的太阳,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的天空。
沈略举起手臂,退了两步,用她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狠狠地把它掷回了海洋,让它物归原主,重归故土。
海洋却受了感召似的,突然涌动起浪花,天幕中有单薄的月亮,她的影子与身形都难以看清。潮汐却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一点一点地漫上海滩。
今天的潮汐却有所不同,沈略肉眼可见这种诡异的变化。她愣了两秒,终于在视线中找到了一点火焰似的闪光,像是夕阳余晖落下的礼物,又像是在海面燃烧的火焰。
那也许是波赛顿。
沈略的脑海中无由地冒出了这个想法,但是又自己否定了自己。
末世之后逐渐修复的城市与大楼,似乎将人们在末世中所经历的一切,悲欢与得失,通通抹去,海面如最开始一般的平静,平和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不可能是波赛顿,沈略用着最镇定的,也是最克制的念头思考着,波赛顿本身就属于深海,他是海域的领主,本来就不该置身于鱼缸或者令他施展不开手脚的浅水潭。
她与他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偶然,前辈们阴差阳错中造就的浪漫的错误。
他不该来到此处,她也不该见到这只有童话中才能见到的生灵。缺少童话的世界也许枯燥乏味,但是至少它会沿着那枯燥乏味的轨迹运行,不至于土崩瓦解,大厦将倾
可是当那熟悉的眼神落在了沈略的身上的时候,她终于不能不承认,那是波赛顿,他也许确实来自深海,但他跨越了每一个海域,来到了她的面前。
那目光湿漉漉的,黏腻而又纠结,波赛顿的金色眼睛无声地打量着此时海滩上唯一的人类,那个用热烈却又悲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人类。
他不言不语地看着,觉得这个场景,他或许在哪里见到过。
在看清波赛顿的那一瞬间沈略的步子迟疑了不过两秒,就用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坚定,几乎是跳进了海中,傍晚的海水已经失去了白日阳光所带来的热力,她的小腿刚刚没入海水的时候,她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但她没有犹豫地继续往前走,海水不断地往上攀升着,抓住了她的衣角,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凭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劈开冰冷而毫无生机的海面,一如当年摩西分开红海,滔天的伟力不过是她如今眼睫交错处映出的爱人。
她向着波赛顿的方向游去,波赛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中透露出困惑的目光。那目光有些陌生,却又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温度。
沈略浑身湿漉地朝着他伸出手去,波赛顿沉默地看着她,那沉默似乎有了生命一样,枝繁叶茂地生长起来,但他终于伸出了手掌,轻轻抓住了这个溺水者的手背。
他们一同挣扎出了水面,沈略仰头狠狠地咳嗽了好几声,她仰头看着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想起了世界尽头那永远晨昏相交的海滩。
波赛顿抱着她,他的目光靠得很近,他轻轻地眨了眨眼,这似乎是他隔了许久,所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生涩,却带着不容置疑地力量,很缓慢,却异常坚定。
他深情地注视着她,却有些残忍地询问:“你是谁?”
沈略脸上的神情都凝滞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波赛顿的目光不移,他的眼中有深海中的波澜,也有身置深林仰头时所见到的星辰。那双眼睛里,还有很多你所能回忆起的美好与灿烂,那样多的东西,沈略独独不能在其中看见自己。
他用着那最赤诚的眼神望着她,沈略无法说清那究竟是怎样的目光,但那目光中必然有火焰。
“我想我在哪里见过你。”波赛顿似乎在有些纠结地思考着问题。
沈略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波赛顿歪头想了想,目光离开了沈略,神色认真却又有些纠结:“很遗憾,我似乎也忘记了。”
他有些迟疑地抬头,脸颊一侧有一种他似乎从未感受过的温热,他抬起头时,却看见沈略的眼眶盛满了泪水。
“你是在哭吗?”
“为什么要哭?”
他在交流中逐渐寻回了一些熟练来,他的口气中带了些安慰的成分,沈略也听出来了。
沈略轻轻伸出手,托起他的脸,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沈略尽力露出一个笑脸来:“那你还记得什么吗?”
