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此处!”高纬扬声喊了一嗓子,喊完神色又懊恼地哎了一声,想来是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就贸贸然开口了。
他这一嗓子像是开了闸,先前迟疑的那些宫人脸上露出喜色,纷纷扬声,“皇上在这里!”
这下是彻底暴露了。
贺盾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通道是她很早之前准备下的,原本就是个溶洞,地道里设了点障碍,穿过山肚子一路通往江边,上了船绝尘而去,顺利的话一时半会儿谁也逮不到他们。
罢了,各有各的命数。
贺盾再不说话,转身便要自己走,旁人却不让她如意,后面两个宫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两大步跨上前,一拉一扯将贺盾钳制住,语气兴奋,“咱们把他献给周帝,也是大功一件!”
贺盾方才受了棍伤,折腾到这会儿也是强撑着的半条命,动了动没挣脱开,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也不再挣扎了。
第3章 路人粉,也是粉
俘虏也是分等级的,譬如高纬高恒太后帝太后等一干皇室中人,就有舒适温暖的马车可以坐,如宫仆宦官这样的,与被抓住的畜生也没什么分别。
都捆着双手,脚上拴着麻绳被驱赶到园林外的旷野上,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胜利者对他们的最终发落。
贺盾一路跟在最后,她人小归小,鼻子却非常灵,大概是这一干北齐旧人里头一个发现异样的。
先是有一层细细的焦臭味,空气开始变得干热,接着一阵阵浓烟从华林苑里冒出来,夹杂着跳跃的火光,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彤彤大火越烧越烈,渐渐地有了遮天避日之势。
这座恢宏奢华的行宫,连带着百亩园林,尽数要在大火之中化成灰烬了。
贺盾呆愣地看着,身旁陆陆续续地响起了些饮泣声,到底大家伙是做了亡国奴,看着这象征皇权的王宫在熊熊大火中消失殆尽,难免心有触动。
贺盾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因为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便也不会像其他北周旧人一般,感慨良多了。
宇文邕是一位简朴勤劳的皇帝,下令烧毁北齐皇帝修筑的华丽宫殿,天下百姓都要拍手称快的。
身旁的老宫人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抖动,浑浊的双目沁湿,贺盾乘人不注意,拉扯了下老宫人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老宫人知道旁边的北周兵正冷眼看着他们,明白贺盾的意思,暗自吸了口气,慢慢镇定下来。
整个华林苑上空铺天盖地一片金红,像喷发的火山,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北齐两个字连同这富丽堂皇的园林宫殿,以后都不复存在了。
原先捉了贺盾的宫人们也全都怔怔地看着熊熊大火,完全没了邀功请赏的兴致。
宫人们本就是打错了算盘,北齐刚灭,无论是北周皇帝宇文邕,还是叛臣高阿那肱,都没工夫搭理他们这些路人甲的。
贺盾也松了口气,虽说那样可以见到周武帝,但也要有命见才行。
她一时间倒没想起紫气与皇帝的联系来,她想见一见宇文邕,单纯就是路人粉知道伟人就在咫尺之间,觉得不看一看是白白路过一回。
贺盾喜欢敬佩宇文邕是有原因的。
她上辈子是个文史生,主修历史社会学,因着她生活的地方社会关系实在简单之极,她的兴趣自然就落在了这些古早的年代上。
魏晋南北朝在历史社会学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
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北方游牧民族铁蹄滚滚南下之后,阶级压迫演变成最为原始的、自发的民族矛盾,百姓和劳动者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分是非对错,只晓得种族同异,失去理性地相互残杀迫害。
三百年间三十几个政权交替兴灭,以农耕为业的汉人挡不住少数民族铁骑的蹂[躏,整个中原沦为一片废墟,这对汉民族来说是一次残酷沉重的灾难,但其中也不乏浓墨重彩。
完全崩溃的社会关系冲开了思想桎梏的阀门,社会文化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期间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发,波斯以及希腊文化的渗透,种种自生的、外来的文化思想杂糅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胶着,社会关系复杂多变,精彩纷呈。
以华夏文明为纽带的民族汉化大融合,大概是其中最辉煌最为璀璨的一笔了。
这些特殊性赋予了这个年代独有的魅力。
民族间的间隙从没有这么庞杂繁乱过。
统一变得不单单是疆土的问题。
当权者们所要达到的目标,是要形成新的文化认同和民族心理,重新整合分裂的社会。
这种内在的、更深层次的统一,远比军事占领和领土统一更加艰巨和复杂。
时势造英雄。
某种程度上来说,促成这一次统一的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其丰功伟绩,比之第一次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及其秦家的先辈们,也差不到哪里去。
有机会亲身经历这三代皇帝一步步完成民族大一统的整个过程,是一件让人心跳加速的事。
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都重活得这么称心如意,那她便该好好珍惜才是……
贺盾深吸一口气,站在广场上,只觉精力无限,不曾想被拉扯了一把,粗哑的嗓音把她喊得回过神来了。
是看守俘虏的士兵,这士兵讲的虽是北方方言,却是汉人语了,“你,跟我来,大将军要见你!”
