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在这,自己跑出去了。
杨广微微蹙眉,叫了暗十一进来,问了是被高熲的帖子请走,并且人已经走了一个时辰还多,心就沉到了谷底。
丞相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乘着阿月落单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一个多时辰。
够高熲把整个大隋的国史都说上一遍了。
杨广坐着不动,现在追过去已经晚了,他得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一会儿能好好面对贺盾……
杨广企图让自己静气凝神,试图在混沌的慌乱中劈出一条清醒的路来。
这些都是可预料的场面,甚至当初决定对贺盾隐瞒的时候他便设想过,做什么都没法补救扭转乾坤,他只有面对这一条路。
这一日总会到来,只是杨俊的事掺和在里面,改变了原先的计划,让这一日比他预期的提前了许多,不过也无妨,现在朝堂大局已定,贺盾早一日晚一日知晓,都是一样的。
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她迟早都会知道。
这么想着杨广心里翻腾的情绪也没有平静一些,贺盾厌恶的目光震惊的模样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光是想一想,都让他觉得窒息,无法应对。
没能尽早除去高熲,是他人生中一大败笔,留到现在,祸害了他一整个家。
阿月会怎么样。
怎么想他。
怎么看他。
会不会就此离开他。
杨广有些喘不过气来,理智和力气一起被抽干了,坐了这么一会儿,三魂七魄散了一大半,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人,只是这两岁的傻儿子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杨广不知自己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得气若游丝,“傻子,你还笑得出来,你母亲要抛弃我们父子了。”她与他不是一路人,知道那些事,肯定再记不得她爱他三个字了,要抛弃他了。
他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也做足了准备,以为自己能以不择手段的真面目面对她,事到临头却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心慌气短,脑子没办法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这一切,只觉自己一辈子的霉运都汇集在今日了,又想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卧房里气氛凝滞,杨昭听不懂抛弃是什么意思,握着小狗,懵懵懂懂问,“什么是抛弃。”
什么是抛弃,就是不要他了。
高熲那厮不会趁虚而入罢。
杨广胸口起伏了两下,将孩子抱到了一边,事已至此,慌乱无用,与其在这待着,不如先去看看,先看看阿月什么反应,他才好想该怎么办。
杨广下了床榻,很快收拾好衣物,交代暗十一看好孩子,自己出了府。
高熲身居高位,他做的事瞒不过高熲的眼。
杨广边走边在脑子里理着贺盾可能知道的事。
高熲有备而来,这时候贺盾不知道十,也该知道八[九了。
傍晚风凉,外头天还有些冷,凉风多少能让人冷静些。
暗卫有专门的联系信号,距离不远发出去都能看见,杨广站在府外的路口,等了一刻钟,听暗一赶过来回禀说人在大兴城边一个小队长家,应了一声脚步不紧不慢地往那嘈杂的地方走去了。
原本便没多大点路程,杨广越走越慢,到了那宅院不远处就停了下来。
暗一问要不要把王妃叫出来,杨广摆手制止了。
巴掌大小院子,远远能看见有人守在外头。
高熲当真请了贺盾说话,两人在院子里还没出来。
杨广在外远远看着,看得心里情绪翻腾,却脚步沉重挪不动一分毫,他没有勇气敢像以往那般破门而入,在外头心慌意乱地盯了好一会儿,破罐破摔,索性卑鄙小人做到底,绕到后头弄翻了两个守后门的,从这宅院的另外一头翻墙进去。
杨广自己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坐下来,心如死灰地听着外头的对话,等着悬在脖颈上的那把刀完全落下来。
暗一手脚利落,这院子本就是空的,两个守门人不是暗一的对手,右边喜庆的吆喝声恭喜声劝酒声不绝于耳,掩盖了细小的动静,选在这么个地方,让人想发现都难。
他大概来的很是时候,久别重逢叙旧述衷肠的部分估计是才过去不久,正题才刚刚开始。
高熲是照他的预估设想,把他做的那些事如数如实说出来了。
朝堂上对付太子苏威虞庆则等人的不消说,连一些江都的事都提了几句。
杨广不自觉秉着呼吸,等着听贺盾的回答。
久久没等到,大概是太震惊不敢置信,或者伤心气愤愤怒的缘故。
杨广等着都是煎熬,越发地绝望透顶,不得不开始想贺盾若是就此倒戈,那他该如何是好?