波赛顿看着她,十分认真地回答:“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像是要证明似的,他用没有抓住沈略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很空很空。”
沈略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波赛顿回望她,终于找到了答案似的,轻轻地回答:“因为那个声音一直在牵引着我,告诉我我的失物究竟去往了何处。”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跳进大海?你又为什么要跳进海里,人类,敬畏并且恐惧大海。”波赛顿这么问道。
沈略却没有回答他的任意一个问题,她只是朝着向她发问的年轻神明发问:“你想知道你丢失的东西在哪里吗?”
波赛顿不安地望着她。
沈略借着此时的姿势,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温热的吻,那是带着人类的温度的吻。
“你的名字,叫波赛顿。”
“你所一并丢失的东西,就在此处,在你的面前,在你的怀中。”
那个在深渊中被号角所惊醒的怪物,他张皇失措地寻找,上下求索而不见。
他是孤独的,他也是脆弱的。他有着庞然丑陋的身躯,那庞然的身躯下藏匿的却是一颗易碎燃烧着的心。
北冰洋的海水刺骨,他游过了破碎的冰块,从从没有活人来过的世界尽头出发。游过太平洋、大西洋与无数他所知晓或他所不认识的海域,沿途他遇到过游鱼与航船,航船上的人们恐惧他,弱小的鱼类的们同样恐惧他。
他孤独地前行,寻找他心脏燃烧时所空缺的那个位置,究竟遗失在了何处。
迷雾中的号角响起,他不知道是谁在大海的那头呼喊着,但他依然一往无前地带着一身风尘与疲惫,在一片狭窄而陌生的浅滩停下。
幸而吹响号角的,是他的同类,是他的爱人。
他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泪水中的含义,他感受着那种灼热,有些无措地说道:“对不起,我忘记了……那么多东西。”
“直到现在才找到了你。”
“没关系啊。”
“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记起一切,你也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爱与被爱。”
晨昏在此停留,永远落于两人的发间。
第76章 番外1 弗洛伊德
“爱琴海。”
这是沈略同她的病人见面三个星期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
午后的阳光洒进敞阔的画室, 将窗棂镀上一层光晕。波赛顿的腿边凌乱地堆放着各色的颜料,而手中拿着的画笔自从她进来开始,就一刻也没有停下过。
波赛顿看上去十分年轻, 白色的短袖和牛仔裤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在校读书的学生。
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混血的痕迹,十分英俊,但是那种英俊是疏离的。浅色的瞳孔颜像是琉璃一类的艺术品,但总也不愿意直视别人。
沈略看过他的资料,重度自闭和轻度嗜睡症, 他的父亲是英国人,因为他的病情而辗转来到了中国。
可是很不巧, 沈略的老师刘青最近却不在国内, 于是他只好先差遣了沈略过来看看情况 。
虽然她对这方面不算精通, 但是她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在每周周末驱车来到别墅,观察病人的病情并记录下来即可。
很多的自闭症患者都在其他的方面十分优秀,比如说眼前的波赛顿, 他似乎就有着天才的绘画天资。
调色盘中杂乱的颜色被他涂抹到画布上的时候, 便汇成了一道艳丽的风景。
沈略抱着欣赏的态度站在他的身后,正在组织言语称赞他什么,好来打开一次简单的交流,波赛顿却先行开口了。
沈略愣了一下, 还没组织好说些什么,于是脱口而出的便是干巴巴的赞扬:“很漂亮。”
波赛顿对于她的赞美无动于衷,只是把画笔丢到了水桶里, 然后缓缓起身,把画室的窗帘拉上。
沈略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便无声地站着,波赛顿从床边走了回来,继续拿笔开始画,可是这一次的颜色不再像刚才那样温柔明亮。
深色的颜料遮掉了刚才所画的一切美景,波赛顿在画布上,徒手便制造了一场狂风暴雨。
一个人的绘画,是展示一个人的内心的绝佳途经。
沈略看着眼前那灰暗,凌乱,读出了画面中的压迫感和焦躁感。
这就是她的病人的所思所想吗,隐藏在那片温柔爱琴海背后的真实?