汉人士兵。
贺盾看了眼中等身材的男子,心说这就是武帝改革的高明之处。
同样是六镇军人出身,同样是鲜卑族,北齐自高祖高欢到后主高纬,自始至终以鲜卑血统为贵,将汉人排斥在外。
北周武帝却不同,一生致力于改革,启用汉人官员,招募汉族人民为府兵,释放北齐官府没为奴隶奴婢的汉人为平民,诸多举措,无不增强了百姓们的归属感,使社会趋于安定平和。
马上打江山,但不能马上治江山。
北齐的当政者武力至上,北周却力求统一融合。
这就是两国胜败之分的根本原因了。
贺盾被带到了一个大帐里,殿中一扫眼都是武将,立在中间穿着文士服的最为显眼,是脱了北齐官服的高阿那肱,现在被周武帝封为大将军,任隆州刺史。
上首端坐着一人身着铠甲,轮廓五官深邃,身形高大英武非凡,便就是这么坐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也不容忽视,但此次伐齐的将军有很多,宇文宪,杨坚,尉迟迥都在其列,贺盾不知这是哪一位,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等着上头发话。
高阿那肱见贺盾呆站着,不由轻斥了一声,“你这蠢奴,还不快见过皇上!”
贺盾有些吃惊,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了和高纬身上如出一辙的紫气。
“小奴二月,拜见皇上。”
并且周身的紫气不似高纬那般虚无缥缈淡不可觉,紫气缭绕,生生不息,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相罢。
宇文邕韬光养晦十余年,诛杀权臣宇文护收回朝政,励精图治一统北方,威仪不凡那也是应该的。
贺盾心跳有些不稳,心说路人粉也是粉,粉丝见到伟人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就是不知武帝见她干什么,莫不是怪罪她帮助高纬逃跑,打算将她叉出去砍头罢。
贺盾还跪在地上,宇文邕却摆手让她起来,“且起身,朕听大将军说你看得见温国公身上有龙气,此事可当真?”
这时候流行谶语谶图,相士方术遍地都是,看相也是一种潮流,宇文邕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贺盾叩首回道,“小奴进宫前见人施相面之术,侥幸习得一二。”除却相面之术,贺盾也不知她这只能看到皇帝那层紫气的眼力是什么了。
“你这小孩说话倒也文绉绉的。”宇文邕方才灭了齐国,想来心情不错,当下便笑问道,“那小相士给朕看看,有那等祥瑞之气无。”
何止是有。
贺盾嗯了一声,光明正大看了周武帝一眼,老实回道,“回皇上,有。“
稚嫩的童音在安静空旷的大帐里显得掷地有声,高阿那肱轻咳了两声频频朝贺盾使眼色,宇文邕似乎来了兴致,接着问道,“比之温国公如何?”
高纬另有住处,并不在营帐里,不过贺盾不用看便知道高纬定是脱离了真龙天子的行列,跌落尘埃变成普通人了,“皇上周身紫气缭绕,浓郁勃发。”
捧脚精。
这一营帐的文臣武将们目光都落在了贺盾身上,大概都如高阿那肱一样,惊叹贺盾小小年纪便将谄媚之功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
天/朝自来讲究正统,但凡做皇帝的,没有一个不希望百姓拿他们当真龙天子的,是以贺盾这话,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听了一样开怀舒畅,宇文邕朗笑几声,下首立着的臣子难免要跟着奉承几句,皇上万岁,陛下万岁。
宇文邕示意臣下不必多礼,抬手一压营帐里便安静了下来。
宇文邕像是突然心血来潮,忽地朝下首左侧一排伸手一指,问得饶有兴致,“这群人里面兴许有梁帝,陈帝,也是皇上,或者将来的皇上,小师傅你若指得出,朕便许你出奴籍,携黄金白两衣锦还乡如何?”