贺盾和高熲不一样,她若站出来揭发他,不但父亲母亲会再起犹疑,连带着目前属于中立的李穆一族,韩擒虎李德林这一流,也会心有偏向。
高熲是太子的姻亲,又看出皇帝有心废嗣,动辄有裹挟之嫌,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高熲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一个不好便要人头落地,但贺盾不一样,她一旦开口说话,连父亲都要犹豫三分。
若是贺盾倒戈相向,这几年他大概是没什么胜算的。
他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不过多费点心思心力,但那时候他拿她怎么办才好,他大概是再难看得见她对他笑一笑了。
贺盾是出来一个多时辰了,但因着当真参加了一场婚礼,事实上进来这院子也没多久,许是为了避嫌,高熲带了一个女眷,女子温柔贤惠,只在旁边给他们添茶倒水,存在感很弱。
高熲开门见山,进来便直言相告,贺盾经受了两辈子以来最离奇荒唐的事,受了最大的打击,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高熲叫她来约谈的目的也很清楚,希望她能站在太子这边。
贺盾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了看正给他们添茶的女子,便朝高熲道,“昭玄大哥,可否让这位姑娘先出去。”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生死,一来她不想牵连这个女子受害,二来不想再被第三个人听见,
石桌离房间比较近,离外头院门反而远。
这一声昭玄大哥杨广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顿时如刀绞,心她这是要做什么,连晋王妃的清誉都不要了,让人看见了,岂不是要传出她和高熲的闲话来,尤其高熲对她还存着觊觎的心思。
杨广想起来出去带她走,脚却被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半步,他还没做好足够的准备能接受她用愤怒厌恶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他,光是设想一下就让他窒息癫狂,他没有勇气出去,便只好窝在里面,犹如困兽一样。
高熲并没有反对,只朝脸色发白的贺盾迟疑问,“阿月,你是不是也希望晋王能得储君之位。”
贺盾点头,脸色虽惨白,但郑重无比。
高熲愣住,复又摇头,“阿月是不是晋王威胁过你,你若当真希望晋王夺宗,他不会掩盖朝堂上的消息,连你和长安来往的信件都要过目控制,晋王身边有能仿照笔迹的奇人,连我给你送的信都不动声色地删减过,方才我听你说,便大概猜到了……
“……若非秦王命在旦夕,皇帝直接下了圣旨,又事关他的名声,这次你大概也是进不来长安的。”
杨广坐在里面听了高熲的话,猜测贺盾是点头了,心里腾升起些希望,但很快又熄灭了。
他以前一直以为贺盾是希望他能登上帝位的,但这么些年过去,他十之七八能确定贺盾不会站在他这边的。
他手段算不上光彩,而她本性刚硬正直,受恩必报,对待亲友真诚平和,一直都希望他有胸怀宽大的君子之风……
在她开始为夺宗之事焦灼不安的时候,他便不确定贺盾会不会因着和父亲母亲大哥感情深厚与他倒戈相向,尤其是近两年,贺盾对皇帝是尽心竭力,他拦下的信里十之八[九都是上表劝诫,看过那些信的内容,他做得更坚决彻底,不再对她抱有希望幻想。
毕竟皇帝若不是感情用事,夺宗之事便绝无成算。
杨广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松开,不过须臾间,那点火种彻底熄灭了。
高熲摇头道,“晋王的心思深不可测,阿月,他与你不是一路人,他离那个位置已经很近了,万事俱备,只差一步之遥。”
这些话方才已经说过了,贺盾已经过了最震惊难言的时候,这会儿因着想说服高熲,暂且把其它的情绪搁置在一边,强打着精神专心应付眼前的事,倒也没有难受的时间和空隙了。
杨广做下的这些事,贺盾难以接受,但不难理解,毕竟她十几年前就知道杨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这些年被他营造出来的假象迷惑,以为他在改变,其实并没有。
他大概是得了宇文赟的真传,裹着一层面具见她,而她没分辨过真假,也分辨不出。
贺盾想快些解决这些事,找一个地方好好静一静,便也不打算掩藏,直接问,“昭玄大哥,若阿摩夺宗,以后登上帝位,昭玄大哥你还会不会用心辅佐他?”