沈略没有读心术,当然不能读透眼前人,她忘记了病例上所写的波赛顿是个怎样寡言的人,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波赛顿在画面上落下了最后一笔,然后他回过了头,波赛顿那双漂亮的眼睛平平淡淡地扫过了她的脸,轻巧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呼吸也凝滞了。他
冲沈略说道:“这是你的心。”
沈略微微皱起了眉头。
整霰鹗里都透着一股诡异劲,波赛顿在说完了那番话之后就乖巧无比地去睡觉了。沈略一个人待着,甚至有些怀疑刚才波赛顿的两度发言,都不过是她的幻听罢了。
沈略行至大厅,拐角处看到了一副巨大的油画像,画上是一个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和波赛顿有几分相像。
她与波赛顿的父亲见过一面,那个男人看上去像个英国绅士,绅士过头以至于有些不近人情。从那之后,沈略的父亲就像神隐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略从未见过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
她坐在待客厅中打开了电脑,整理里头的文件,再打包发给远在海外的老师,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暗了下来。
沈略微微伸展身体,余光却瞥到了宽阔的楼梯上安静地站立着一个人形。
沈略整个人都颤栗了一下。
波赛顿逆光站在楼梯上数下的第二节台阶上,落日余晖让他的头发闪闪发光,整张脸却藏在阴影里面,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
他养的那条德牧从楼上跟了下来,热情洋溢得不像是他饲养的宠物。
沈略询问过那条德牧的名字,但是没能得到回答。
显然波赛顿想带着他的狗出去散散步。
别墅位于一座小山上,空气清醒,傍晚的时候,有许多人会来这里散步。
沈略不大放心,所以和她的病人一起出了门。
波赛顿把跑得过快活力四射的德牧往回拉,自己则乖巧至极的放慢了步调,同沈略走在了同一排。
晚风吹得沈略有些发凉,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将双手插到了兜里。
和波赛顿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什么好说的话,她也不会刻意找话题,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来纾解治疗他的。
所有一切的还得等他的老师回国再做计划。
山脚的小公园里闲闲散散地走着几对小情侣,沈略和波赛顿完美地融入了其中。
波赛顿只是规规矩矩地牵着他的狗,绕着公园走了好几圈。
最后他松开了缰绳,走到了公园里的秋千边上。
那对刚才坐在秋千上的情侣已经离开,波赛顿这么沉默地看着秋千,好似如临大敌。
沈略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终于是主动开了口:“你想玩吗?”
问出去的时候沈略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智障,因为这个问题听上去并没有营养。波赛顿站在那里,很可能只是想站在那里,看看而已。
沈略看着波赛顿向她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沈略笑了笑:“行啊,我帮你推?”ㄈ顿认认真真地说道:“一起。”
沈略有点不好意思拒绝这个过于幼稚的请求,虽然她也不太好意思坐上去。
她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波赛顿坐上秋千之后乖巧得不像个成年人,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腿上,双眼盯着地面。
沈略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波赛顿换了一身平时不怎么穿的浅色衣服,让他看上去生机勃勃了许多。
沈略的右腿支撑着地面,一下一下地摇晃着秋千,那条德牧不知道从哪里打滚回来了,身上一侧原本闪亮的毛发染上了一层泥水。
但它不管不顾地往沈略的裤腿上蹭。
沈略往后退了退,手臂正好撞上了波赛顿的肩膀。
德牧乖巧地蹲在了原处,沈略这才发现它嘴里咬着什么东西。
沈略愣了一下,微微弯下腰,一边伸手去拍了拍那条德牧:“你叼着什么?把东西吐出来。”
德牧很听她的话,松开了牙,那东西掉到了地上,沈略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半截人类的手掌,伤口不是撕裂,而是整齐的切痕,肢解处露出经络和森森白骨。
沈略的脸上已经露出了骇然的神情,忍住了尖叫的冲动。
到底是二十一世纪法制社会的人了,除了在都市异闻中略有耳闻这些杀人事件,她从未思考过自己会卷入其中。
波赛顿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
沈略回头看了一眼,波赛顿的神色很平静,他从来都是那样的神情,沈略此时却忽然腾升出一股异样来。
但她没有多说,只是拿出手机报警。
现在的公园里只有最后几个人在这里晃悠,沈略当然不敢以身犯险现在去案发现场看看,即便波赛顿就坐在她的身边。
又或者正是因为波赛顿就在她的身边
她简单地汇报了现在的情况,余光打量着波赛顿。
他的目光也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更多的反应。
沈略的脑海中没有来由地想起了波赛顿上周的画作。
上周她去看他的时候,完成的是一张素描画。上面人物四肢都是分离的,看着有些瘆人。沈略对于绘画了解的不多,只以为那是波赛顿普通的人体结构练习。
可是画纸上所画的那个戒指,怎么会与地上那截手掌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