贺盾一愣,顺着宇文邕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列臣子或是神色紧绷,或是煞白了脸,或是面带惶恐之色,好几个还缩肩缩脑的。
贺盾心里明白,若有可能,这些朝臣只怕要跳将出来捂住她的嘴巴,或者直接将她杀了了事,免得被她胡言乱语刮害性命了。
魏晋南北朝因讖语被诛灭的例子实在太多,此情此景,由不得人不多想。
无论宇文邕是真相信她还是假相信她,这一排臣子里定是有他忌惮的人。
贺盾心里感慨帝王高深莫测,若她当真是个九岁孩童,听了宇文邕的话,岂不是要挑一个样貌地位不凡的指一指,以谋求富贵了。
营帐里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风吹帐布的摆动声,贺盾一一仔细看过,朝宇文邕摇头道,“没有。”
确实是没有,隋文帝杨坚现在还不是皇帝,身上哪来的龙气。
朝臣们似乎都松了口气,宇文邕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朝贺盾颔首道,“你这小孩倒有几分赤子之心,不急不贪,罢了,脱了奴籍,回长安之前便暂且在军中喂马罢。”
贺盾也不在意自己本身就不是奴籍,叩谢了圣恩,退下了。
第4章 独孤皇后给起的
宇文邕随口一句也是圣喻,出了营帐便有士兵领着贺盾去马厩。
鲜卑族骁勇善战,素来以骑兵著称,半数以上的士兵都拥有自己的战马,在兵营里喂马就成了一项常见的活计,这些马匹也未集中喂养,都是分队分列养在各自小分队里的,一路走过贺盾就看见了好几处,兵大哥领着贺盾往里走,最后左拐右拐停在了里侧一个最清净的马厩前。
比之其它,这里的门墙很高,干净,整洁,地方宽敞明亮。
贺盾虽是看不见里面的马匹是如何神驹,也猜得到这里面养的马主人身份不凡了。
兵大哥粗哑着嗓音提点贺盾,“这是皇上的御马厩,做事认真小心些,出了岔子,就砍了你的头剁碎了当马粮。”
贺盾点头应下。
战马作为冷兵器时代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重要程度可想而知,尤其是战场上,照料马匹这事向来是不会交给俘虏做的,贺盾能得这么个活,想来是宇文邕心情不错,又格外开恩的缘故。
兵大哥三言两语把贺盾交代给老厩丁,自个走了。
贺盾给老前辈行礼问好。
老厩丁六十多岁的样子,腿有点微瘸,年纪这么大的兵丁在军营里很不多见,老厩丁来当粮草兵之前估计也是个上过前线的,风里来雨里去脸上肤质粗糙,精神头却还很足。
老厩丁扫了眼贺盾的身形,蹙蹙眉,嘟囔了一句怎么尽送些不顶用的来,言罢倒也没拿贺盾怎么着,背着手示意她跟上。
老厩丁往门墙里面指了指,正要开口解释两句,回头便见三尺身量的小孩踮着脚也够不着上头,不由乐了一声,到底看她年纪小,索性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又是个碍手碍脚的,你也滚去后头切草料去。”
贺盾点头应了。
做什么活对贺盾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生活的年代劳动已经变成了第一需要,有事可做是一件让人高兴充实的事,所以纵然会噩梦连连,贺盾却也一点不讨厌这里,喜欢这里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她掉进了一个有趣的年代,便想拨开历史那层神秘的面纱,了解这里真实的人,真实的事,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贺盾谢过了老厩丁,双手提着差不多和她等身大小的铡刀往后头走去。
此时不过二三月,山林里虽是有些青草嫩芽,到底不够这些雄壮结实的北方悍马塞牙缝的,干草料切小了和稻米壳粉混在一起,配上干净的清水,就是这个季节马匹最喜欢的口粮了。
贺盾拎着把大铡刀去了马厩后头,进去看见里头正认真做事的女子倒是呆了一下。
是冯小怜。
她竟是也被赶来这里喂马了。
冯小怜一身粗布麻衣,头上钗饰全无,黝黑柔亮的头发随意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身前,挽着袖子露出两节皓雪的手臂,素着一张脸,五官柔软精致,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带了层薄薄的汗珠,肤色微红粉嫩,正午的阳光下,清醒的空气里,一眼望去竟有种皎皎似轻云敝月的美,冰清玉润,美到了极致,让人见之忘俗,动人魂魄。
有人来了冯娘娘也不关心,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接着干活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贺盾很是用了点定力才从冯小怜的美貌里回过神,轻轻走过去将铡刀放在地上,拿过堆在一旁的干草开始切了起来。
切草料用的铡刀个头大,贺盾第一把竟是没压下去,学着冯小怜的模样才得了些章法,一边费力的切着,一边对旁边素来养尊处优、此刻动作麻利的冯娘娘佩服不已。
贺盾努力喘着气,忍不住往旁边偷觑了好几眼,对上冯娘娘微微挑着的墨黛眉,脸不由有些热,只觉这样相对无言十分尴尬,便一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一边攀谈闲聊,“原来您还会这个。”
过去的事在贺盾眼里就是过眼云烟,散了便散了,倒是冯娘娘好像变了许多,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冯小怜有些奇怪地看着眼贺盾,粉唇微张,似是很不习惯与人这般闲聊,好一会儿弯腰抓了把干草搁在刀下,回道,“我跟了皇上之前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女侍,专门做下人做的活,说不定以后还要接着做,这些事也不难,会做有什么稀奇。”