贺盾现在便有一种宿命半无法挣脱的桎梏感,很多事。
比如历史记载上的晋王妃,确实有过异象影射杨广能得大统的预言,时间差不多也是在他夺得储君之位前不久……
她现在与高熲说的话,便是立即传入杨坚的耳朵,起的也是一样的作用。
杨坚不但不会以为杨广是贰心之臣,反倒会觉得天象应和了他的念头。
天象和预言会犹如一记杨坚等待良久的东风,吹在他心头,让他心安理得,连带着废嗣的心也更坚定了。
比如杨广,最终也没有成长为她希望的正人君子,这二十来年她和李德林教授的东西,让他的面具更为坚固结实,可拨开这层面皮,内里还是一样的,阴险狡诈,冷酷无情。
朝臣、百姓、杨坚独孤伽罗、太子,还有她,他们各自想看什么,杨广便表演什么,真假难辨。
尤其是她这里,可谓费尽心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一点消息动静都没收到,王韶被他弄去了并州,李彻李雄带兵巡逻平叛,她和李德林成日在地州上跑种地提高收成的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无暇顾及其它……
样样他都考虑得无比周到,处处都是算计,为了让她少掺和他的事,连儿子都弄来江都与她见面了。
苏威、虞庆则的事他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太子声名日下,现在朝上朝下基本一个倾向,百姓大臣们都知晓晋王杨广德才兼备,是皇帝最喜爱的儿子。
她被蒙在鼓里,见到的都是太平安康,自然而然相信了他不会以不正当手段窃取太子之位的承诺,现在想想,她盲目地相信了他拿来安抚她的话,原本就愚蠢之极。
她心存侥幸总觉得这件事离她还很远,现在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如时光抽掉了许多年,直接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这一日了……
杨广离太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
高熲说的这一步,指的是以他为首的几个人。
可贺盾很了解高熲,严格说起来高熲不为谁干活,当年为宇文邕也好,现在为杨坚杨勇也罢,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他看到了杨广见不得光的手段和手腕,力主杨勇为储,但若杨广当真继位,他还是会尽心竭力辅佐他,期盼皇帝能带着大隋越走越高,越走越好。
这是一件寻常人很难理解的事,高熲无疑是一个全部身心都献给了朝政的政治家,他来找她,估计是朝堂大局已定,别无它法了。
高熲怔然,似是不明白贺盾为什么会这么问,却还是回道,“那是自然。”
贺盾直接道,“昭玄大哥你虽是不信神佛,但我来历特殊,确实能占卜到将来的事,二十年前我便知道阿摩会得位,夺宗这件事,是命中注定的。”
高熲神色微变,贺盾接着道,“昭玄大哥你即是还肯辅佐他,便该猜得到日后会是什么情形,当年在岭南我说为你卜过一挂,和阿摩之间有一场死劫,来由便是夺宗之事,阿摩恼恨你,你劝他勤政爱民,又说他比不上父亲,他自是容不下你,这些都是能推测到的事,当时在岭南我心急如焚,说那些话,给你留了那张条子,是因为不想大哥为此丧命……”
“杨素是阿摩的人,他的上位是这一整件事的关键之处,当年我忧急焦虑,是不想兄弟相残,也不想忠臣良将死于党锢倾轧。”
晋王妃并不轻易与人占卜,但凡卜卦,从未出错过。
高熲脸色煞白,半响方道,“可阿月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太子继位,能容得下晋王。若晋王继位,不但容不下太子,也容不下手握重兵的蜀王杨秀、汉王杨谅,介时兄弟厮杀,天下动荡,四方外贼虎视眈眈,此事一出,国之祸也。”
贺盾点头,她这么些年希望杨广宽怀待人,与诸位皇子们真心相待,给杨坚独孤伽罗调养身体,并且真心希望杨坚晚年也能做一个英明长寿的皇帝,一方面是喜欢他们,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有杨坚压着,杨广纵是起了心思,也不会太乱来……
但好似都白费了力气,杨坚逐渐走向末路腐朽的政治理念和脾性,杨勇不知收敛的任意妄为,给杨广的夺位之路添砖加瓦,她在里面起的作用大概也不小,她对杨坚独孤伽罗真心的孝顺,对杨勇杨俊等人真心的友爱,兴许还迷惑了不少人。
这条路,杨广走得又准又狠,没有丝毫动摇,任何人都在他的算计谋划之中,心思深沉至此,让人毛骨悚然。
贺盾脸色发白,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高熲惨然一笑,再支撑不住往后靠进椅子里,“今晚当真出乎我的意料,阿月你对杨广不是一般的好,背弃原则,放任自流,做不到问心无愧,你便要背着对太子,对皇上皇后的愧疚不安过完后半生,值得么?”
贺盾脸色煞白,却没在接话,这是她融入这个时代的代价,她再不是一名旁观的过客,如今泥足深陷,世事难两全,她只能选择其一。
高熲深深看了贺盾一眼,似是镇定了下来,风轻云淡地倒了杯茶,笑道,“不曾想有一日你我为死敌。”
贺盾眼眶发酸,蹙了蹙眉头硬将鼻尖涌上来的酸涩压了回去,再不愿在这这里多待一刻,起身道,“我走了,各自珍重。”
高熲点头,“珍重。”
贺盾拢了拢风袍,起身出了院子,走远了便走得很慢,后头的婚礼还没有闹够,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杨广从房间里推门出来,见高熲只眼里有些微的诧异一闪而过,连脸色都没变,也未再看他,径直从旁边过去了,仇以后找机会再报,他现在去寻阿月。
路过石桌的时候,杨广听见高熲轻声问,“阿月能占卜你它日身有紫气,若她从始至终为的便是这一桩,晋王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